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门,便闻到饭菜的香味。
林尔雅解开围裙,招呼她,“看你这风尘仆仆的,赶紧坐下吃饭,一会都凉了。”
南依连忙脱了外套,上前一步接过她手里的碗,“妈,我来吧,你去坐。”
林尔雅瞥她一眼,没好气地说,“献殷勤。”
南依嘿嘿笑了两声。
饭桌上,林尔雅问起她工作的事。
南依刚夹起眼前的青菜,像是为了给她打定心针似的,特地放下筷子,郑重其事道,“你放心,十拿九稳的。”
即便她这样说,林尔雅还是不满地撇撇嘴,“你说你啊,那么好的履历,你去干点什么不好,偏偏回来考什么教师编。”
知道林尔雅又要唠叨了,南依坐得端正,侧耳倾听,“嗯嗯,您教训的是。”
那模样看着既真诚又敷衍,明明她话还没说几句,林尔雅轻哼了声,感慨似的说,“你呀,真是越长大越有主意了,上学那会还乖得很。”
南依扬起唇,笑而不语。
林尔雅抱怨的这些,其实南依是能理解的,毕竟她望女成凤那么多年,总要对她给予一些厚望的。在林尔雅的观念里,南依就算没能为国家做做贡献,也该在职场里披荆斩棘,掀起惊涛骇浪。
结果她却背道而驰,悄不做声地选择了一条安逸的路。
说安逸也不尽然,其实当年刚毕业,她还是随波逐流地在校招中进了某家知名企业。
因为履历和能力出众,实习期一过,公司就将她派到柏林发展。
那边薪资高,又能锻炼能力,对前景很有帮助。
但仅不到一年,南依便主动提出回国。
白人明里暗里的歧视、职场中的背刺,和各种不合理不合规的加班,都让她身心俱疲。
当然,回国之后,这种压力并没有缓解太多。
大厂的工作并不好做,在这个什么都内卷的社会,想要喘口气很难。
南依还记得某天下午她去谈业务,回公司的路上,她看着眼前人来人往,默默停住了脚步。
繁华的深城里,商业办公楼鳞次栉比。咖啡厅里、写字楼里,到处都是穿着职场装的精英,随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在这偌大的城市中忙碌穿梭。
而就忙里偷闲的这么一会,南依莫名有些迷茫。
她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归属感,也没有任何成就感,哪怕是上千万的项目在她这里圆满收尾,她空荡荡的内心也没有分毫被填满。
她每天要面对繁琐紧密的工作,高强度的加班,还有复杂的人际交往。她好像一个奔走在城市中的机器人,做着家长眼中很体面,但她却不喜欢的工作。
所以她到底喜欢什么呢?
抱着这个问题,南依若有所思地进咖啡店里买了杯冰美式。
冰美式又酸又苦,但低卡且提神,喝一杯,下午刚好投入工作。
出了店门,刚准备进地铁站,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争吵声。
一对母子,刚从网咖里走出来。
母亲狠狠揪着儿子的耳朵,痛骂道,“你是疯了吧,逃课出来上网?这网吧就这么吸引你?”
被揪住耳朵的男孩应该在上高中,穿着校服裤子,上衣松松垮垮地系在腰上,黑短发,神情恹恹的。
周遭人来人往,他感到难堪,便用力甩开了母亲的手,“别扯我。”
母亲骂得更凶了,“你还知道丢人了?你在班里考倒数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丢人呢?”
男生扬着头不语,她便指着他鼻尖,痛心疾首道,“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成天不学无术。从小到大你没有一天让我省心的,我白天上班,下了班还得上你们班去被批斗,我是欠你的吗!”
“你老师说得对,我看你就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我告诉你啊冯小志,你再这样下去,将来只能做那社会最底层的渣滓。”
听到这,南依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倏地转过身,对着女人道,“这位女士,这样说自己的孩子是不可以的。”
女人眉毛一竖,“你谁啊?我训我家孩子碍着你什么事了?”
