飞鱼向导在前面引路,很快就将船引到了落水者所在的地方。
落水者身体趴在一片浮木上,筋疲力尽地漂着。
在海水中浸泡了一会儿的他脸色发青,衣服浸透了水正沉重地把他往下拽。
柚木船体的特殊划痕、手工打造的钉子和不正常的边缘,绫顿认出那片浮木是从那艘大船上掰落下来的。
她把落水者拉上船后,才发现他双手上带着铁质镣铐。
这个囚犯也是命大。
她问:“伯爵的伊丽莎白玫瑰号?”
那个衣衫褴褛的囚犯胡乱点了点头。
“我知道路,他们还没走远,我送你回去。”
“请、请别送我回去……”囚犯乞怜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一无所知就要跟着我走?”她微微眯起眼睛。
囚犯这才仔细看了她几眼,又见到了坐在船尾的缁衣黑羽青年,脸色渐白:“你,你们……”
他一下子心惊肉跳起来,眼前两个相貌漂亮的人的脸孔似乎狰狞可怖,他的耳朵里灌满了奇怪的声音。船行驶的声音?不不,那是轰鸣声,凄厉而奇异,让他太阳穴里的青筋突突乱跳着。
他想起海妖的传说,他想起要逃,但是眼睛前面像蒙了一块布一样发黑,双脚也不听使唤,完全动不了。
那个囚犯慌不择路,双脚在船侧一绊,整个人往海里坠下去。
——悬朱拉住了他。
被陌生的手抓住了,囚犯浑身直打哆嗦,喉舌干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吓你的。”悬朱平淡道。
绫顿抬眸,和悬朱对视了一眼。
她移开目光,对囚犯道:“不想死就别动,我会送你回去的。”
“看来他不是很想回去。”悬朱却打断了她的话,撩起囚犯湿漉漉的袖子。
铁链响动,胳膊上血肉模糊,坑坑洼洼,似乎是五刺鞭造成的痕迹,每一鞭下去,鞭子上的五根倒刺就会分别剜掉一小块肉。
刚才在水中待久了,囚犯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直瞪瞪地看着两人,好久才憋出一句来:“我、我是被扔下来的……!”
她却疑惑道:“扔你下来,然后给你木头?”
看到这个遍体鳞伤又被扔下船的囚犯,她本不该冷血,但她心里却总觉得这不寻常。
囚犯哑口无言,喃喃地重复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悬朱走到她面前,手里握着一条红色磷灰石耳链。
她愣了一下。
这不是东朱送给她的,似乎是他自己随身带着的另一副。
他靠近她,撑开翅膀,羽翼遮住了大半视野。
他伸手给她戴上耳链,手指擦过脸颊,超过人类听力范围的低语声音穿透红磷灰石:“把他带回去,我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她诧异地看向他,对上他确定的眼神。她顿了一顿,在他翅膀的阴影里点了点头。
她决定相信悬朱,把这件事交给他。
正如他形容自己“擅长布陷阱网罗”,他的确是一个谨慎而周全的猎人。
为了配合悬朱,她连哄带骗地说服了那个囚犯相信他们。
“伯爵大人的假肢已经做好了吗?”她问。
囚犯惊诧地瞪大眼睛:“你、你认识伯爵大人?”
“你说呢?我可是一开始就问你是不是伯爵的船了。”她笑了一声,对他的健忘表示纳闷。
伯爵这个话题让囚犯逐渐放下心防,他小声抱怨了几句伯爵的所作所为:“上帝取走他的手臂真是该当的,那个恶心的罪犯……”
她:“那你呢?犯了什么罪?”
囚犯咕哝了一句,声音高了起来:“我没犯罪!我没犯罪!”
见话题往其他地方偏离,她道:“你认识卡尔吗?他怎么样了?”
“卡尔?卡尔是谁?”囚犯重复了几遍那个名字。
“不认识就算了,我的一个朋友。”
“我倒是知道兰斯男爵,”囚犯骂了一句,“他也是活该!”
她顺着话头接下去:“兰斯怎么了?”
囚犯像是找到了谈资,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兰斯男爵的悲惨经历,话里话外不乏鄙夷,语言散乱夹杂着污秽的咒骂。
她逐渐听明白了。
上次她离开的时候,兰斯被指控被王室不敬,而理由仅仅是“指使吟游诗人散布不利于王室的故事”。
既然到这个份上了,兰斯男爵干脆旧事重提,要求王室法庭再次处理未婚妻之案,还洛多斯王子一个清白。
“兰斯男爵傻就傻在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质疑王室法庭,哈,他既然知道那群人的嘴脸为什么还要说出来?简直蠢透了!”
谈话的间隙,她注意到这个囚犯的精力格外旺盛,在经过折磨、落水之后,还能喋喋不休唾沫横飞。
她想起阿维娜,问了一句:“男爵的家人怎么样了?”
