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朱看着她:“在那之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你不能吃某种果子,然而你现在想吃它的心情无以复加,你会怎么做?”
她思考片刻,认真回答道:“要分什么情况的不能吃。”
“因为是'我特别喜欢吃的',说明这种水果基本上无毒无害。”
“如果是命令我不能吃,那么我绝对不会动它。”
“如果是因为我吃了会过敏,那么我会把过敏药放在旁边,解馋后立刻吃过敏药。”
“我没猜错,你果然这么回答了。”听到她的答案,东朱眼尾微弯。
她小心翼翼又有点赧然:“这个答案听起来是不是太凶残了?”
东朱已经把带来的所有记忆晶体都整理好了,坐在她对面,失笑地道:“正因预料到你会这么回答,我才说要教你怎么应付的。”
“世间一部分个体倾向于谨慎避开危险,另一部分个体倾向于主动涉险以消除危险,你属于后一种。”
她露出一些错愕的神色来:“我只是说吃个过敏药……倒也没有那么高尚的动机……”
东朱好笑又无奈地道:“这不正说明你想做的事情无论如何要做成吗?如果中途有危险,就想办法解决危险。”
她隐约被夸得不好意思,摸了摸脸颊笑:“我是那种人,自我意识太强了,有时候去冒险的时候会很疯。”
之前玄评价她太过冒险,后来她贸然进疫区、去恶体族时空旅行、又擅自加入鸩苍的复仇行动,桩桩件件都是她胡来的表现。
但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冒险的——她没有在狡辩的意思。
“你的特质正好适合和它们打交道。”东朱从整理好的记忆晶体堆里取出一枚来,放在手中。
“羽人正常去世一百天的时候,身上所有血肉和羽毛都会腐烂消散,只留下一枚晶体,里面是所有记忆……”
她着急地问道:“如果是被怪物侵吞了身体的羽人呢?”
东朱表情遗憾地摇了摇头:“正如你所知道的,怪物不仅侵吞身体,也侵蚀记忆。”
她失落地应道:“我知道了。”
这样的话,就说明青斑的记忆无处可寻了。
东朱看她蔫巴巴的模样,微笑着安慰道:“当然,记忆无法消失,如果能找到怪物族群的核心之处,一定能像这次一样找到被怪物侵吞身体的受害者的记忆的。”
她果然被安慰到了:“原来如此。”
“我从藤山山谷里幸存的草木间知道了你们的情形,也得知了那株名叫花神的吞噬生命力的凶手草,因此我猜想这些记忆晶体都是被花神杀害的受害者的记忆,由此可见怪物也无法真正侵蚀记忆,只能暂时占有。”
“如果你用肌肤接触这些记忆晶体,时间一久就会不可避免地被它影响,但只要有强大的自我信念,就能不被它所伤害。”
她问了一句:“自我信念?”
东朱语气笃定:“就是对'我'的认识,关于我是谁的信念。你一定能做到这一点。”
“听山谷里的草木说,鸩苍失去了记忆,我担心你的记忆也会被影响,所以把这些遗落的晶体都带了过来,以便你能找到记忆——但你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这不是正说明了你有抵挡的力量吗?”
她感觉要被这位研究员夸上天了,耳朵有点红红的:“谢谢你夸我,我挺开心的。”
东朱笑起来:“不过你的记忆还在,并没有缺失,它们对你没用了。”
她摆手:“不,对我来说还有用,我了解到了一些很久以来都想知道的事实,见到了很久没见的朋友。”
“而且——”她看向坐在桌边喝水的斗篷人,“我得帮他找回记忆。”
东朱有些诧异:“难道你决定从这些晶体中找到他的记忆吗?”
她更诧异:“你怎么知道?”