虽然语气让南依不适,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道,“我不是谁,只是路过。但我想说,青少年叛逆调皮一些很正常,对待他们要采用鼓励式教育,一味的打骂只会起到反作用。”
女人上下打量她一眼,也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哪有什么信服力,于是丢下了句,“莫名其妙。”
强行拽着儿子走了。
但没走出几步,南依却看到那男孩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眼神很倔强,但又似乎带着一丁点的感激。
蓦地,南依脑海中浮现那张深刻又久远的面庞,她心头跳了跳。
就这样在原地站了许久,南依深吸一口气,将冰美式顺手扔进垃圾桶里,转身回公司。
一周后,她打了离职申请,紧接着,又悄悄回到了北城。
她没敢直接回家,也没敢透露消息给林尔雅。
租房的小半年里,她考了教师资格证,报名了北城的教师编考试和非全日制研究生考试。
所有考试都通过,南依才敢带着消息回家。
先斩后奏。
这招林尔雅没吃过,气得小病了一场。
南依连哄带照顾。
直至今日,再提起南依的工作,林尔雅还是颇有微词,几乎是她回来一次就要被念叨一次。
就比如此时此刻,林尔雅想了半天还是想不通,撂下筷子,开口道,“你就算不想奔波劳累,也行,怎么想不开要做老师呢,你当老师不辛苦的?”
南依早已习惯,低着头往林尔雅碗里夹着菜,声音平顺道,“我这样做,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嘛。”
“理由理由,你们年轻人满肚子理由。在我看来,这些理由压根没道理。当初叫你本硕连读,再直个博,你不听,回过头又去考非全,你这不就是舍本逐末吗?”
“一中是重点高中,现在都要研究生学历的。”南依抿着一块排骨,细嚼慢咽后,耐心解释道,“而且我这也是为了评级加薪的时候省力些。”
“当初不想本硕连读,是因为我太累了嘛。之前和你说过的,A大里竞争可激烈了,课业量也繁重,我连绩点优秀都是使了好大力气拿到的。”
这话不是胡诌,从前在高中时,南依是顶尖的学生。但上了A大才知道,里面人才济济,都是各省出类拔萃的学生。她的水平,在里面也就只能算个中游水平。
大二那年,有一科全英授课,她居然挂掉了,当晚就忍不住给林尔雅诉苦。
学习苦,学习累,高中同学假期都在游山玩水呢,她只能蹲在实验室里。
学海无涯,她刻苦了那么久,也真是有点苦够了。
“很难很累的,就让我休息一下吧。”
她语调软软,对着林尔雅弯着眼睛笑。
从前逆来顺受的小丫头,在大学游离了一圈后,也学会变通了。
或者说,更会制衡了。
心里的事会跟林尔雅说,时不时也撒撒娇,像团软棉花,让林尔雅有火也没处发,“行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一顿饭吃到尾声,林尔雅说,“你的东西我整理好了,都在你卧室里。”
南依声音轻轻,“谢谢妈妈,辛苦。”
林尔雅笑了声,“油嘴滑舌。”
吃过饭,南依回到房间。
装修温馨,床上还铺着套粉色床单。
床脚摆着大箱子,应该就是林尔雅整理出来的旧物。
大学毕业后第二年,林尔雅提了公积金,在北城买了这套房。
当时旧房的东西被暂放在大姨家,是今年大姨家也要换房,才把东西收了收送了过来。
南依走到床边,坐下,打开收纳箱,简略翻了翻。
这一翻,那些青葱岁月的感慨油然而生。
里面有她好几本学科笔记,有同学录、毕业照、名著书籍,还有一堆小玩偶,以及一部旧手机。
手指触摸到冰凉的外壳,南依有些愣神。
她是大一开学前就换了智能手机,但这部小手机也没舍弃。也不知是不是执念使然,她当年一直将它揣在身旁,后面电话卡被林尔雅拿去销号了,她才彻底将它丢在了家里。
早些年的手机,质量还是很硬朗的,南依尝试着充电,没一会小手机便开机了。
南依静静地看着熟悉而小巧的屏幕,原本不想回忆的,手却不听使唤地点进了短信发件箱。
铺天盖地的信息,收件人都是同一个:阿曜。
再次看到这两个字,她心头还是猝不及防地跳了跳。
短信都是她发出去的,只有四个字:【阿曜,晚安。】
几乎是每天不落下,但对方没再回复。
起初徐曜都会回的,但就从她入学第三个月的某天起,他忽然销声匿迹。
问了周围一圈的朋友,大家的答案都一样,他失联了。
但即便是这样,南依还在坚持给他发消息。
她想着,或许有一天,等他忙完了,他会看到的。
有时手机震动,南依会连忙拿在手中看,结果看到不是他消息,又失落的叹了声气。
大学有个室友和南依关系要好,知道缘由后,愤愤不平道,“你发了这么久,他都没回复,你就不怨他吗?”
