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姜闻言笑起来。
岛上的日子平静得可怕,偶尔起雾,来一艘不知来自哪里的船,这时领航员就安静地亮起船上的航灯,在雾中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引领船只从雾中穿过去到另一片海域。
没有雾的晚上,她有时会坐船去海上看星星。
丛姜也在,于是她这次出海看星星也把他顺走了。
小艇随着海面微微摇晃。
没有雾,岸边的灯塔寂寞地亮着。
涨潮了。
分合海的涨潮都温和得要命,海浪拍打在岸边的石头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一种发光的浮游生物聚在小船附近来回游动,将海面照得微微发光。
她趴在船舷,星星也不看了,看海面下两波鱼吵架。
“那条弱电鱼在放电,显然另一边的被波及到了,生气了。”她兴致勃勃地给丛姜解说鱼类吵架现场。
丛姜枕着手侧着头,“哧”地笑道:“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它们生气了。”
“显而易见……”她忽然侧身一躲,小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海面下浪花翻涌起来。
虽然及时躲开,还是被海水溅了一脸的她抹了抹脸,不平地道:“你看你看,它们吵架都波及到人类了——”
他不厚道地笑起来:“你……”
吃了看热闹的亏,她老实了一点,在甲板上躺平看星星:“我怎么了?”
他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密密的繁星下,轻微咸湿的海风拂面。
“猎户座。”她伸手指夜空。
缦还在岛上时,曾在相似的夜晚,有过相似的情形。
她记得缦说猎户座在精灵那里不叫猎户座。
然后丛姜在她掌心里写字,告诉她他命数将尽。
她侧过脸,发现他也侧着脸看着她。
浮游生物的微微磷光将海面照得透明而深沉,银河星云像光雾一样在夜空里漂浮着。
丛姜的沉眸中闪烁着微光。
“我看见……”他轻声开口。
她有点紧张。
丛姜说过好几次预言,都不是什么好事。一次关于缦的预言说了半句话,至今仍不知道后半句是什么,但他自己也说缦最好不要知道;一次他自己死亡的预言,倒是说了整句;还有一次对玄说的预言,还是只说了半句,这半句杀伤力就更大了,后来在那次事件中尸骨无存的玄至今仍然让她心有余悸。
在他说出开头后,她就迅速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半句也好,整句也好,听不见就不会心塞了。
反正事件总会发生。
“停下,不要说。”她捂住了他的嘴。
温热手掌的触感让他一愣。
她放开手后,丛姜问:“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她摇头:“我不知道,但你大概是要说什么不好的话。”
“以前我都会向你直接揭示预言?”
她点头:“是的,还总说半句,真是令人生气。”
丛姜无奈地笑:“我不会说了。”
她放心下来:“好的。”
“如果我死了,不要找我,我活在未来。”在海涛鼓动的声音中,他的声音格外轻和。
“好的。”
“我在历史中找到过你,你的手迹,你留下的物品。”
她来了兴趣,翻身坐起:“在你的时空里,我是历史的一部分?”
“大概你去过我过去的时空吧。”他语气轻淡。
她的CPU开始飞快乱转。
“我在历史中……是什么样的?”
“去未来找吧。”
她被绕晕了。
过去,现在,未来。
丛姜的历史里有她,但丛姜现在也相当于在历史中——怪不得他会陷入时间回环。
“是不是因为现在的你影响了历史,所以才会导致你不断重复人生?”她开窍似的猜测道。
“大概是吧。”
丛姜语气中带着微末的笑意:“我会在未来找你的踪迹。”
涨潮的声音低沉而有节奏,星河明亮。
几天后,丛姜从她的岛屿上消失了。
她带着信鸽在海上巡逻,还在试图让鸽子们培养出方向感,左牵黄右擎苍地回到岛上,像以前那样寻找那个到处乱走的家伙,这次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她坐在海岸边石滩的石头上。
海水一波又一波地翻涌着细细的白色泡沫,拍打在岸边。
上一次丛姜也是这样消失的,悄无声息。
她想起前几天丛姜对她说的话:“如果我死了,不要找我,我活在未来。”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海,回岛。
领航员重新恢复孤独的状态,在独自一人的岛上日复一日地重复工作。
在早起鸟儿的时间起床,设备检查、海面检查,给咕咕喂饭,处理鸽房,在种植园工作,为自己做一顿饭,尝试着用合成术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开始用合成术制作一些其他坚硬的小物件了,洗澡,洗衣服,把衣服晾在屋外,感叹一句岛上真干净,继续完善植物志,温习交易的各种语言,入睡。
只是退潮的时候,悄寂无人的岸边石滩上某块石头从退下的海浪中显出光滑的表面,石头压着滩涂的那一面刻着隽逸的字:预言失灵,我看不到未来了。
*
海面上再次起了雾。
勇气号撤下了帆,甲板上空无一人,掌舵者和水手都在舱底的卧室,静静等待死亡。
船长的卧室里,瘦骨嶙峋的船长拿着羽毛笔,一笔一划在航行日志上写下:十二月三号,星期五,勇气号上原来的一百三十人只剩下四十二人。
第83章
女领航员站在小船首,停止了行驶。
她拿起观测镜,透过雾气看向本应跟上来的船只。
那是一艘类似盖伦帆船的近古时期的大船,风帆已经被撤了下来,显然没有跟着领航灯出雾海的打算。
绫顿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帆船收帆一般在风暴天气,无法控制船只时,为免船受到狂风侵袭遭到更严重的破坏,水手会爬上桅杆卸下帆,任由船只在海上漂流。
但雾海向来平静,很少有大风大浪。
她让小船往回行驶,靠近那艘大船。
甲板上空无一人。
空船?
