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我的墨水老是失败,是怎么回事啊?”
“……”
她简直像那个上自习课时进入教室答疑的数学老师。
“其实我是来……”她试图把话题拐回她的需求上去。
年迈的梦术师又多看了她几眼,忽然认出来了:“你是……你是十年前那个大款吧!”
居然还记得。她震惊于这位梦术师的记忆力。
当时缦、玄和她来到这位梦术师在无患镇开的小店买了一些造梦果,但按照这里的时间算,已经过了十年吧。
“我不会记错的,我从来不记错大款的长相。”梦术师语气肯定。
十年前的工坊主、梦术师原是个爱财如命的精灵。
但他也有仁慈的一面。
“我这里有一个棘手的病人,你一定可以帮上忙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看看吗?”年迈的梦术师原恳求道。
绫顿有些恍惚。
她是来向梦术师讨教经验、收集材料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补课老师了啊?
梦术确实有治疗的功用。
在梦术师音的记忆里,音就曾治疗过很多病患。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得知悬朱的情况后,决定来精灵世界收集材料、用梦术试试治疗的原因。
绫顿跟着梦术师原进入诊疗室。
诊疗室是在榕树树屋的第二层中,房间里没有多余的装饰,灯很明亮。
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个青年精灵。
一头稍短的金发散落在枕头上,他闭着眼睛,紧抿着苍白的嘴唇,一动不动。
病美人很少看到,精灵王子璃是一个,现在这位又是一个。
她看到他的时候就想起了璃初到岛上的情形。
“镜在南国战争中立下了赫赫功劳,被封为葡萄藤守护者骑士,但最后一战时他从马上被刺了下来,受了重伤。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只有意识还在昏迷中。”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昏迷了七年吗?”她问。
梦术师原苦恼地点了点头:“已经有很多治疗师试过了,现在轮到我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小重其实是镜的仆从,他从母亲那里学过一点梦术,所以想让我来试试能不能治好镜,这段时间小重也一直住在我这里跟我学梦术。”
但是她只是拥有了记忆,并不是梦术师啊——绫顿是想这么说的。
那个名叫重的小仆从站在门外,眼神悲伤地看着她。
她无奈:“我会试试的。”
只有她一个人得到了梦术师音的传承,她怎么说也得承担起责任。
三脚猫梦术师绫顿郑重地在病床边坐下,一副江湖郎中的样子,并不十分专业地将手抚上那个金发骑士的额头。
有谁是刚被录取进专业就上手做手术的啊?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只有记忆,从没试过,连在悬朱身上都没试过。
集中精神,像记忆路线一样,读取骑士错综复杂的意识状态。
混沌,混乱,绝望,像海雾一样。
她没有自信,以为自己是诊断错了,便问:“是雾吗?”
梦术师原在一边佐证道:“是雾。”
她点点头,确定自己的诊断无误后再次集中精神。
如同在雾中寻找出路一样。
这个名叫镜的骑士……
“我好像找到了。”她轻声道:“镜。”
第113章
镜出生在一个小镇。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他大概会辗转在各个马会中,以自己精湛的骑术夺下连冠。
但是南国战争爆发了。
镜的家里世代为战士,父亲留给他的遗物中就有一份嘱咐,告诫他若是有战争必须承担起责任。
战场上,善战的精灵以箭入阵。
葡萄藤守护者骑士,这是北国骑士最高的授勋。
现在这个金发的青年骑士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
绫顿第一次使用梦术给人诊断,探测出意识中的雾时还以为自己搞错了,在雾海领航时间太久看什么都是雾。
但梦术师原证实了她的诊断。
她使用着梦术师音的记忆,在那片雾中探寻。
四周都是茫茫的白雾,旷寂而令人绝望的雾。
和梦术师音不同的是,她有领航的经验,已经在那片雾海领航千遍。
在浮游着幢幢怪影的朦胧雾中,仿佛无边无际,她抬头看着铺天盖地的帷幕。
“你叫镜吗?”
没有人应答。
她继续往前走,在湿润的苍白里撕扯开帷幕往前走。
“镜。”她再次试图呼唤。
喉咙却像被掐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他意识里的浓雾像怪兽,同样在削弱她的意志。
就像被记忆晶体中别人的痛苦经历攫住一样。
原来如此,梦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意识到这点后,她迅速调整自己,以应付记忆晶体的方法来应对这里的一切。
金色的微光像直线一样漏下一缕来。
她看到了笼罩着的雾中,青年骑士渐渐出现在她面前,起先是像浮雕一样线条模糊地从雾中走来,然后他站在了她面前,她看清了他。
他的长相不像璃那样美得有攻击力,是另一种生机蓬勃的俊朗,眉尾飞扬,眼睛像大海一样湛蓝。
“从我的领地出去。”青年骑士不客气地斥责不速之客。
她恢复了说话的力量:“你叫镜?”