南依摇摇头,平静地说,“他肯定有苦衷的。”
正如她突然回到北城考教师编一样,她坚信,徐曜,也一定有他的理由。
林尔雅敲开房门时,一眼便看到南依坐在床边,双手捧着手机发呆。
她静了几秒,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个,你既然都回来了,有个事要跟你知会一下。”
南依回过神,抬起眼道,“什么事?”
“你大姨闺蜜的儿子海外留学回来,你有时间跟他见个面。”
南依怔愣,随后不可置信地问,“……相,相亲?”
林尔雅说,“这么说也没毛病。”
南依心想,她刚毕业不到两年,难道已经到了要相亲的地步吗?
林尔雅见她一脸困惑,随口丢下句,“认识点实实在在的人,挺好的,总比你抱着个旧手机看要好。”
说完,又关上了卧室门。
-
南依笔试面试都通过后,又参加了北城一中的考试。
一众教师里,她的分数又是遥遥领先。
签合同当天,校长亲自与她碰面。即便过了五年多,他对这位已毕业的学生还是再熟悉不过,表示热烈欢迎。
很快,南依入了职,成为高一组的数学老师。
入职一个月便是劳动节。
放了假,南依和范妙珍约着碰面。
市区拥堵,她没开车。
正在路边等公交时,林尔雅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还是为了上次那件事,叫她和大姨闺蜜的儿子见个面,吃个饭。
这一个月多来,林尔雅不知催了多少回了,这次竟直接替她同意了。
“就在明天,下午四点半,我把餐厅地址微信发你了。”
挂断电话,南依长长叹了声气,无力地靠在公交站台旁。
叫她学习,她可以。但社交,她实在不太擅长,尤其和不熟悉的男生单独碰面这种事。
唔……想想就觉得头大。
南依无意识噘着嘴,垂着眼,头有一下没一下地靠着一旁的站牌,像啄木鸟在用头敲树。
完全没注意到一辆黑色宾利,正十分缓慢地从眼前驶过。
与川流不息的其他车辆相比,速度像开了慢放。
靠近马路的一侧车窗降下一半,车内原本放着轻缓的钢琴曲,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点了点屏幕,将音乐声关掉。
紧接着,有男声透过窗传来。
极低极轻的一声笑,含在嗓子中,又轻描淡写地吐出。
像在宣纸上晕开的一抹青墨。
第56章
两周前,徐曜开完一场会,到家已经是深夜。
换下外套,正准备去洗个澡,忽然接到了高逸打来的电话。
国内是白天,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电话那边挺吵的。
“诶兄弟,我跟你说个事。”
徐曜单手扯开领带,淡淡道,“说。”
“就我有个侄儿不是在读高一嘛,说他们班新来了个数学老师,白白净净的,又温柔又漂亮。”
“昂,”徐曜应了声,坐到中岛台前,又懒懒开腔,“所以呢?你准备出轨?”
“呸!!我出什么轨啊。你记得你说的这话啊,你如果知道我要说什么,你马上就得后悔,悔到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嘶——”徐曜蹙了蹙眉,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随手开了瓶红酒,“有屁快放。”
高逸倒也没卖关子,直接道,“我那天去接他放学,看到他说的那数学老师了。就是南依,你高中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