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他还以为缦会失常呢。
槐正放心下来,只见精灵怔在原地片刻,忽然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扔下杯子就往阁楼外跑。
杯子骨碌碌滚在地面上,差点摔碎,这一场面让槐心脏颤了几颤,心有余悸地去捡杯子:“知道你急了,但还是不必这么急的……”
*
王都某处小酒馆。
对面的青年骑士不知为何心情不佳地喝着闷酒,害得旁边的小仆从也开始脸上愁云密布。
“谢谢你们的护送,大概是时候分别了。”她还是提了出来。
对面两位同时动作停滞,宛如时间静止一样。
几秒后,两位又不约而同地开始动作,从冷冻状态中恢复到时间嘀嗒的状态。
“哦。”这是镜。
“……哦。”这是重。
绫顿分明看到镜对小仆从使了一个眼神,但小仆从自己也是一副懵懂的模样。
她摸不明白这对主仆的想法,又不想过河拆桥,想了想还是把镜约了出来交谈。
桥下小径。
马所拉的驿车从桥上驶过,通往桥的台阶上落满了花瓣,路边荆豆花金黄,肆无忌惮地往路上撒着树枝。
乱蓬蓬的树到处都是,别看它们现在丑,季节一换就会开出粉白色的满树细花,让整条路都铺满香气。
她约了镜在桥下散步。
“你和你那个朋友也会很快分别吗?”青年骑士问道。
她点了点头:“见面后就会分别。”
他思忖道:“那你们见面有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这么说?”
镜毫不留情地道:“既然见面后就会分别,还不如不见。”
“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她笑起来。
镜的意思是,如果久未见面,时间久了执念自然会淡去,但见面后就分别,反而让双方陷入下一个等候的循环里。
她轻声道:“但我的朋友不一样,我想我必须见他。”
桥洞的阴影像羽毛一样,覆盖在他们上方。
“我和你的朋友也不一样。”镜停顿了一下:“所以请允许我继续护送你,直到你回到家乡。”
原来如此。
她答应了:“这没问题。”
从桥下回旅舍的路途中,镜从夹道边生长着的荆豆丛中伸手摘了一朵荆豆花:“给银鬃的。”
镜喜爱马,这一点她知道,所以她收下了:“代银鬃谢谢你。”
路过一棵正开花的山橘,镜又摘了一朵:“给银鬃的。”
她纳闷,但还是收下了:“银鬃会高兴的。”
经过王都花园的时候,镜又从高处种植着的天竺葵上摘了一朵。
她站定,手里已经握了一大束花了:“镜,真的是给银鬃的吗?”
镜确认:“给银鬃的。”
她不解极了,举起手里那束花东看西看:“今天是银鬃的生日吗?我怎么不知道?回头得问问它。”
她的马过生日她居然不知道,这铁定行不通。
镜站在那丛娇嫩妍丽的天竺葵下,金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你难道要我明说,我陷入情网了吗?”
她怔住了,手里的花束顿时开始烫手:“……银鬃不会接受的,真的。”
镜那双湛蓝的眼睛里露出无奈的笑意:“你会错意了,我说的不是银鬃马。”
她猛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青年骑士站得笔直,随后朝她欠了欠身:“你不用在意,只是我的心情一定要告诉你,仅此而已。”
树丛像羽冠一样在夹道周围乱荫围绕,明明有树荫的遮挡,她却骤然之间有些头脑发烫。
“我没法给你什么。”她只能这样说。
镜无所谓地笑道:“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青年骑士坦荡直率,她也没多纠结,说明白后他们又重新散步往旅舍走去。
“这些话我斟酌了一路,不知道怎么表达,还错让你误解成了银鬃,请原谅我嘴笨。”镜向她道歉。
她笑:“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真的很会说话。”
“还请不要挖苦我嘛。”
“我是说真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镜停驻了,他站在原地,目光看向远方,随口就对她道:“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告诉你。”
“你在我的意识中问过我关于银鬓马和银鬃马的事,我曾说小马没有独占欲,所以不用在意养同一品种马。”
她点头:“我的确问过。”
“但精灵是有的。”镜说。
“有什么?”
“独占欲。”
她愣了片刻,却不确定自己的猜测。
“我不想见你的那个朋友,请允许我暂时离开。”镜实话实说。
出于各种原因,镜决定避开接下来的几天,到时候他会带他的仆从进王城,向久未见面的精灵王告知自己的经历。
而她则在思考应该怎么见到缦。
去见王吗?