囚犯兴致未减地絮絮叨叨着。
“慢慢听我讲嘛,这件闹剧最后被移交给伯爵审判了,男爵正好被关押在我的牢房边——”
“这也是我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他的破事的原因。什么?男爵的家人?”
“这种事你只管问我!男爵的妹妹来看过他,告诉他城堡中一切都好。”
“至于爵位嘛……我看是保不住咯。”
小船已经靠岸了。
为了实施悬朱的计划,她毫不犹豫地把那个囚犯引到了岛内。
*
玄抱着一丛红薯叶到外院,打开竹管水龙头在桶里灌满水,在桶里清洗红薯叶。
和在木工上心灵手巧却是炸厨房选手的缦相比起来,玄在厨艺上和众多精灵比起来算是天赋异禀,他知道如何处理不同的蔬菜才能让它们鲜美好吃。
“今天要做什么?”她走过去问了一句。
“我想起了我的祖母做的红薯叶,想试试。”他低着头。
她笑:“真的假的,那我可开始期待了哦。”
他闷声不响,却微微露出笑意。
“记得给悬朱的那一碗里多放点盐。”
玄注意到什么,抬起头。
木屋外的空地边,黑衣青年身边带着一个双手带着镣铐的人。
他的眼神空洞了一瞬间。
在悬朱的带领下,囚犯满脸新奇地参观着岛上的环境和住所。
水桶里的红薯叶漂浮着,玄的眼神里闪过了诧异和惊恐。
众多纷扰的回忆不断闪回,画面破碎,凝聚成一团可怖的阴云,像在这些天所做的噩梦中一样。
*
玄突然开始头疼,所以说好的红薯叶没有了,说好的其他菜也没有了。
“今天喝西北风。”绫顿看着空落落的餐桌。
悬朱还在等翻车鱼宴,眼巴巴地问:“没有翻车鱼吗?”
“你是真较真啊,翻车鱼很大,靠我的破网抓不住的!”她无奈地比划道,“成年翻车鱼有一两吨重,你觉得我能行吗?”
悬朱:“路过它的时候切一刀带回来呢?”
她叹气:“不行,寄生虫太多了。”
路过谁都可以咬一口的翻车鱼、浑身长满寄生虫的翻车鱼说实话还是太可怜了。
悬朱没有掩饰失落,他一边拿着那个面包端详一边道:“绫顿,你不要随便和我开玩笑,我很容易当真的。”
“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她笑着举双手投降。
她注意到那个囚犯看悬朱的眼神有些改变了。
【他已经完全相信你是个没什么危险性的笨蛋了。 】她悄悄对悬朱道。
悬朱的伪装性实在太强了。
玄没有吃晚饭,独自躲在种植园内。
她带了一点食物去种植基地看他,担心道:“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
“你不要什么都闷着,我不是说过了吗?”她蹲下来,轻声对他道。
他抬起头,幽暗的眼睛注视她几秒后,垂下眼:“……你要小心。”
“谢谢,我知道了,”她把面包和水果给他,“你以后还会做红薯叶吗?”
他犹豫了很久,才回答:“我希望是。”
木屋里由于居住人数的增加已经添了好些隔开的帘子。
悬朱给那个囚犯在厨房里腾出地方,帮他打了地铺后,折回来找绫顿。
“我已解开他的镣铐,叮嘱他不要乱走。”悬朱道。
她对他的计划不是很明白:“接下来呢?”
他:“你和我待在一起。”
羽翼将她罩在其中,温暖的气息带着无花果的甜香轻轻笼在她的身边。
“倒不必这样吧?”她纳闷道。
“那天你在海上使用的武器只有脆弱的鱼叉和渔网,我必须保护你。”他开口道。
她意识到悬朱对她的理解有点错误:“你要知道,我的武器并不只有鱼叉和渔网……”
悬朱印象里的她大概可能只有数值1/100的战斗力吧,还是把最猛的那根鱼叉都扔掉了的那种可怜岛主。
“真的吗?明天我要看看你的能力,”他笑道。
“不过,在我的计划里可以配合我吗?好吗?”
