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遇到过一个女孩,她蜷缩在走廊的拐角哭泣。她的容貌清丽又秀美,眼中滚落的泪水如同月下划过叶尖的露珠。她手中握着一把小刀,用力削去自己的下巴,割掉耳垂,切下嘴唇,一刀又一刀刮平自己精致挺拔的鼻梁。刀口没有流血,但从她的皮肉下跳出许多银色的小鱼来。被刀锋划过的地方又飞快愈合,长成与其他人一样的模糊的线条。她哭得伤心极了,手里的刀也下得更狠。她鲜亮的容貌在自己的刀下逐渐消失。无数小鱼落在她脚边,它们“噼噼啪啪”地蹦跳,转眼便死去。
这些情景让他很不愉快。这几天里,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干燥脆弱,他明显得感觉到双腿不如之前那样有力了。而这里的空气就像一张紧紧贴在脸上的湿软的薄布,再多待一会儿,恐怕身体又会出现什么异样。他抬头一望,又一个红点落在不远处的墙上,然后笔直滑落——往下走?他的视线跟着一斜,找到一条向下的通道。
他立刻朝那里奔去。通道是封闭的,隔绝了光线,螺旋向下一直延伸,越深,越暗,仿佛要钻入地底里去。但所幸没有。又一小段奔跑后,他看到了出口的光亮,甚至听到几声鸟鸣。这种活泼清脆的声音在此刻响起,让他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他看到有人影在出口晃动了,多半就是女巫对他提过的联络人。他立刻加快步伐朝前冲去。一步越过出口,灰蓝色的天光重新点亮视野。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宽敞的庭院,周围绿树环绕,花坛里缀满各色鲜花,除了天空依旧暗沉之外,与他所见过的其他地方几乎没有区别。
终于从那栋密闭的建筑物里离开了,他忍不住大口呼吸。然而空气里有一种莫名的酸臭味,熏得他直咳嗽。
刚才的人影呢?他捂着鼻子在庭院里四下张望。耳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又轻,又密,像有一万只毛毛虫在同时咀嚼树叶。他循声往前走了几步,庭院变得更加开阔,他看到一个人背对自己坐在花坛边。
是个矮小干瘦的男人……应该是男人吧?他看不太清,对方低头弓背地缩成一团,像一捆被扎起来的干巴巴的木柴。声音是从他身前传来的,“嚓嚓嚓”“唰唰唰”;而那股酸臭味也是从这里发出的。他叫了他一声,对方没有反应。他又想再叫,回声突然在耳边烦躁地低语——“走……不……走……快……快……”
什么意思?让自己尽快离开?
但自己是跟着女巫的指引过来的,难道哪里出了错?
他一下子有些迷惑——只有这么短短一下子,下一刻,他听到仿佛木条折断般的干涩声响。面前的男人一顿一顿地回过头来。他看到他的脸,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没有五官没有表情,是一大块灰白色的蜡。不同的是,眼前这人的脸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文字和符号。
手上也是,从手指尖到破损的指甲,到细得像叉子的手腕,男人满手都是线条和文字。他手里握着一本极厚的书,几乎厚得等同于他整条手臂。他把书放在干瘪的腿上,一只手扶着它,一只手从书上撕下纸页来,捏成一团,再一把一把塞进嘴里,咀嚼,然后咽下。
“唰唰唰”“嚓嚓嚓”……原来这些声音是这样发出的。
他一时愣住,看着男人又嚼完一团皱纸,砸了咂嘴,仿佛在品尝某种珍稀的美味。他的脸上浮现出新的图案了,是一片交叠的方块和三角。男人抚摸它,空洞的嘴里发出一声餍足的叹息。他又用双手捧起书,口中伸出长而尖细的舌头,卷曲着舔舐纸面,舔过每一个文字每一个图形和符号,把书上所印的内容尽数扫下,吞入肚子。转眼,那些文字和图案又出现在他脸上。
