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手,我帮你从这具身体中脱离。”洛越用树枝戳了戳那只泛着青白的僵硬手臂,感觉自己头皮有些发麻,“你儿子还有得救。”
鬼尸口不能言,只一味用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珠瞪着她,丝毫没有妥协的意图。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洛越心里着急,面上却遮掩得很好,不疾不徐地说道,“你只是个用来麻木追兵的障眼法,这鬼宅的主人肯暂时将自己的邪煞之气借于你,不过是为了拖时间,现在的你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难不成你还指望他回来救你?”
等了几秒,鬼尸的右手仍旧紧紧握成拳。
洛越见这鬼固执己见、自私自利,也懒得再跟他多废话了,直接往枯枝中注入了几缕真气,将鬼尸的右手整个削了下来,浓稠的绿血从手腕的断口一滴一滴落到了地上。
鬼尸张了张嘴,皲裂破皮的乌唇微微翕动,似乎是凄楚地叫了一声“爹”。
洛越从断手中抠出了一粒莹绿的玻璃珠,烛光一照,可以看到漂浮在其中的三道小孩儿残影,正是斑斑的残魄。
鬼宅的地面再次震荡起来。
洛越发觉不对劲,忙把琉璃珠收好,随后一手抓住晏深的手腕,一手拎起委顿在地的鬼尸,迅速从鬼宅内退了出去。
他们前脚刚出去,这幢鬼气森森的宅子后脚就缩成了一张扁平的纸,随风一飘,转瞬间就被黑焰燃尽了,荒地上草木枯黄,仿佛其从未在此地出现过。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球在纸宅燃尽时便爆开了,只在鬼尸脸上留下了两个瘆人的血洞。
被风一吹,后知后觉的恐惧和恶心悄然爬上了洛越心头。
晏深及时接过了那具小儿尸体,草草探查了一番后才道:“师父,这孩子已经……去世了,魂魄消散了。”
洛越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刚刚又被鬼尸可怖的死状吓了一大跳,一时有些腿软,被晏深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地说:“就地把他埋了吧。”
随后她又想起来晏深手臂上有伤,便强行让他到一边歇着,自己动手埋葬了那具尸体,并将那支随手带出来的枯枝插在了坟边。
天色还未亮,二人顺着原路返回。
望着遍地的荒草,洛越忍不住叹了口气。
“师父,那鬼修明明知道强占活尸身体会让自己儿子魂飞魄散,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幕后这人分明是想卸磨杀驴,一开始就没给他们留活路。”晏深右手手臂像被蛭虫撕咬般泛起疼意,他自幼习惯了忍受疼痛,却也被这种痒痛交加的感受折磨得手臂颤抖,便想出声询问来转移注意力,以免自己痛呼出声让师父担心。
洛越想起活尸最后没叫得出口的那声爹,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抿了抿唇道:“他觉得牺牲自己的儿子无关紧要吧。”
“一个能将自己亲生儿子炼成活尸的畜生,做出这种事情倒也不足为奇。”
晏深跟在她身后,眸光闪烁,轻声问道:“那,为什么有的父母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呢?”
“是不是有的人,自出生起,就不配被爱,不配拥有自己的家……”
洛越顿住了脚步,却没回头,只是道:“或许是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许是他们本就不配为人父母,但是,孩子永远是最无辜的,他们无法决定自己要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晏深看着她手里的红烛,忽然觉得夜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深。
“弟子明白了,多谢师父解惑。”
洛越感觉自己在为人师表的道路上又迈出了正确的一步,暗自松了一口气,继续沿着路往前走,有感而发道:“其实有的父母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是他们难得品尝到权力的滋味,所以在明白自己于孩子面前占据绝对支配地位后,他们选择了让孩子成为满足自己权欲的祭品。”
“总而言之,权力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它能够合理放宽人作恶的边界。”她回想起自己曾经日复一日的牛马生活,疲惫地揉了揉脖颈,“在自己权力范围内不去为难别人,就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晏深看着眼前纤细的身影,早就乱掉的心弦蓦然绷断了。
他想起了那暗无天日又仿佛没有尽头的两年,想起了那人踩在他的头上冠冕堂皇数出的罪状,想起了真武台上伴随着鲜血的嘲讽,想起了梦境中以鞭打蹂躏他为乐的女子……
在意识逐渐昏沉时,他用尽全力冲她伸出了一只手。
