缦走到那个木桩旁边,指给她看:“这里。”
木桩边有一株葛藤,根系在木桩的这侧,而藤蔓却悄悄延伸到木桩的那侧去了。木桩的这侧被她划为东二区,木桩的那一侧被她划为东一区,那侧还有好多和它类似的豆科植物。
“它像是知道划区后,试图偷偷溜过去一样。”缦笑道。
虽然昨天还一副怕生的样子,但她向他说明璃扔下他的具体原因后,他的话就开始多起来了,性子也活泼起来。
绫顿愣了愣。
的确,岛上没有四季、也不受气候影响,但类似的植物都会神奇地生长在同一个区里。北一区的果树多,东二区的作物看起来就比较多……
但怎么偏偏会是她划分的区域?难道真的像缦说的那样,在她划分区域后,它们就悄悄趁夜搬家了?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缦,一定是这样的。”
这个岛屿的神秘之处,她不得而知。她也不敢把这个疑问随便抛在一边。她悄悄把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想法记录在笔记本上:
【岛上植物会搬家吗?岛上植物的群居行为应该怎么解释?植物可以听得懂语言吗?植物们对岛上其他生物的看法呢?譬如对我是什么看法?】
脑内有了“植物连夜搬家”的小剧场后,绫顿即将踩上铺地植物时,就小心翼翼起来,生怕听到“疼疼疼”的声音。
这样下去连走路都没法走。她狠心地走过去,不小心还是把那株蓝羊茅踩弯了腰。
种植的地方本来选在岛屿外围,但有了精灵船那一出,绫顿只准备在那里种植防御性植物。
最终作物种植地还是选在了小木屋边,猴面包树附近。
缦不愧是精灵族,不仅脑子灵活,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很快他就开辟出了一块空地。
绫顿再次嫉妒了,她拍了拍缦的肩:“这个也偷走了。”
缦这回已经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了。
少年精灵眼睛里闪着笑意,配合地道:“我整个都被偷走了。”
这孩子和人熟络起来之后性格活泼。之前跟着璃,确实沉闷得不像话。
但璃把贴身仆从缦扔在岛上,最得利的反而是她,至少她的大部分体力活都会被分担掉。
因此,绫顿决定晚上改善伙食。
“木床就拜托你了,缦。”她扎上腰带,对缦说。
缦神色有些慌张,拉住她的袖子:“你去哪里?”
“我去去就回。”
他依然抓着她的袖子不放手,语气怯然却执着:“……去哪里呢?”
“去海上,别担心,会回来的,”她唇角弯了弯,“下次再带你去。”
等绫顿从海上捕鱼回来,少年精灵已经等在岸边了。
她摘掉了防水帽,一头鬈发从束缚的帽子中散下来垂落在肩头,站在小艇船头,在夕阳和波涛的光影下显得亦真亦幻。
缦朝她挥手。
她站起来,也朝他挥了挥手。
小木屋里,餐桌上处理好香气四溢的鲽鱼让原来死气沉沉的饭桌变得生动起来。
绫顿一边切面包,一边看向缦,挑眉笑道:“我还以为这点时间够你把木床做好了,结果因为担心,没有做吗?”
“对不起。”缦道歉。
她不在乎地笑:“没事,我又不是凶残的雇主。”
“绫顿……我不喜欢吃鱼,下次不要出海了,可以吗?”
她看着低垂着眼睛的少年精灵,深感他的不安全感太严重了。
都怪璃那个家伙。
她依然用一贯轻松高傲的语气回答道:“缦,你要明白,无论你爱不爱吃鱼,我都会出海。我的工作就是出海。”
她的语气温和下来:“但我会尽可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他不作声了,半晌后:“……对不起。”
她把回岛中央时顺手薅来的一朵三色堇放在缦的餐盘边:“我们总会有离别的。”
缦的目光落在三色堇紫色的花瓣上,神情黯淡下去。
因为缦旷工了半个下午,做的半成品小木床还无法拿出手,晚上他依然只能打地铺。
黑暗中,四围安静得很。
小木屋周围没有风声,也没有下雨的点滴,但缦却没有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缦从半梦半醒的状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听到了悠长的航哨。
转头看她,她已经在穿衣服了。