“滚出去。”他冷声道。
“十年前的银酒杯节,无患镇的年度马会上,你是胜出者,所骑的马是一匹白色马。”她平静地阐述着她记忆里的镜。
她也是听说他曾在多个马会上夺冠,才想起来在多年前,无患镇的年度马会上,曾有这样一位胜出者。
因为玄在意,她就多看了几眼。
金发白马,意气风发。
没想到现在这个骑术夺冠者以另一副面貌出现在她面前。
青年骑士愣了一下:“无患镇?马会……?”
她乘胜追击地叙述道:
“我之前拥有过的一匹马因为疫病死去了,它叫银鬓,现在我买了一匹和它相似的马,我叫它银鬃,我这样做对吗?银鬓会伤心吗?”
听见她的问询,青年骑士思忖了一下:“一直养同品种的马是正确的做法,贸然用其他品种的马反而会因为不熟悉它们的习性而伤害马。另外你不用担心,小马不会伤心的,小马对你没有独占欲,看到你高兴就高兴了。”
她微笑起来:“是这样啊,谢谢解答。”
像是想起什么来,青年骑士再次道:“问完了吧?可以离开我的领地了。”
“你不愿意醒来吗?”她问。
他丝毫不留情面:“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管好自己。”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等等!”他叫住了她,“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青年骑士把一盒碎片放在她面前:“它本来是一个雕像,但是摔碎了。”
两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拼碎片。
“摔碎的雕像是你吗?”她问。
“不是我!”
“我只是问一句,干嘛凶我。”
“抱歉。”
他看着她手上拼碎片的动作:“你很有耐心。”
“我不仅有耐心还冷静。”她自夸道。
“哼。”他嗤笑一声。
在拼雕像碎片的过程中,青年骑士忽然讲起了一个赛马的故事。
有一匹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叫做沙蓝的马,它品种杂且先天不足。
在它参加的第一个比赛中,沙蓝就赢得了冠军,主人大为欣喜,又让它参加了第二个、第三个个比赛,它没有让主人失望,一举夺下七连冠。
小马在赛场上意气风发,赢下越来越多的冠军。
“这匹瘦弱又杂种的马是奇迹的代名词,它在赛场上奔跑的时候,所有观者都为它感动。”
但主人为了赚钱,一刻不停地让沙蓝参加比赛,从这个比赛辗转到那个比赛。沙蓝的腿关节出了毛病,开始力不能逮了。
“有一次它破天荒地得了第二名,为了追回沙蓝的名声,主人继续让它参加下一个比赛以雪前耻。”
下一个比赛中,沙蓝得了第六名,再后来,第八名,第九名,名次不断倒退。
“所有人都在劝沙蓝的主人对沙蓝好一点,让它好好休养或者退役,因为它的腿关节真的不能再拖了。”
沙蓝的主人没有听劝,继续让它参加比赛,准备耗尽它所有的才能后彻底放弃这匹马。
那场比赛它得了最后一名。
曾经肆意奔跑四蹄如风的骏马因为腿伤很难再追上去了。
“我没能知道沙蓝后来怎么样了,但我很在意它,下次来的时候,请把那匹小马后来怎么样了告诉我,我就能放心了。”青年骑士说。
她冷酷地回答道:“你自己醒过来去问别人。”
“你管不着。”他脾气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想了想,收回了和他硬碰硬的态度,转而道:“那匹叫沙蓝的马,在获得最后一名后又参加了一个比赛,对外宣称是它的退役战。”
青年骑士认真地听着她往下讲。
“它获得了第一名,跑出了原来的风姿,光荣退役了。”她说。
青年骑士呼吸急促起来:“不可能,它不可能再夺冠了!”
“我说的是真的。”她满口胡说。
“沙蓝不可能再夺冠了,它的腿伤已经严重到疼痛的地步了。”他争辩道。
她却转开话题,指着拼完的雕像道:“拼好了。”
*
躺在病床上的青年骑士睁开眼。
不可能,沙蓝不可能再夺冠了,那是欺哄他的话。
这个昏迷七年的骑士睁开眼睛。
他的呼吸有些不稳定,看到表情担忧的小仆从重,第一件事是问:“重,你还记得沙蓝吗?”
