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多说什么,跟上。
一个人押送犯人的时候,绝对不会走在犯人的前头。云杉的目光在她后脑勺上逡巡。
铁链声清脆,他刚走近她一步,却被箭尖抵住了喉咙。
她并没有转身,一手扯着他的链条,另一手握着箭支,背对着他站定:“我只是领你走出这里,我和你们的纠纷无关。”
他的眼神微微下移,落在近在咫尺的箭尖上。
她的反应比一般人都要快。他往后退了一步,恢复到刚才的安全距离,链节相撞的声音中,她也收起了箭。
她领着他离开西区,往岸边的方向走。
云杉心不在焉地跟着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充斥在耳边的是不断撞击的铁链声音。
“不是我做的。”他忽然道。
她打断:“不必对我说多余的话。”
他站住脚步,往后扯了扯铁链:“你叫绫顿·希雷沃,是吗?”
她往前扯了扯铁链:“现在开始我聋了。”
他一怔,笑了出来。
*
绫顿把逃离船只的犯人交给船长鬼蓼后,回到岛中央。
缦正在给木轮钻洞,问:“那群凶恶的人还没走吗?”
她凑过去看:“没走,雾还没散。”
“车座有了,车把有了,木轴承也有了,”缦把旁边已经做好的小零件指给她看,一开始语气还有些骄傲,说着说着就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但是浪费了很多木材。”
缦做事细心,把所有刨削下来的木材边角料都装在一个盒子里。她用手拨动了一下盒子里的木片木卷:“边角料也很有用。”
“缦,你做得很好,难道学过木工吗?”
“我学过。”
“在我们国家,木匠比铁匠多。”缦补充了一句。
绫顿想起象牙号那艘做工精美的木质大船,恍然。
原来如此,钢铁业在精灵的国度并不发达,反而是木业更兴盛。
“你们殿下也会?”
缦笑起来:“殿下不会,殿下是理论派,就是你们说的‘纸上谈兵’。”
他顺便用上了最近学的词语,
她被逗乐了:“你在背后这么说你们殿下坏话,小心我告状。”
缦拉住她的手臂,讨饶:“不要告状,好不好?”
“你还真信,我开玩笑的。”她忍俊不禁。
缦看着她眨巴眨巴眼睛:“开玩笑……的吗?”
天色还早,绫顿看了一圈木工现场,试图插一脚进去:“现在我能帮上什么忙?”
缦专心致志地装轴承,语气冷淡:“别给我添乱就好了。”
她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的目光依然在手中的工作上,语气平直、一字一句地说:“不、要、添、乱。”
被打击了。被嫌弃了。
她悻悻地站起来:“哦,知道了。”
缦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你还真信,我开玩笑的。”
她:“……原来是在报复我吗?”
他笑:“我学得很快。”
她双手抱臂:“好的不学,坏的一学就会。”
“绫顿,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少年精灵眼睛里的笑意快溢出来了。
已经会用人类语熟练地吵架了,学得真快……
“……但是你刚才拿着弓出去,是遇到危险了吗?”缦把木轮竖起来滚过去给她,“帮我扶着好吗?”
“不是。”她顺手接过滚过来的木轮。
她对缦解释,山毛榉号是韦奎公国的一艘押送犯人的船,这些犯人都会被送到公国岛上的训练基地做苦力,现在船上的副官被杀死了,另外有一个犯人逃离了船只。
缦问:“逃走的那个犯人,是不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
“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我大概能分辨。”
绫顿瞳孔微微一缩。
精灵族对生命力很敏感,而嗅闻气味就是分辨生命力的一种方法。垂暮的老人身上的味道生命力所剩无几,而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身上的味道生命力旺盛。
缦:“绫顿,你独自和那样的犯人对峙,太危险了。”
“他很顺从,我确定他没有恶意也没有反抗的念头,才走近他的。”她宽慰道。
缦没有多说,小声咕哝了一句:“……但是很奇怪。”
奇怪?
绫顿把缦说的话放在心上,反复咀嚼了几遍。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放下手中的木刨:“缦,我现在要去办事,你在这里等我。”
缦站在原地,神色不明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绫顿找到山毛榉号船长鬼蓼。
鬼蓼正让其他副官把犯人一个个带进船上的小房间里进行审讯。
有些犯人哄闹道:“反正都是有罪之人了,多杀一个人不是一样吗?”