璃是一定要见的,但她不知道精灵王城的礼节,还得找内行者询问。
旅舍后院的蔷薇浓荫下,她正在心情纠结地做计划:“直接莽进王城——托镜告知璃——直接莽进去——”
“绫顿·希雷沃。”有人在叫她的全名。
她正在地上画字的动作顿住了。
还没来得及从蔷薇荫下的长椅上站起来,那个很久没有见面的精灵已经到了她面前,揽住了她。
他长高了很多,小心翼翼地将她圈进臂弯里,那头漂亮如绸缎的黑色长发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发丝拂在她的脸上。
她注意到他织锦般的头发里有了些许的银色,用手握起一缕来,轻声问:“为什么有白头发了呢?”
缦没有回答,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她耐心地等着他恢复。
旅舍后院的蔷薇正在盛放,花枝沉甸甸地往下垂。
“我以为我找不到你了……”缦的声音在颤抖着。
“关于那件事,我会给你解释的,不要怕。”
“我以为预言说的是真的……”他搂紧了她,双臂收了又收。
她无奈地笑起来:“你都没听见后半句,你怎么知道说的是什么呢?”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的震动也随之传达到她那里。
少年精灵已经长了十岁,身量高大,俊美宁静,漂亮的黑发中夹杂着逐年变成银色的发丝,却还像往日那样,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呜咽说着任性的话:“不要再丢下我了……”
第116章
绫顿絮絮叨叨给他解释因为战争而无法到达她的岛的原理。解释着解释着,她发现怀里的精灵气息平缓,似乎是睡着了。
她无奈地笑起来。
“缦,稍微醒一下,去床上睡。”
他迷迷蒙蒙地直起身来,跟着她从旅舍后院走进旅舍房间。
就快走到门口了,缦身形一歪,又栽倒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很累吗?”她扶住他。
他没有回答,呼吸绵长,眼下青黑,覆在其上的睫毛在睡梦中微微颤动着。
*
缦做了很多梦。
他梦见自己在长廊里不停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变得好急,开始跑起来了,但不管是跑、还是喊叫,都没有人应他。他无措又慌张地继续寻找。
他又梦见自己没日没夜地研学和工作,他变得寡言无比,疲惫的影子追在他身后,犹如晚间的夕阳拖出的影子一样越来越长越来越暗。
他还梦见他透过水晶球看到她在想念他,他不停呼唤“我在这里”,水晶球里的她却听不到。
我也在想念你啊……
他睁开眼睛,外面天已经黑了,房间里也变得昏暗无比。
她也睡着了。
缦向她靠近了一点,在黯淡的光线里仔细打量她。
几乎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呢。
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注视着她的时候心里变得好踏实。
他感觉有什么要溢出来了,熨帖得每一处都被燃烧得滚烫。但生怕她被他的触碰吵醒,他悄悄握起一缕属于她的头发,低着眉眼重复那时的动作。
仿佛穿越时空一样,两缕头发再次交织在一起。
第一个结。
我没有浪费时间,马不停蹄地往前赶着完成我的工作,因为我要来见你。我已经有充分的余裕和选择的力量,不会再后悔我做的任何一个决定了。
第二个结。
那么你呢?会因为我而感到苦恼吗?
第三个结。
我不在的时间里,你遇到了哪些客人呢?好想知道。你会感到孤独吗?
第四个结。
现在我们重新见面了,我好开心,无法描述我的心情。
第五个结。
因为你,我变得好迷信,什么都想相信,就算只有一点点的希望也想抓住,现在我抓住了……是你来找我的,又是你来找我的,谢谢你来找我,上次也是,这次也是。
他安心地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
绫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她顶着有些昏沉的头脑和视线,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缦。
对于精灵来说,十年明明不算什么,但缦有白头发了,看起来也好疲惫,是因为工作太久了吗?