如若一个深陷泥沼的濒死之人,最后的呼救。
第22章 魂魄归体
◎“师父,你真好”◎
水波微漾,映出一轮模糊的上弦月。
他看着漆黑海面上仅有的那点光亮,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想要拥抱月亮。
但是,冰凉的水中只有一片虚无。
他执着追逐,他一无所有。
*
清淡的莲花香气似有似无地缭绕在唇鼻之间。
晏深艰难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枚侧颈上的黑痣。
从小臂蔓延到全身的疼痛如若一张细密的蛛网,将他一点一点裹缠其中。
如果仅仅是疼痛,他尚且能够不动声色地忍受,但是他意识到自己再次被人背了起来,他甚至能看到她小巧的耳垂、鬓边垂下的几缕发丝和她肩头衣物上绣着的花样。
难堪、羞耻以及隐秘的、难以启齿的情绪伴随着如擂鼓般的心跳,让他彻底乱了,全身的热血仿佛都涌了上来,面颊烧得要滴出血来。
“醒了?”洛越察觉到他呼吸频率变了,便微微侧头,问了一句。
晏深觉得自己似乎连吐息都忘记了,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涩然道:“对不起,弟子又给师父添麻烦了。”
“我……可以下来自己走了。”
更深露重,长夜漫漫,唯有呼啸的北风为静谧的夜添了几分凛冽的肃然。
“不行,”洛越看着不远处的柳桥,心想终于快到了,这才歇了口气,解释道,“你煞气入体,不宜动。”
她本想用千里符直接带人到百草铺,结果符箓上的灵气和晏深身上的煞气相冲,发挥不出原本的功效。
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她就准备任劳任怨地把人背到百草铺。
好在她是七境修士,本体还是天池莲花,身体各方面都异于凡人,背一个他简直绰绰有余。
路上没什么人,只有更夫走街串巷地敲着手中的梆子,时不时传出些声响。
晏深一直僵硬地趴在她背上,浑身如火烧般往外冒冷汗,在疼痛外又是一遭酷刑。
洛越冷不丁地顿了一下,他的下巴蓦然磕在了她肩头。
她的肩很薄,骨架也小,只是碰一下就让他震颤。
“晏深。”她叫了他一下。
少年眼眸漆黑,眉头紧皱,下唇早被两颗尖锐的虎牙咬出了破口,听到她的声音,涣散的意识才回落了些许,嗓音不知何时竟哑了:“对不起,师父……”
听到他不离口的“对不起”,洛越无奈地抬步继续走,想起了小时候带表弟表妹一起出门玩,他们磕了碰了都是她背着回家的,在路上两个小豆丁也只会说“姐姐,对不起,我又摔倒了”。
“别睡,很快就到了。”她感受到洒在她侧颈的炽热鼻息,不自在地侧了侧头,想要逃离那点热意。
晏深一直盯着她侧颈上的那枚黑痣,觉得一种微妙的酸胀充斥在他胸膛中,像是从心底长出了一棵参天大树,每一根枝桠都在叫嚣着往外扩张。
绵密的痛感又若枝干刺破血肉时带来的刹那快意。
人生十几载,他跌倒过无数次,伤痕满身又血肉淋漓,还带着泥沼的脏污。
从来没有人愿意停下来扶他一把。
只有她,无论是在那个暴雨如瀑的夏夜,还是这个北风肃然的早春,她的肩膀如同久违的岸,收留了一艘漂泊已久又支离破碎的孤舟。
“师父。”他耗尽力气将软弱的泪水憋了回去,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你真好。”
洛越对于让主角受伤这件事心怀愧疚,内心忐忑已久,猛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堵在心口的巨石这才落下去,想着在自己兢兢业业的工作下,业绩评估终于迈了上重要的台阶,一时之间竟颇有成就感。
她本想说点什么附和一下主角的煽情,但是嘴唇翕合了几下,还是觉得拉不下脸,便颇具慈爱色彩地嘀咕了一句:“傻孩子。”
晏深愣了片刻,下唇溢出的血珠在舌尖留下熟悉的血腥味,那腔仿佛无往不胜的热血转瞬间便被当头泼下的冷水刺激得缩了回去。
他感觉脸上愈发热了,不知是因为遍体流窜的疼,还是断不该有的念。
看到百草铺的牌匾后,洛越背着晏深径直从旁边的巷子走了进去,熟门熟路地找到巷口第二户,伸手拍了拍门环。
过了片刻,不见人应,她又加大力气拍了拍门环。
邓二喜的声音透过木门闷闷地传过来,带着深夜被吵醒的怒意:“谁啊?一更后不坐堂,天亮了再来!”
“是我。”洛越朗声道,“有急事找桑老先生。”
二喜迷迷瞪瞪地揉了揉眼睛,后知后觉听出来是洛越的声音,忙裹好衣服跑着去开了门。
木门一开,他正看到洛越肩头垂着的一个脑袋,差点被吓得叫出来,捂着嘴定神一看,这才发现是洛越仙子背着一个少年。
“仙子快进,我这就去叫师父。”二喜引着洛越进入一间药房,帮着把晏深放到榻上后就火急火燎地去找师父桑鸿。
师父曾说过,洛越于他们师徒有恩,若有机会,需得报答恩情偿还因果。
晏深面有潮红,嘴唇却发白,躺在榻上一直看她。
洛越拉过他的右臂,发现那两个泛着黑紫的小血洞还在往外冒黑气,大有沿着经脉攀延之势。
“以后听话一点,”她眉头紧皱,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发烫的额头,语调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许,“不许再擅自行动了。”
晏深还是看着她,眼神湿漉漉的,点头答道:“好。”
随后,他问道:“师父,我会死吗?”