……这就是女巫说过的“联络人”?他难以置信,不过女巫的指引应该不会有错。他试着走上前去,出声招呼。男人又一顿一顿地朝他抬起头,凹陷的眼眶里隐约有视线投来。
“你是……联络人?”他刚一张嘴,空气涌入口中让他的喉咙一阵阵刺痛,像被烤在火上,他只能尽量克制着发出柔和的声音,“那位女士说,你可以帮助我找到最后一站的地点。请问——”
他还没有说完,男人发出一声吼叫,一把扔掉手里厚重的书本,朝他扑来。
——怎么回事?他本能地朝旁一躲,男人顿时扑空,摔倒在地,又挣扎着要爬起身来。对方的动作十分笨重,四肢关节仿佛都生锈了,每动弹一下就发出“咔咔咔”的滞响。他不明白当前的状况,也无法确定对方的身份,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自保。回声又在耳边说话,说出一些破碎又急躁的词语,和面前的男人口中发出的怪异声响重合在一起,他什么都听不清,只觉得心烦意乱。男人再次朝他扑来,他又闪开。对方却一把抓住他的衣摆,力气大得惊人,他挣脱不了。偏偏身体又变得愈发松散脆弱,他一下子被推倒在地,一股浓重的酸臭味扑面而来。
“书……书……”他听懂了男人口中含糊的呢喃。
下一刻,那张灰白的大脸猛地贴近,舌头如蚯蚓一般扭动着从孔洞里伸出。他猛力挣扎,要把男人推开。然而只听见“咔嚓”一声,他的手臂折断了,断口处绽开层层纸页。男人顿时发出惊喜的呼喊,裹满粘液的舌头使劲一甩,湿漉漉、软趴趴地贴上他的脸颊。
“唰啦——”,是纸被撕开的声音。从哪里传来的?自己的手?脸?还是几乎失去知觉的膝盖?他试图从地上坐起来,可这具发脆的身体完全使不上力气。这男人瘦得像把晒干的辣椒,要是在自己的家乡,他一只手就能把他的肩胛骨捏碎。而现在他愤恨交加,却只能听见更多纸张破裂的声音接连响起。
——耳边突然传来回声的呢喃。紧接着,一种凉爽湿润的奇异感觉灌入手臂。他一愣,侧过头,只见有灰色的液体从手臂的断口渗出,破碎的纸张被重新粘合。他试着伸直胳膊——被折断的痕迹消失无踪,力量回来了。
回声在帮助自己的身体愈合?没时间细想,他挥起刚刚恢复的手臂,奋力一拳砸在男人脸上。对方顿时被击飞出去,在地上接连滚出很远。
他感觉到那种灰色液体在体内飞快流动,断裂的被粘起,破碎的被贴合,皱缩的被抚平……虽然似乎是暂时的,但也足够让他在这个世界多停留一些时间。
“帮助……互相……”回声说。
确实,他们一开始也是这样约好的。
他用耳语的音量道了声谢,然后从地上飞快站起。那男人也坐起来了,背对着他,一顿一顿地转过头。他看到他脸上被自己揍过的地方裂开一道缝,从头顶一直绽到下巴。下一刻,男人的脑袋像果壳似的“咔嚓”分成了两半。
他一愣,紧接着,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那裂开的头颅里挤了出来,像是一团过于膨胀的海蜇,或者一条粗壮肥满的蛆?他没有看清,那东西翻滚着落在地上,一阵飞快的抽搐之后,密密麻麻的文字浮现在表皮上。
他听见从它内部传来那男人的声音,他在激昂地大叫——“吃掉!吃掉!吃掉!”
那团东西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蠕动着紧紧贴上地面,朝他袭来。
它的速度快极了,似乎是贴着地面爬行,但流畅迅速得像是在水面滑翔。他扭头就跑。这个庭院非常开阔,可树木和花坛藏不下他,水池和铁桶也藏不下他,更没有其他可以躲避的掩体。他只能凭本能朝前冲去。身后的东西紧紧跟来,他又听见那男人低沉但狂躁的叫喊:“吃掉!吃掉!吃掉!”