是璃压榨手下了,一定是。她在心里哼了一声。
她正要起身,却被抓住了手。
“不要走。”缦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
她失笑:“我去喝水。”
“哦。”缦这才松开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
夜晚还长。
旅舍房间里点起了灯,散发着生命力芬芳的香薰蜡烛在黑暗里亮起。
“衣服是你自己补的吗?”她指了指他身上那件穿得很旧的制服。
缦:“是我自己补的。”
她毫不留情地指出来:“针脚还像蜈蚣一样,天才木匠果然不适合做裁缝。”
缦露出腼腆的笑意。
她怀疑地道:“是不是璃没有给你发工资?他一看就很像资本家。”
“不是陛下的问题,是我想攒钱。”他笑着摇了摇头。
“攒钱来做什么呢?”
“来见你。”
说到这里,她提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我把我带来的信鸽放在你家门口,给它做了一个小窝,以后我们就可以通过信鸽来往了。”
缦笑着摇头:“我不需要信鸽,我会跟着你走。”
她愣了一下道:“但是……”
上一次,缦和她告别的时候,曾提到了很多打算:家人朋友,理想和工作。他对未来充满期盼,希望探索各种可能性和价值。
也正是因此,她才会让他“保持理智不要冲动,做出正确的选择”。
“绫顿……每一秒我都没有浪费,现在我可以向陛下交待,也可以向我身边的所有朋友交待,我已经有自由选择的权力了。”
他一字一句都很郑重,目光坚定而温和地凝视着她。
房间里很安静,香薰蜡烛散发的馨香和火光微微摇动着。
她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问:“这就是你为什么会那么累的原因吗?”
他用尽全力在生活,为了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负责,为了拥有选择的权力。
他低下头,脸上蒙着灯火的阴影:“嗯。”
“如果可以的话……”
很真心的恳求,做足了充分准备的恳求。
多年前他的那句哀求被驳回了,因为他还没有资格,他是两难的,他会后悔,无论选择哪一个都会后悔。
她的喉咙仿佛被扼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她沉默了很久才说。
缦抬起头来看她。虽然眉眼已经变得成熟,但他的眼神还像以前那样,快要哭出来了。
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她面前,抱住了她。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在那里,我每天都在这么想。”他笑着抹了一把眼睛。
*
缦将自己的工作都做了收尾,向精灵王告别。
银发的精灵王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他笑着把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了缦。食物、水、书卷、工具、用品。
“给我一点小鸡仔吧,我那里好缺鸡蛋。”绫顿叹气。
璃挑了挑眉:“你和缦去说吧,他会给你安排的。”
“璃,你剥削劳动力别太过头了哦,缦都有白头发了。”她找到机会,愤慨地控诉。
璃悠闲地这口大黑锅又甩回给她:“不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
“不是我……”她心虚地解释:“是时空机制的问题。”
璃拿出一个盒子来。
“这是缦做的,你看一下吧。”
盒子里是一个微型的建筑模型。
她有些发愣。
“猴面包树教堂。”璃替她回答道。
“不知道你是否经过沉桂镇的猴面包树教堂,那里本来没有这个建筑,是缦设计的。”
座椅、烛台和祭坛,墙上的花环,爱的真谛,全都是他的设计。
“还有黍兰镇的松果屋。”
巨大的松果状建筑结构巧妙地承载着重量,屋子里的房间设计成螺旋上升。
“他说要让你看的,有空的话,去那些地方看看吧。”
“谢谢你告诉我,璃。”她的目光从模型上掠过,奇异的感觉在心口挥之不去。
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做着准备,在数算过十年的时间后,缦做的准备终于可以得到兑现,他收拾好行囊,像当时背着背包的少年精灵一样,笑着等在门口。
她也笑起来。
缦一定不知道,岛上那群喜欢碎碎念的植物形容他是“笑得很甜的小哑巴”。
第117章
绫顿得到了小鸡仔,装在缦编的笼子里,轻飘飘地挂在背包下,像个装饰品。金黄色毛绒绒的小鸡仔在笼子里叽叽来叽叽去。
“笼子真的好漂亮,再给咕咕也做一个吧。”她摸了摸被磨得没有一丝毛刺的笼子。
“咕咕?”缦问。
“是信鸽,岛上所有鸽子我都叫它们咕咕,因为不知道怎么取名……”虽然很会给植物取名字,但是不知道怎么给动物取名字的绫顿苦恼道。
他笑起来:“咕咕是很可爱的名字。”
看着缦在一边用做笼子,她立刻想起了另一个人。
“有个男孩子和你一样心灵手巧呢。”
“那他一定也陪伴了你很久。”缦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