这回他说服了她。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计划吧。”这些天坚持老年人作息的她已经有点困了,说完就打了个哈欠。
他示意她靠近:“先休息吧。”
羽人睡觉时不需要盖被子,把翅膀一拢就能形成温暖的保护罩,冬暖夏凉。她窝在悬朱的保护罩里,学着以前从青斑那里看来的姿势,双手抱膝缩成一团,眼皮沉重地睡着了。
和可以一直保持那个睡觉姿势的羽人不同,她睡着后身体就不归自己管了,开始像个没完成的不倒翁一样歪来歪去,最后被悬朱轻轻一拉,靠在了他身上。
没有虫子,没有鸟鸣,没有风声。
岛上俱无声音,安静得可怕。
入夜后,闭着眼小憩的悬朱在翅膀保护罩中睁开眼睛。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打量着她的脸,顺手帮她把助听器耳链戴好。
“可以醒了。”他残忍地叫醒了熟睡的她。
“猎物已经落入了网罗中。”
第61章
距离海岛万里远的海上风暴已歇。
船上,随从惊恐地发现帽兜人已经死去。
“被调包了!被扔下海的是奥卢大人!”随从惊叫起来。
赶来的船员揉着惺忪的眼睛:“什么?什么?你睡糊涂了吧?”
蜡烛点起,在微弱的火光中,那个穿着帽兜长袍的死者静静地躺在船舱下的床上。
俨然是那个囚徒的脸,掀开衣服,身上有着无法遮掩的五刺鞭造成的伤。
“那奥卢大人呢?”船员面面相觑。
他们才想起来,由于帽兜和长发的遮掩,又不敢正眼和伯爵尊贵的客人对视,他们很少观察帽兜人。
其中一个船员终于问了一句:“奥卢大人到底是谁?”
奥卢是伯爵的贵客。
“奥卢大人通晓天文地理,很多教士都愿意来他这里修学。”
“你知道羊毛火球吗?奥卢大人教我们从羊毛上取下火种来,比燧石还好用呢。”
“还有佩凯大师的铁器,也是奥卢大人教他怎么把铁铸造得更加柔软的。”
随从不停提说着奥卢的事迹。
“我记起来了,上次我们来这里是因为伯爵想找一种矿石吧?”船长忽然开口道。
随从忙不叠点头:“那种矿石能使伯爵大人的假肢更加灵活,但只有奥卢大人见过那种矿石。”
伯爵城堡中这些年来很多神来之笔般的举措都是出自奥卢之手,他就像隐士一样,低调而博学。
但就是这样一位贵客,落入了海中。
“这下麻烦了……”
“要怎么和伯爵大人交待……”
船长脑子转得最快:“奥卢大人这次是特地来找海妖的,恐怕落海之计也是他自己策划的。”
*
海岛上夜空无星无月。
已经解去镣铐的囚犯此刻不再是白天那副勾头缩脑的模样,他板正身体,双手背在身后。
他不是囚徒,而是“奥卢”。
他的耳后,“恶魔之花”的印记被遮掩了起来。
正是在大陆上出现来历不明的种族时,从猎杀行动中被伯爵带走藏起来的精灵。
使用幻术让众人以为他才是那个囚犯,从奥卢的身份里金蝉脱壳,又使用幻术做出遍体鳞伤的假象让岛上之人相信他。
“不过,还有一位,我瞒不过嘛。”他低声笑了笑。
对面的那个精灵叫出了他的名字:“先知,禄。”
他记不清眼前这个精灵的名字,只记得多年前他也同在船上:“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曾在木棉号上吧?”
“我叫玄,”那个精灵简单地回答道,他脸上早已不再是不久之前那副呆滞的模样,“你来做什么?”
他笑了起来:“这么说来,花神就是通过你的所见所闻,给我传达的神谕。”
那个精灵反应很快:“它截取了我的记忆吗?”
木棉号上的精灵多半已然在那次猎杀行动中死亡,如今见到另一个幸存者,他心肠软和,并未对他的不敬发怒,反而解释道:
“不错嘛。花神本身寄生在我们之中,它神通广大,能窃取古往今来所有带印记者的记忆,将我所想要的告诉我。”
“这就是神谕。”
“神谕告诉我这片海的岛上有我想要找的东西,既然记忆的发出者是你,说明你已经见过那卷古书了。”
“玄,带我去见我们找寻多年的东西吧。”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木棉号出海的目标就是寻找一卷古书。
对面那个精灵却没有被他的语气影响,平淡道:“我不会带你去,我向这里的主人发过誓,我只能告诉你它在哪里。”
“你果然见过。过来吧,告诉我。”他声音里是长者的欣慰。
那个精灵走到他面前,一股浓烈的气息却猛然扑面而来。
“剥”,玻璃瓶的木塞子滚落在地上。
瓶中迸裂开来的气息铺天盖地钻入他的口鼻之间,身体无法动弹,液体落入腹中,像酝酿着巨大能量的爆/炸/弹,在一瞬间膨胀开来,挤压着他的五脏肺腑。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他没能问出下一句,就死了。
被箭支穿透了胸膛。
名叫玄的精灵神色淡漠地拔.出箭支,他没有拿弓,用箭当成了近战的剑,趁着对方虚弱刺入了他的胸膛。
玻璃瓶的木塞还在地上滚动,他自己也受到了气味的影响,蹲下去捡木塞的时候,脱力地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