“是嘛,都是会去做苦力的命。”
哗然之声不绝于耳,船上吵吵嚷嚷的。
鬼蓼从临时审讯室里走出来,眼神一扫:“雾还没散,反正我闲着没事做,不介意角色扮演一回侦探。”
犯人中又是一阵议论纷纷的骚动。
“领航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鬼蓼问她。
她的视线投向那群戴着手铐脚镣的犯人:“我来找人。”
那里有一道目光已然锁定了她。
她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那个黑色鬈发的男人坐在喧闹的犯人中间,这次披了上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来找云杉吗?”鬼蓼扬了扬下巴,“你带走吧,他已经没有嫌疑了,反正这家伙也是被流放,到哪个岛做苦力都一样。”
绫顿:“……”
这么一说,搞得好像她才是被流放到荒岛的那位一样。
航路刚开通,要搭档没搭档,要不是口袋里那锃光瓦亮的任命书,她确实像被流放了。
她拒绝了:“我已经有帮手了,谢谢。”
“还有鬼蓼船长,别揶揄我,我在这里活得好着呢。”
鬼蓼难得地笑起来:“对于领航官小姐来说,是乐园岛吧。”
绫顿从犯人中把云杉叫到一边时,引起了另一阵喧嚷。
昨天和云杉打架的龙牙大声道:“绫顿,要不要考虑收下那个卷毛?给我一个苹果就可以带走他了哦!”
“韦奎公国和泽兰公国之间的和亲!云杉其实很无辜的,领航官小姐!”另一个犯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带走带走!”八卦的口哨声越来越响亮。
铁链声叮当作响之中,她穿过人群,来到那个黑色鬈发男人前:“我有事问你,你如实回答。”
第11章 第三艘船
黑色鬈发的男人凑近一点:“没听清。”
这里太吵了。
她瞥了一眼周围,寻找可以说话的地方,他跟上。
山毛榉号甲板的角落里,旁边有一个军官在看守。
她停下来,目光从弥漫着雾气的近海收回,锐利地注视着他:“你在我岛上放了什么?”
云杉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哈,问这个吗?”
绫顿在听到缦小声嘀咕“奇怪”的时候,心里一直盘旋着的隐约违和感再次被挑起来。
从她见到云杉并射出一箭开始,他的表现就太顺从了,没有躲开也没有恼怒,她让跟着也乖乖跟着。
她确定他无恶意,也并无反抗的念头,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如此。
如果目的是逃离船只的话,就算迷路也会想尽办法待在岛上,而不是见到她就温顺跟着走了。
除非他的目的不是逃离船只,而是在岛上留下/取走什么。
“你在我的岛上留下了什么?”她追问。
他的双手挂着手铐,垂在身前,素白的囚衣上墨黑的铁链格外分明。
“现在开始我聋了,原话奉还。”
他笑说,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戏谑。
她才发现他的瞳色是接近黛色的黑。
“好吧。”她爽快认栽。
“为什么那么在意呢?”云杉挑眉,抬手给她看铁链,“以我的身份,就算真的放了什么,也不会是危险品。”
她:“因为我是守岛员,那是我的土地,懂了吗?”
绫顿离开山毛榉号。
她坐在矮崖的岩石上,这一块地势高耸,笔直削落,海浪打在岸边的崖壁上发出闷声。
远处是笼罩着朦胧雾气的海面,空气潮湿而新鲜。
恒兰大三角中的一座小岛,未命名,泽兰公国暂时将它称作雾岛。
她来这里前,想到可能要在这里度过很多年日,却并不感觉哀叹无聊,反而干劲十足,启航前甚至期待得睡不着觉。
她从矮崖的岩石上起身。
有人从她身后走来,她转过头,警惕地眯了眯眼睛:“你又来做什么?”
“我来向你自首。”黑色鬈发男人在距离她两步处停下,他身后是一个看守的军官。
现在我不想听了——她本来想这么反驳的,但遵从本心,又或者是看在他身后那个眼下挂着黑眼圈的看守官的面子上,还是礼貌道:“请说。”
云杉紧盯着她,慢慢地说道:“我留下了我的一件上衣。”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守官,看守官向绫顿点了点头,证实了他的说法。
“我穿着它下船,在丛林里被藤蔓荆棘撕碎了,索性脱下扔在了那里。”云杉继续说道。
“这就是全部,”他表情轻松,“尽职的守岛员小姐。”
她回视那双黛黑的眼睛:“下船的时候,你特意回去穿了衣服吗?”