语气平淡地如同在问今晚要吃什么饭。
洛越原本想说我死了你都死不了,但是看他一副小小年纪就看淡生死的模样,一时失笑,故意说道:“说不准,可能会死吧。”
晏深居然也笑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向来静如深潭的眼眸陡然泛起了涟漪。
“如果我死了,可不可以把我埋在桃花林里。”
洛越支着下巴看他,挑眉问道:“为什么?”
床前只点亮了一盏灯烛,暖黄的光斜映在他侧脸上,将垂下的睫毛照得如若收翅的蝴蝶。
“桃花林很美。”
他的声音还有些发哑,唇角勾勒出的笑意却不似作伪。
桃花林很美,葬在那里,可以见证你每一次出入洞天的足迹,可以……一直看着你。
老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桑老先生脚步匆匆地走进来,开门见山地问:“是怎么受伤的?”
洛越回过神,忙让位给大夫,将两人在阴宅里经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那具诡异的活尸,恨不能将其从头到脚细细描述一遍。
桑鸿一边听一边给晏深检查伤口,最后才号了号脉,面色一如既往地沉静如水。
“幸亏就医及时,大部分煞气又被仙子的符箓锁在了右臂上,待老头子用玄灵针逼出煞血后就无恙了。”
洛越虽说内心坚信晏深不会有什么事,但是看到那如蛛网般往血脉扩张的黑血,心里还是难免担忧,听了桑鸿的这番话才彻底放了心。
“深夜叨扰,麻烦您老了。”洛越郑重向老大夫行了一礼。
桑鸿避身免受,摆手道:“仙子言重了。”
“不过施针须得五个时辰,我先去准备一番,仙子若有旁事,也大可放心将爱徒交由百草铺。”
不等洛越再说什么,桑鸿又脚下生风地出去了。
晏深一直面色平静地听着大夫的诊断,只在听到“爱徒”二字时抿了下唇,极力将上扬的唇角压了回去。
洛越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想起了斑斑的残魄还在自己身上,便对晏深道:“你先待在这儿安心疗伤,等我处理完斑斑的事情,再来接你。”
晏深“嗯”了一声,听到自己死不了,他也不敢再如刚才那般一直盯着她看,只耷拉着脑袋,像极了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狗狗。
洛越想起了上辈子朋友出差时寄养在她家的萨摩耶,也是这么一副眼巴巴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听话。”
晏深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颤抖了一下,等人走了才敢伸出手,虚空地抓了一下空中残留的莲花清香。
*
洛越赶到镇子外时,正好碰到了踏着晨露归来的韩箬萱和淮若风。
淮若风怀里抱着昏迷的斑斑,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衫上沾染了许多纸灰。
韩箬萱看到洛越,忙问道:“那三魄,找回来了吗?”
洛越点了点头,来不及问淮若风是怎么回事,从玉牌中取出了那枚琉璃珠。
韩箬萱祭出宝塔,对二人道:“来不及再另找地方了,你们为我护阵,先让斑斑魂魄归体。”
淮若风将斑斑平放到了枯草地上,二人默契十足地合力布下了阵法。
洛越为求稳妥,拿出自己的一朵本命莲做定阵灵物,与淮若风一南一北镇在韩箬萱两侧,看着那三魄缓缓从琉璃珠中脱出,顺着金塔的引导,慢慢归体。
韩箬萱一路追逐那辆阴兵借道的骷髅马车,好不容易赶上了,又碰上了一堆阴煞纸人,夺回斑斑时已经时精疲力尽了,所幸有宝塔的襄助,这个归魂阵也不算耗费灵力,很快就将斑斑的三魂七魄在体内拼凑齐全了。
大功告成之后,她这才松了口气,刚要伸手抹汗,却腿一软,就要往前跌去。
淮若风眼疾手快地将人捞了回去,一边给她渡灵一边担忧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开口说什么。
洛越将昏迷的幼童抱起来,对二人道:“我送斑斑回去,你们先去休息吧。”
韩箬萱撑着淮若风的手臂站稳了身体,迅速从他怀里退了出去,脸色发白地说:“我没事,我跟你一起去,正好有些事要去问林芳。”
淮若风立刻道:“我也察觉出了一些不对,等会和你们商议一下,或许可以揪出幕后黑手。”
洛越拗不过他们,便顺着自己赠与林芳的莲花的气息,扔出千里符带几人直接到了林芳的家门口。
心惊胆战熬了一晚的林芳一开门就落了泪,从洛越手里小心翼翼地接回自己儿子,一时间又哭又笑,对几人不住感谢。
洛越安抚性拍了拍她的肩膀:“此事疑窦众多,不如我们进去再细说?”
“是,是,仙人们快请进,”林芳抹了一把眼泪,“看我这糊涂的,一时竟忘了请恩人们进门,快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