“绫顿,你现在要出海吗?”他的声音带着未醒的哑。
她下床,拧亮煤油灯,金黄色的灯光在她的脸上摇摇晃晃的:“是的,有船只入雾了。”
“你继续睡。”她拿好装备往屋外走出去。
缦一下子从地铺上爬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跟上去。
她正转头准备让缦回去,一件毛绒绒的羊羔皮外衣落在她的肩头,独特的温暖香气顿时笼罩在她的周身。
她讶然地看向跟上来的缦。
“晚上很冷。”少年精灵脸庞上的神色真诚而担忧。
第9章 第三艘船
夜雾航程中。
山毛榉号上发生着一场恶斗。
两个手脚都带着铁链的男人缠斗在一起。
其中一个褐发男人揪住对方乱蓬蓬的黑色鬈发,在铁链的撞击声中把他往船壁上送去。另一个男人随着头发被揪住脖子不自觉前倾,但手臂和大腿上肌肉虬结迸发,一个膝撞反击,又引起清脆的铁链声。
“船长来了!”旁边正在看好戏的人忽然出声提醒。
见对方停止反击,褐发男人趁机用手上的铁链猛击他的腹部。
黑发男人闷声呻/吟.一下,顺着船壁滑下去。
船长是个眉眼凌厉的女人,一头红发代表着她并不好的出身,但制服上排排列列的勋章代表着她立下的汗马功劳。
在一边看好戏的人和刚才打架的两人都站起来,向船长的方向弯腰:“鬼蓼船长。”
吹航哨的船员一直在吹响着哨声,呼唤领航人。
哨声悠长而有穿透力,将船上的氛围烘托得愈发可怕极了。
那些看好戏的人身上也都坠着手铐脚镣——这是一艘押送犯人的船。
“要我把你们扔下海吗?”鬼蓼船长看向那两个引起打架事件的当事人,声音低沉有爆发力,她的红发在舱内昏暗灯光下显得刺眼极了。
两个当事人不作声。
但他们揍人证据确凿,这时候再装乖乖小狗也没用了。
鬼蓼船长走到他们面前,依次看向刻在他们手上的刺青,念出他们的名字:“龙牙,云杉。”
夜晚的海洋漆黑一片,在雾中像是来到世界尽头,没有出路,只有高耸的雾墙。
在依然尖锐的航哨声中,两个犯事佬被吊着从船上坠下去,沉入海中,几秒后,再拉上来,没等他们喘一口气,继续沉下海中,如此三四次后,才重新回归山毛榉号。
饶是两个人已经有了准备,也不可避免地呛了水,他们瘫坐在甲板上,手铐和脚镣被锁在了甲板边的栏杆上。
“真狠啊……都怪你。”褐发的龙牙踹了一脚甲板,对锁在对面的黑发男人发起并不存在的隔山打牛攻击。
黑色鬈发男人云杉轻蔑地冷哼一声,赤/裸的胸膛上流淌着冰冷的海水。
此时,传来另一声航哨,它的音质听起来并非山毛榉号的航哨。
两个被关锁在甲板上的犯事佬同时撑着身体站起来。
茫茫的海雾中,一枚航灯逐渐靠近。
山毛榉号放慢速度,跟着那枚航灯行驶了二十分钟左右。
雾气太浓,虽然那枚航灯看起来很近,但根本看不清航灯所在的舰船,更别说那位泽兰公国新上任的领航员了。
“鬼蓼不应该走这条航线的,白白给泽兰公国送钱了。”龙牙评价道。
“呵,你不明白就别评价。”云杉冷笑。
被锁在最佳观景席——甲板上的两位首先看到了岸边的灯塔,意识到他们靠岸了,也首先看清了那位领航员的样子。
她停好小艇熄灭航灯,从容地站在岸边,身上披着一件大衣。
“船长。”她对山毛榉号喊话道。
“泽兰公国的这位领航员小姐——”龙牙举起手挥舞,叮叮当当的铁链上下乱撞。
引来的是她的无视。
船长鬼蓼已经走到甲板上了:“领航官,我是船长。”
绫顿对船长例行公事地嘱咐道:“亟需解决的事可以提出来,其余的明天商量。”
船长鬼蓼微微欠身:“暂时无事,除了后勤事务官以外,不会有人下船。”
“那么晚安。”绫顿转身就走。
山毛榉号,韦奎公国押送犯人的船——她在心里暗暗记下。
从距离最短的南岸回到小木屋,绫顿哈欠连天。
夜航真要不得,多来几次她得折寿。
偏偏南区都是乔木,她从幢幢的树影中穿过。
在试验期间使用的那辆自行车已经锈坏了,在上次物资船来的时候就被运走了,军需官答应她下一次会把新的代步工具送来。
回到小木屋,她换了衣服洗了把脸准备倒头就睡,后脑勺沾到枕头三秒后,才想起来屋里应该还有一个精灵的。
“缦!缦。”她点亮灯,呼唤道。
过了片刻,缦出现在门口:“我在这里。”
少年精灵身边推着一个粗糙的圆形物,有些腼腆地解释:“我在做轮子。”
“我想给你做一辆车,这样去岸边就能快一点了。”
她一时间竟无法分辨自己是否在梦中,又问了一遍:“什么?”
他的声音更小了:“我把做床的材料,拿来做车了,可以吗?”