“醒了,镜你终于醒了!”小仆从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问你,还记得沙蓝吗?十年前的那匹马?”名叫镜的青年骑士继续问道。
小仆从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呜呜呜镜你终于醒了……”
直到另一个梦术师原进来,镜才找到机会问:“你知道沙蓝吗?”
梦术师原愣了一下:“哈?”
在得知那匹叫沙蓝的骏马最后一战的结果后,青年骑士坐在病床上,有些发怔。
“那个女人呢?那个人类呢?”他忽然开始找那个瞎说一气的女人。
小仆从:“绫吗?她去种植基地了。”
金发青年从病床上下来,还不太适应身体状况,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去。
仆从精灵连忙扶住他:“镜,镜你也要去种植基地吗?”
种植基地。
绫顿完成治疗青年骑士的任务后,就来到了梦术师的种植基地,见到了她需要的材料。
“魂贞草、辣蓼、灰金楸……”
她正在一一对照辨认植物,见到那个从昏迷状态中醒来的骑士走了过来。
金发青年走到她面前,站定。
湛蓝色的眼睛正像她在他的意识世界里见到的那样,脱离了雾气的渲染,他脸上的线条更加明朗坚毅。
“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她问。
青年骑士一言不发,微微欠身,伸手拉住了她,闭上眼睛吻了吻她的手。
嘴唇温热的触感在她手背上停留了几秒。
他抬起头注视着她。
“沙蓝的最后一战夺冠了,谢谢你告诉我。”
“它不是为主人跑的,它是为自己奔跑的。”
*
造梦果还在制作中,所以绫顿暂时没办法带走成品果子,她在种植基地找齐了所有材料的种子。
她用种子交换了种子后,和梦术师原告别。
“怎么这么快要走了啊,我还期盼你能多待几天教我一些失传的秘籍呢……”原抓了抓他脑袋上鸡窝草一样乱糟糟的头发。
“因为我有想见的朋友。”她笑道。
从沉桂镇离开后,她带着银鬃马往王都的方向走。
寻找材料比预想中的要简单,她现在还有时间去找缦。
天黑了,绫顿在隔壁小镇的一家旅舍安置下来。
“好巧,你也在这里投宿。”在饭厅,那个金发的青年骑士顺理成章地坐到了她对面。
“巧个头啦,分明是追上来的……”旁边的小仆从嘀嘀咕咕。
她笑了一下:“你也去王都吗?”
镜握着一杯清酒:“你在王都有朋友?是谁?或许我也认识。”
“他叫缦。”
“缦啊……我不认识,我昏迷太久了。”
“他的家乡在无患镇,你以前也没有见过吗?”
“我只是去无患镇参加马会,我的家乡不在那里。”他挑眉道:“我们能不能别再交谈这件事了?”
“交谈这件事也是镜自己起的头嘛……”小仆从又嘀嘀咕咕地吐槽。
真要他找其他话题聊天的时候,镜又不知道该交谈什么了,他憋出来一句:“你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她回答得没有犹豫。
“季节呢?”镜继续问道。
“冬天。”
“那么最喜欢的数字呢?”
“镜都在聊什么啊,像在查户口一样……”小仆从继续嘟囔。
她被仆从精灵的吐槽逗笑了。
“你在笑我吗?”镜轻哼了一声。
她笑道:“我确实在笑你。”
他把杯里的清酒一饮而尽:“我昏迷了七年,好歹可怜一下我吧。”
“我去叫醒你的时候,你还让我滚出去呢。”她提起这件事。
镜别过眼神:“我不是讨厌你。”
“我知道。”
“原谅我吧。”他显得可怜巴巴的。
“原谅你了。”她笑着点头。
精灵客舍饭厅里的食物并没什么好吃的,有些菜肴的味道甚至很可怕,仅仅在舌尖上掠过囫囵吞枣地咽下去,也足以让人一个激灵。
绫顿迅速填饱肚子后,正准备离开去自己的房间。
“你要走了吗?”镜抬眸问她。
她理所当然地道:“我回去房间休息。”
镜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一样,动了动唇,以一个苍白无力的“哦”来回应她。
仆从小重看不下去了:“镜还想和你聊天,但又不知道聊什么。绫,求求你给他一点面子吧,他好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