昨天晚上他和另一个人被锁在甲板上时,是赤/着上身的。
看守官也逐渐回忆起昨晚的事情。
昨天,云杉和龙牙因为斗殴被船长体罚,在那之前,云杉要求脱下衣服以免衣服被水浸湿,考虑到不能让他赤/身/裸//体/有伤风化,船长只允许他脱掉上衣,而上衣放在了船内。
之后就到了岛上,有了龙牙大声呼喊的那一幕。
过了不多久,龙牙因为湿衣服一直搭在身上而受凉拉肚子,被允许松开锁链离开甲板。而打赤/膊的云杉也不知是福是祸,身体无恙,但仍然被锁在甲板上。
看守官想起来,正是在众人发现副官罗庚死亡的时候,趁着船上乱糟糟的,云杉从甲板上逃脱的。
云杉看着她笑了起来:“你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记住我了。”
“我只是提出疑问,为什么特意回去穿上衣服?”她说。
“脱掉衣服会冷,冷了就想穿衣服,你不明白吗?”他说这话时声音里有微妙的嘲讽。
“我知道了,抱歉在这种事上对你产生怀疑。”
离开前,云杉在她身后叫住她:“你要去捡我的衣服吗?或许在一棵大树下。”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微哂地挑起嘴角。
绫顿果然去西区寻找衣物的残骸。
在靠近北区的地方,西一区,她找到了那件被撕碎的囚衣。
她手里拿着那件又脏又破的囚衣,环顾四周。云杉口中的大树是北区的一棵苹果树,叶荫之间隐藏着苹果,枝条被沉甸甸的苹果压得低低下垂着。
她把那件囚衣摊开放在地上,像一幅拼图一样把藕断丝连的布料放在应有的位置。
衣服确实已经破得不像样了。
但她走过所谓的荆棘藤条丛时,并没有发现碎布料。
她的手抚上破碎囚衣的肩线,那里缺了一大块。
犯人挣脱锁链逃到小岛上,甚至没有摘苹果,只为在岛上留下一件破衣服。
她总觉得里面另有隐情。
“这件衣服是谁的?”缦已经歇工了,他见她带着那件破囚衣回来,疑惑道。
她把那件囚衣放在一边:“是那个犯人的。”
“为什么带回来了?”
绫顿接了一点水洗手,解释道:“它是案子的一个重要线索。”
缦顿了顿:“……我知道了。”
晚饭时间,两人一起准备餐食。
缦也学会了人类的饮食法则,熟练地冲泡着蛋白粉。
缦一边搅拌一边问:“我看到人类语词典上有一个词是‘航行日志’,绫顿,你每天在写的是航行日志吗?”
“那本记录海面情况的册子吗?”她笑起来,“严格来算是工作日志,但也算吧。”
“我也想试着写……”他小声道,“我的工作日志。”
“很棒啊,”她自觉代入家长角色,义正言辞撇清自己,“我不会偷偷看的。”
他:“我的工作日志会放在灯的旁边。”
她:“我保证不会偷看。”
他:“你看也没关系。”
她再三保证,举手发誓:“绝对不会看。”
他语气有些无奈:“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写错字。”
她信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那么聪明,不会写错字的。”
缦神色复杂地看向她:“……但我就是想写给你看的。”
什么嘛,原来如此。
她愣了几秒,群青色的眼睛里光泽柔和,笑道:“明白了,你要写的不是工作日志,是留言。”
颇具行动力的绫顿立刻粗制滥造了留言板,把多余纸张一钉,又卡了一支笔,递给他:“难看了点,凑合着用。”
缦接过来,认真地在这叠光秃秃的纸张前加上了羊皮封面,用精灵文字写上:我们。
第12章 第三艘船
在木桶里泡过澡后,绫顿坐在桌边写计划,缦在灯光下写留言。
为了处理山毛榉号及其上的糟心事,今天想做的事没有顺利完成,她不甘心地把“初建排水沟”这一项移到了明天。
“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她凑过去看留言板。
缦合上封面:“不能当着我的面看。”
“噫,规矩好多啊。”她啧啧道。
熄灯后,绫顿躺在床上,缦在地铺上。
“缦,鉴于你的词汇量剧增,从今天起我要给你讲睡前故事了。”她把手枕在脑袋后。
缦翻了个身,面朝她,悄悄笑起来。
这段日子他算是琢磨出来了,别看她表面稳重可靠,实际上爱开玩笑,又喜欢给人挖坑。
“很久以前有一艘船,有一天船上两个犯人起了争执互殴,被船长发现并实施了体罚。”
这不就是昨天刚来的山毛榉号吗?
“一个脱了上衣所以安然无恙,另一个着凉拉肚子了,那个拉肚子的犯人就被释放进入船内,但被锁在外面的犯人却挣脱锁链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