缦解释说,虽然木头轮子有种种缺点,但只要做得好,也能行驶得又快又能承压。
绫顿向他走过去。
缦以为她要生气,呆站在原地,手中推着的圆形木轮也轰然倒在地上。
她只是站在他面前,低眸看着他,在屋内屋外明暗交织的裂缝中,用精灵语叫道:“缦。”
“……我在。”他从那双群青色的眼睛里望进去。
她沉默须臾,微微笑起来:“去睡觉吧。”
[缦不适合留在那里。]璃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留在岛上的理由,她此刻才算真正明白,如果换作她坐在争夺王储的位置上,也会如此选择。
晨雾并没有散去。
绫顿首先找到船长,问候之后,却得知出了大事。
“我的副官罗庚死了。”船长鬼蓼语气平淡,眼下青黑。
“死因是窒息而亡,凶手的作案工具是铁链,我初步怀疑是船上的犯人。”
绫顿表示了解:“辛苦了,雾也没散,你们可以在岛上继续等到雾散时,正好慢慢排查犯人。”
这话说得轻巧,但船上统共一百来个犯人,要排查犯人何其难,已经不是传说中的经典三选一了。
船长鬼蓼对这一点很清楚,她轻轻叹了口气。
绫顿转身要走的时候,鬼蓼却叫住了她:“领航官,我可以派人搜寻岛屿吗?虽然我知道这很冒犯。”
“为什么?”她问。
船长鬼蓼语气疲惫地说出了山毛榉号上发生的第二件事:“有一个犯人从船上逃离了。”
绫顿脚步一顿,她就知道要出事。
犯人逃离,周围全是海域,如果没死的话犯人只可能在岛上。
“允准。”拿到岛屿五十年所有权的岛主人绫顿为了土地的安宁,最终还是同意了船长的要求。
“谢谢理解。”鬼蓼松了一口气。
鬼蓼船长一夜没合眼。前半夜在海上遇雾,船上还有两个犯人斗殴,后半夜她的副官罗庚死了,而凌晨时分,犯人云杉失踪,说不清是被杀了投海,还是自行逃跑。
一群不省心的小兔崽子把鬼蓼船长气得早饭都没吃。
逃跑的那个犯人名叫云杉,正是昨天私自斗殴的两人中的其中一个。
“根据勒痕的力道来看,云杉很可能并不是犯人,如果云杉也被杀的话……”鬼蓼双手抱臂。
“不要拿我这里当暴风雪山庄。”绫顿深表同情。
鬼蓼脸上表情僵住了:“……领航官,你不要乌鸦嘴。”
这么一想还真是推理小说中完美的暴风雪山庄模式。
嫌疑人还各个都有前科。
还真是不妙。
绫顿起身,从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情中抽离:“我先走了。”
这种事赶紧“呸”地否认掉就不会发生。
回到小木屋,她看见了挂在墙壁上银色的精灵弓,犹豫地看了一眼锁着手/枪的隐秘保险柜。
沉默了片刻,她还是取下弓,没有打开保险柜。
“缦,我去巡逻岛屿。”她带上弓和箭囊,对正在细心磨刨木轮的少年精灵说道。
第10章 第三艘船
绫顿在西一区找到了这个犯人,黑色鬈发,赤/裸/着上身,和鬼蓼的描述一致。
鬼蓼说,云杉很可能并非凶手。
因此她没有杀死他的理由,也没有伤害他的理由,她舍弃了杀伤力强的手/枪,选择了弓箭。
脚步跨开时,双脚之间悬垂着的铁链就叮当作响。
比大拇指还粗的链节沉重地一环套一环。
黑色鬈发男人.赤/裸/着上身,赤着双足,从蔓生的野藤杂草中拖行走过。似乎是注意到什么,他抬起头看向另一个方向。
距离他大约两百尺的地方,她站在树影间,搭弓拉弦。
闪着寒光的银色箭尖正指着他。
他没有动作,定定地注视着她,沉黑色铁链从脖颈垂挂到精壮的胸膛上又到手臂,链节之间互相碰撞,轻微地响了一声。
箭支并没有瞄准他的心脏,而是精准地穿透他的裤侧,将他锁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云杉弯下腰去,由于手铐,他无法一下子拔.出,只能用这个姿势一点点把箭旋出来。
箭入树干颇深,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才把箭尖旋出一点,有人握住了箭羽,对他说:“松开。”
云杉放开手,直起身子看眼前的女领航员。
和严厉的鬼蓼不同,她气质温和冷淡,那双微微上扬的群青色眼睛像是会用开玩笑的口吻杀死人似的。
她把箭支从树干中拔了出来。
“我以为你会不顾你的裤子,径直逃离。”
云杉扯了扯嘴角:“我只有两条裤子。”
绫顿俯下身去,摸了摸树干上的箭洞,拍了拍。
【真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们植物开会的时候别说我坏话。】
她把那个黑色鬈发男人的手铐链条扯了一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