东朱显然犹豫了一下:“虽然我说过它们是可以应付的,但要处理那么多……”
她等着她的后半句话。
东朱撇开眼神,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我担心你能不能吃得消。”
“因为记忆晶体能让人在最短时间内学会一项技能或者语言,所以有好些羽人都会冒险去接触大学者的记忆晶体,但他们中的大部分最多只能接受四五份记忆,多了就会失去自我意识,最后失去所有记忆。”
她点头:“我明白那种感觉。”
失去自我意识的感觉。
“就我所知,只有一位羽人学者成功接收了两百零三份记忆,”东朱看向她,“可能是因为一次次的磨练,那位学者的心性变得坚定无比,是我最尊敬的前辈。”
东朱的羽翼再次抱住了她:“不要勉强自己,如果觉得难受要适可而止。”
东朱没有阻止她冒险,这让她很感动:“谢谢,东朱,我会的。”
由于在琴雉大陆的考察还没有结束,东朱在岛上留了一夜后就离开了。
不愧是耐心的研究员,东朱在琴雉大陆的考察已经被时空传送石打断了好几次,回来后还是准备继续考察。
告别东朱后,她回到岛上,发现灯塔不远处的石滩上,鸩苍安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
黑色披风在石头上铺开,有些被海浪打湿了下摆。
他目光放远,背影有些寂寥。
她从他的身后走过去靠近他:“鸩苍。”
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怔怔地凝望着她。
她心中恻隐,朝他伸出手,示意他起身回去:“回去吧,这里太冷了。”
海风带着咸味,夹杂在海浪的水珠里,永远不休地拍打在岸边。
在那场战斗中因为被击打得陷入了白色沙弧,现在的鸩苍忘记了所有关于“我”的认知,忘记了怎么说话,也无法理解她所说的话,全靠残留下的本能和肌肉习惯在生活。
他从湿冷深色的石头上站起来,黑色短发被海风吹得有些乱。
她走近他,顺手就绕过他的肩膀拉过兜帽帮他扣上。
黑色披风扬起来,轻轻覆盖在了她的肩上。
他身体向前微倾,坚硬的双臂扣住了她,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交叠在一起形成了锁扣。
“……”他想说什么,但一个音也无法吐露。
第97章
她开始慢慢教他语言。
刚开始的时候,她一个词一个词地教,指着自己:“我。”
鸩苍却只是沉默地盯着她。
她猛然想起来他只是失忆了不是失智了,心智还是健全的,便换了一种方法。
“我现在要烤红薯了,来帮忙吧。”
他看懂了她的手势,在她旁边坐下。
她把柴火递给他,又特意给他看点燃火源的过程。
鸩苍学得很快,不需要多强调就能听懂很多话了,他熟练地给她递柴。
“我先说好,我烤的红薯不怎么样,不要嫌弃。”虽然对方听不懂,但她还是絮絮叨叨地叮嘱道。
火在木柴间色泽明亮鲜艳地上窜时,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触碰火焰。
她愣了一下,连忙去拦阻他:“不要那么做。”
由于常识也忘记了,低体温对火源的倾向性让他无法对火产生警惕性。
“危险。”她的手握住了正要去触碰火焰的他的手。
他的眼神微动,将聚焦点从火焰上转移过来,顺着她的手游走,一点点上移,像渐移的日影般划过她,最终落入她的眼睛中。
“记住不要这么做了。”她重复了一遍。
她拉着他的手放回他的身侧,正要松开,她的手指被牵住了。
指节微微一勾,微凉的指腹触碰到了更多面积,一下子收紧了。
就像当时在山洞里的情景一样。
她正在思考“很好,遇到熟悉的情景很快就能回忆起来……”时,他却又松松地抽出了手。
后知后觉的绫顿懊恼地暗道:不可能回忆起来了,普通的失忆者记忆一直在头脑中,但被白沙弧吞噬记忆的鸩苍的记忆,散失在那堆晶体中了。
显然,鸩苍不知道她心里百转千回地在想什么垃圾学术问题。
他松开手,把手藏进了厚重的斗篷下,和平时的习惯一样揣着手烤火了。
表皮烤得焦黑的红薯被她从烧成木炭的柴火中间扒拉出来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完了。”
一定和上次一样,失败了。
鸩苍不确定地看了她一眼,她把夹子递给他。
他把烤红薯的外表皮清理掉,露出金黄松软的红薯肉,顿时,香味飘散了出来。
她视死如归地尝了一口,然后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杰作:“我似乎厨艺有长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收了玄的记忆,她忽然在某些方面福至心灵。
为了验证这点,她晚上做了拿手的鱼和并不拿手的蘑菇,两者分别尝了尝,竟然觉得分不出胜负。
她明明会做的只有鱼而已……
如果接下来她的厨艺一直保持这种水平,那么东朱口中的“通过他人的记忆学习技能”是真的——通过接收别人的记忆,她真的能掌握技能。
天黑后,她按照这几天的习惯和鸩苍告别:“我回去休息了。”
他站了起来,犹疑地向她伸出手。
这回换她不懂了。
她比划着:“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的目光像落叶一样垂了下来,慢慢收回手臂,垂在身侧。
“不是拒绝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懂。”她一看苗头不对,便解释道。
“危险……吗?”他的尾音轻轻地上挑了一下。
危险。
她回忆了一下刚才她说出“危险”这个词的情景:火堆、火、红薯……
鸩苍到底记住了这些中的哪一个意思?有哪些元素是和现在的场景重叠的?