继续跑,或者和它一搏?
……不行,自己现在只是靠回声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形态,才跑了这一段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而且也不清楚那东西的能力,不能贸然战斗。他想着这些事,一时分心,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咔嚓”,左小腿又折了一下,回声立刻帮他修补起来。但仅仅停顿了这一瞬,身后立刻传来那东西的响动。他来不及回头,凭借本能一个滚翻,几乎同一时间,那白色的东西重重砸在他刚刚停下的地方。
地面凹陷下去,一股焦臭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那一瞬间,那东西似乎变成了坚硬的固体,然而下一刻,它又软化成柔软的质感,蛆一般蠕动着继续追来。
他只能继续奔逃,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回声不断地重复着什么,匆忙间,他只听清一个“水”字——用水能打败那东西?可是以他现在的身体,也同样不能触碰到水……
余光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来。他飞快地一瞥,是个矮胖的中年女人,站在距离自己不远处,似乎正低着头清扫落叶,全然没有察觉到这里正在发生的事。他迟疑了一下,朝另一边跑去。
但女人朝他转过身来了。
她并不是在扫地,她戴着手套的双手握着一卷长长的水管。那白色的东西经过她面前的瞬间,她一手拧开身旁的龙头,一手举起水管,笔直地对准那团东西。下一刻,水花“哗啦啦”的喷涌而出,瞬间淹没地上蠕动的白色肉块。他听到声音,停下脚步,看到那东西身上的文字和图形被水飞快冲刷干净,它的形体也越来越小。男人痛苦的嚎叫从那东西内部传来,又立刻消失不见。
女人关了水龙头,地上只留下一小滩亮晶晶的水迹。
“这是'诵',喜欢吃书,会和人的执念互相吸引,能帮着看书背东西,但是会吸收宿主原本的记忆力,吃饱吃光了就跑。学校里就特别多这种东西……各取所需嘛。你也别担心那个人,现在可能傻着,但过会儿就好了,再过会儿,说不定又有新的'诵'去找他了。”胖女人收起水管,转头对他说道。她的脸庞饱满又红润,小眼睛,圆鼻子,还有一双丰润的嘴唇,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与这里的旁人不同。
“你如果再晚一点来,就遇不上它,急什么呢。”女人笑嘻嘻地说。
写不完了……但欠的更肯定会还上的,毕竟这周榜单要写2W(。)
第49章
眼前似乎是个随处可见的中年女人,矮个,微胖,脸盘红亮,望过来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己家乡的街坊阿姨,也许马上就要往他手里塞来一把刚做好的杏仁饼干。他有些迟疑,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到女人先开了口:“怎么,被吓坏了?我和你想象中不一样?”
他点头,又摇头。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相比之下,一个看上去像面包店阿姨的“联络人”算不上太意外。
“你就是联络人?”他问,“你认识那位女士?”