她心里升起疑虑,把船停在近距离,喊了几声,依然没人应。
如果是空船,不可能让海域起雾,因为起雾代表着时空机制开始运转。
她思考了一下,决定上去看看。以防小船飘走,她把小船和大船锁定,又从舱底取出虎爪钩,抛上大船,拉了拉绳子,确认足够稳固后,纵身顺着钩绳往上爬。
跳上甲板,收起虎爪钩,藏好身上的武器。
收拢的风帆卷成一卷,绳索在一边放着,两门加农.炮安静地俯卧着,帆桁缺损。
她一面走一面小心出声道:“船长?掌舵手?”
甲板上有些湿滑,灌进来的海水随着微微摇晃的船身到处流淌,甲板柚木颜色深一块浅一块。
她大概能猜到这艘船在不久之前刚经历过一场风暴,还未能恢复过来就进入了雾海。
高耸的船艏上,舵轮和木制长轴有些微的损坏,看来也和风暴有关。
她顺着梯子从船艏往下,往下层舱室走去,试图找到人影。
船上静悄悄的,她感觉有些微妙,好像是在参观古迹,好像又是在参观活生生的废墟。
沿着木制梯子往下层舱室寻找的时候,她听到了脚步声,轻重不一,一瘸一拐。
她警惕地停下脚步,戴着手套的手扶在梯子的一侧。
“船长?”她尝试着开口问道。
对方却没有理会她,在昏暗的下层舱室里,那渐近的脚步声依然在继续,还戴着液体滴落的声音。
液体?她皱眉。
她侧耳细听的时候发现透过回音传出来的声音里,液体滴落的速度很慢,像是……
血液。
她转头就往回走。
叛乱。
如果是血液,又是这样安静无人的状况下,很大可能就是船上发生了叛乱。
似乎是听到她往回走的脚步声,下层舱室里的那人追了上来,脚步声砸在木板上,一步一步,惊心动魄。
她动作更快,迅速走上梯子,回到甲板上,手里握紧了枪,蹲下来朝空荡而黑暗的下层舱室喊道:“你们船长在哪里?为什么不回答我?”
那人又咚咚往前跑了几步,才停下来,声音阴沉:“是谁?!”
听声音,那是个有些年迈的男人。
“路过的小船。我再问一遍,你们船长在哪里?”她重复道。
“死了,他死了!”那人冷笑着道。
她一面观察着甲板上的情形,一面问:“其他人呢?只有你吗?”
“你是谁?到底是谁?!”那人听起来恼怒极了。
她冷哼道:“在你不现身之前,我又何必告诉你我是谁呢?”
按照她的想法,她已经不想在这条诡异的船上待下去了。
但她的工作是把所有来这里的船只引出大雾——
她:“你上来。”
因为工作,她不得不继续下去。所以她必须查清事件,来完成引路的工作。
就在这时,船尾船长室的方向忽然传来了动静。
她迅速站起来,靠在木板边保护自己的后背,呈戒备的姿态,等候两处来人的现身。
甲板上的脚步声渐近,甲板下的脚步声也逐渐沿着梯子往上。
大概是从船长室的方向走来的那人首先出现在她面前。
疑似船长的那人戴着黑色防水帽,宽松的帆布裤子磨损严重,上衣用补丁补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半长的黑色头发一绺一绺地糊在一起,瘦削得可怕的脸颊上皮肤被晒得黝黑,双目却像鹰一样锐利地注视着她,问出了和下舱室那人一样的问题: “你是谁?”