她想到那个和刚才那个场景中重叠的动作,有点发愣地做手势问他:“牵手危险……?是这个意思吗?”
看鸩苍确定的眼神,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什么嘛。
她哭笑不得。
她大大方方地牵住他的手:“我说的危险是火,不是牵手。”
这回,鸩苍的目光从她的双眼间逐渐下移,落到两人交握的双手上。
“那我走了。”她朝他告别道。
东朱在岛上的那晚他也是独自在岸边客舍中度过的,她完全可以放心。
谁知他手指间的力道加大了,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松开。
“不要那么做。”他凝神注视着她。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难懂。
“你不希望一个人在这里,是吗?”她猜测道。
他深邃的眼目中露出一些柔和,点了点头。
她无奈地拉着他走:“可以。”
鸩苍抿着唇微微笑,任由她拉着走。
海岛上依稀可见纤细的月亮,月色温和地流落在层层的丛林里。
绫顿记录完月相变化,便进屋了。
继上次造纸后,她柜子里储存的记录纸快要不够用了,明天又要起早贪黑地自己制作纸张了。
算了算时间,他应该在木桶里泡完热水澡了。
她走过去,拉开帘子,对正在穿他那套黑色衣服的鸩苍道:“今天别穿这套衣服了。”
他正在扣衣扣,看见她的时候手有点不稳,已经扣上的纽扣也一下子滑脱了,他低下视线。
她承认她确实有点流氓,别开目光。
她把准备好的衣服递给他,除此以外,她还把从精灵世界带来的那套狐狸毛防寒衣送给了他。人类驿站统一分发的防寒衣裁剪得足够符合精灵的体型,也温暖无比。
鸩苍只是穿了她递过去的那套普通坯布白的单薄的衣服,把防寒衣还给了她。
她摇摇头,站起来把防寒衣给他披上:“它对我没用,但是对你有用。”
反正她有渔猎局心理阴影,自己也带了防寒衣。
他任由她帮他披上防寒衣,安静注视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刚开始遇到他的时候,或许是因为阅历的缘故,他凌厉的眼神中和了一些气质;但现在失去所有记忆的他不再流露出充满杀意的眼神,不得不让人注意到他的眼睛极其漂亮,微勾的眼尾让眼型秀长优美。
“可以休息了,如果感觉到冷就告诉我,我给你点火炉。”她说。
小屋熄灯。
在睡前,她手心里又悄悄握了一枚记忆晶体。
躺在床上不费力气,她决定开始试试寻找鸩苍的记忆。
她数了一遍,东朱和她带来的所有记忆晶体一共是三百六十枚,由于数量限制,这里应该没有毛斑瘟疫病人的记忆,或许由于恙魂人自己的体质问题,在患病时记忆就开始缺损了。
三百六十枚,一个个试过去,而且可能根本用不了试三百六十次就能找到鸩苍的记忆——毕竟人不可能那么倒霉吧。
这样想着,她握紧了那枚晶体,等待它和肌肤接触后发生的反应。
正当她昏昏沉沉入睡时,不属于她的记忆开始涌入她的脑海中。
这回的记忆很有冲击力,几乎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被虐待、被驱逐、被诬陷……
她开始冷汗涔涔。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不要。”他语气有些冷。
他掰开她的手指,把那枚晶体从她手中取了出来,扔在了地上。
已经接收了大半记忆的她慢慢呼吸着,好久,才道:“谢谢。”
她确实需要有一个人及时拉她出来,毕竟她并不是要接收所有记忆,只需要确定到底是谁的记忆就好了。
黑暗中,他手指用力,紧紧抓住了她:“不要那么做。”
她知道他担心,但她发现和上一次比起来,她居然轻松了很多,很快就恢复过来,她安慰道:“没关系,我觉得好多了。”
他垂下了头,额头抵在她的手心。
直到次日迷迷糊糊地醒来,她才发现鸩苍居然抓着她的手在旁边守了一晚上,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不会那么做了,你不要这么不放心。”
他默然地瞥了她一眼,这才松开了手。
她去检查鸽房的鸽粮自动掉落机时,鸩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两只信鸽中的其中一只捣蛋鬼显然是熟悉了这个环境,开始露出了本性。它好奇地去观察鸩苍这个岛上新来的客人,先是停到他的肩膀远的那一端,探头探脑地挪动脚步靠近。
一步,一步,鸽子终于从肩膀走到了他的脖子旁边。
鸩苍微微撇过脸去看昂首昂脑停在他肩膀上的鸽子,谁知那只鸽子趁机一扇翅膀,狠狠啄了他一口。
绫顿看出来了,这并不是出于友善的动作,而是坏鸽子的攻击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