“不,我不认识她。不过她来找我,说有个小伙子需要帮助——而且和那孩子有关,”联络人撇起胖嘟嘟的嘴角,“那我肯定得帮忙。不过这样的联系会破坏世界之间的界限,所以你离开后,我就会把关于你的事忘了。”
他想了想,明白了。眼前的女人多半也与她有某种联系,所以女巫才能顺利地与之沟通,让她为自己提供协助。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女人问。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很奇怪……我不太喜欢。”
女人“哈哈”笑起来:“你觉得奇怪,那是因为你是用你的眼睛看的,也许与我眼中的世界不一样,也许能看到一些我看不到的东西。对我来说,这里是我每天生活的地方,一切存在都是正常和必然的——反过来,我也能看到你看不到的东西。”
女人笑完了,叹了口气,又絮絮叨叨说起了一些鸡毛蒜皮:永远不够用的薪水,追也追不上的物价,不省心的女儿,不成器的丈夫……就像他所熟识的面包店阿姨。他忍不住打断她:“你能指引我找到最后一站吗?我想尽快完成任务。”
女人半张着嘴,望了他一眼,换了话题。
“她在那里过得怎么样?”她问。
这问题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想起很多事来:最后一次与她相见之后,许多年过去了,大家再没见到过她,但都相信她去了更好的地方,过上了更好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创造士们带来预言——她将要回到这里,这是这些年来,王国上下所有人听过的最好的消息。
“我们大家都很喜欢她,为了她把整个世界重建了,”他说,“她会在那里过得很好:有人照顾她,有人陪伴她玩耍,有人扮演她生活中的各个角色,填补起一个完整的世界……即使不是她,任何一个人在那里都会过得很好;但不是任何一个人都会被这样对待。”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儿?”联络人问。
他咬了咬牙。
“因为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说,“不可能永远维持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世界是不稳定的,她的状况更加危险……她一定要回来才行。”
回声的呢喃又在耳边响起,像是认同的应和。是,她必须回来,不然——
“你站的那块地方,就是当时我发现她的位置。”联络人说。
听到这句话,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自己脚下是一块平整稀疏的草坪。他立刻退开两步,总觉得被踩到的草叶都会疼痛。
“这是半年前的事,”联络人说,“我还记得那天很热,我想趁着早上凉快,来这里浇水……”
“她现在在哪里?”他又忍不住打断道。他没有时间在这里听故事,她会回到镇上的原因,创造士早已告诉过他们,所有人都知道。
联络人又叹了口气,伸手一指:“在那儿。”
她指向的是一栋白色高塔,远远矗立在城市另一头。
“在你去找到她之前,她会一直在那里,”联络人说,“我的时间要结束了,祝你顺利。”
说完,联络人弯腰拿起收好的水管。再次直起身的时候,她的脸也变成了灰白的模糊的蜡块。她不再吐露半个字,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他望向远处的白色高塔。
新的旅程开始了。
从学校离开之后,他这才注意到外面已经接近傍晚。太阳快要落下,天空泛着半透明的紫灰色。勺子们正在飞往高楼的屋檐,巨大的眼睛缓慢滑过云端。
他在街道上奋力奔跑。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薄脆弱了,但也不全是坏事。那栋高塔所在的位置正好和风向一致,现在的他足够轻盈到能乘着风势,被风推着吹着赶着前进。他飞一般地跑过街道,跑过人潮汹涌的路口,周围的景物在他眼中全部模糊成色块和线条,他没有精力再为其他任何事分心。
他一度感到困惑,甚至恼怒:崇高意志也好,女巫也好,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联络人的位置?如果这样,他就能在落地的第一时间赶往那里,获得情报,然后顺利去往最后的高塔。但在一路的奔跑中,浮躁的思绪随着步伐沉淀下来,他开始隐约理解——崇高意志并不是在指引他找到她。
来自崇高意志的每一次指引,都让他更靠近她曾经的生活。这或许也是对自己的试探和考验,他想。也许崇高意志想看看,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更进一步了解她过往的组成之后,自己是否还会坚定一开始的选择。
天色完全暗下了,白色高塔也近在眼前。又一阵夜风吹来,他顿时从地面腾起,摇摇摆摆险些失去平衡。他赶紧稳住身体,落下,继续往前跑去。回声帮他固定好了松散的关节,这为他带来很大的帮助。只是不知道是否是与回声的结合变得紧密的缘故,有一些陌生的画面不时出现在他脑中。那些图形往往是断裂的,一块块错杂交叠起来,许多人影重合着出现。他没有太多时间去留神,只是不免好奇——这回声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它没有提起过自己被寄托的感情的去向,却跟着自己一路游荡,是为了去往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