她注意到船长腰间挂着水手短刀,瞥了一眼后,扬了扬下巴:“看到那边我的船了吗?”
船长却没有按照她所说的去查看,反而上下打量她,开口道:“你和我们不一样。”
她身穿的衣服、脚上的鞋,都和勇气号上的水手们不一样。
她刚要回答,正在这时,那从下舱室出来的人慢慢走上梯子来。
她看清了下舱室那人的相貌:衣服上醒目的溅开的血,脸上的血珠,混浊的双眼,手上握着的短刀上已经沾满了粘稠的血液。
虽然在意料之中,她还是悚然一惊。
“老麦林。”船长盯着那人道。
那个叫麦林的人大概有五十多岁,他浑身带着下舱室的潮气和死老鼠的臭味,伸出裹满血腥的手,将短刀刀尖指向绫顿的方向。
“你的船在哪里?”老麦林的灰色眼睛阴狠森寒。
绫顿平静地把手抄在兜里,兜里是被她握得有些许温暖的枪。
她还暂时不打算用.枪。
“我只和船长说话。”她语气平淡地对那个显然刚杀过人的水手道。
她注意到老麦林张口的时候,牙床上满是鲜血。
这个现象在浑身是血的老麦林身上并不难以理解。但她偏偏脑子转了一个弯,猜测道:“船长,你的船员患上坏血病了吗?”
不止鲜血,连带着牙床都是肿胀的,和鲜血混杂在一起的脸上的瘀血不易察觉。
没等船长说话,老麦林举着刀朝她冲过来,血迹在甲板上淌流着,触目惊心地划出一道道痕迹。
她早有准备,迅速从兜中抽出双手,攀住上方的横杆,双腿勾起,腹部和手臂同时发力,借着攀缘之力一个后空翻,翻身就跃上了高耸的船艏台。
故意靠近船艏台不是没有道理的。
半蹲在船艏台上,她双手搭在膝盖上,嗤笑一声,对下面两人道:“何必呢?我有治疗坏血病的办法,如果不想要,我就下船了。”
她动作轻巧,像一只海鸟一样停在高台上。
船长抬起了手:“老麦林,停下。”
她算是看清现在的局势了。
老麦林并不是叛乱者,而是船长派去平息叛乱的人。
之所以老麦林会说“船长死了”,是因为当时他摸不准忽然出现在船上的她到底是什么来头,怕她也是叛乱者的一员转而攻击在船尾船长室的船长。
船长制止了老麦林近乎发疯的举动,一步步走近船艏台,仰头问她道:“你说你会治疗那种病,这是真的吗?”
她却没有正面回答:“我得先知道船上其他人的下落。”
“我带你去看。”船长道。
她:“不需要,我只要知道他们的身体状况,还有多少人,以及为什么不扬帆起行。”
已然形销骨立的船长摘下了他那黑色的防水帽:“算上我和老麦林,船上还有四十个人。”
“四十个人,除了我以外,全部患上了水手病。”
船长那张被海风吹得焦黑而嶙峋的脸上,深陷的眼窝里镶嵌着锐利的眼睛。
“我们经过风暴,船只有所损坏,又因为身体和食物原因,船上发生了叛乱,船只无法继续前行。”
“这是我们启航后的第一百七十六天。”
船长坦诚道来。
老麦林咕哝着:“船长!别轻信她!”
船长转头对老麦林道:“老麦林,你去把身上的血迹洗掉。”
她冷漠地观察着甲板上的两人。
船长半长的黑发搭在肩头,没时间剃掉的浓密络腮胡,标准的在海上讨生活的邋遢水手模样。
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测。
在没有确定前,她不敢贸然开口。
“在原地等我,我很快回来。”绫顿对船长道。
船长嘶哑的嗓音质问道:“你去做什么?”
她抛下虎爪钩,迅速沿着攀绳下滑,落入小船中站定。
她抬头看向高大的船:“取药。”
第84章
在没有现代通讯信号的海上航行中,最可怕的不是风暴,而是船上的叛乱。周围是茫茫大海,所有人都无处可逃,或者死,或者臣服,或者同归于尽。
叛乱的发生也在于大海上航行的封闭性。
所有人的性命都被交在拥有船长头衔的人手中,船长的指令对于全船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由此船长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当船长无法让手下的人信服他能带领他们从海洋中平安离开,就会发生叛乱。
在这种封闭性中,如果突然之间来了不明的外来势力,情况会变得复杂。
绫顿很清楚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