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生一直以来能看到他游刃有余、无懈可击的样子,似乎什么问题在他面前都不棘手,都能解决。
人会是一直坚强的吗?
以前的向春生不得而知,她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有点敏感、有点神经质、有点任性、极度缺乏安全感,喜欢她喜欢到资不抵债。
向春生脸上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她觉得自己某种程度上也是个卑鄙的人,喜欢看他破碎看他凌乱,看他瑟瑟发抖蜷缩在自己怀里。
如果生命崎岖难堪,那就让它枝枝蔓蔓,不必修剪。
陈念荒的眼里一直都有一个完整且清晰的向春生,他并不介意撬开自己,让自己在向春生眼中更加具体。
他一直喜欢春天,因为那是一个不必收敛的季节。
“我想哭。”
“时间过得好快啊。”
“真的好快,一下子就只剩下九十九天了。”
“校徽上的我,好傻。”
但她还是会拿起校徽一遍遍看,因为上面印着的是刚刚入学,准备以高冷人设面对大家的宋写宁。
过了那么多年,站在国旗下的她还是会忍不住和身边人聊天。
“送走了那么多学长学姐,现在总算轮到我们了。”林致优可是好好学生,不过她也会在班主任发呆的时候,偷偷讲小话。
卢瑞音站在学生队伍的末端,这届学生不出意外是最难带的,正因如此,他们才充满思想分外鲜活,看到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她不知道何时眼角有些湿润。
“咋又是这位仁兄?”宋写宁并不认同台上的人,“又给他装上了,明明我们小春才更应该上台。”
林致优没她反应这么激烈:“你忘了,小春社恐,让她上台不得紧张死她。”
“没轮到小春应该也是你吧。”宋写宁看不惯陈念荒已经是一件众所周知的事了。
林致优疯狂摇头,她有点难为情:“不行啊,我做不到,上台讲话什么的太窒息了,尤其是这种场合,有点矫情。”
最后这个苦差事自然轮到了让老师最难控制的陈念荒头上。
其实当时老师同时找了向春生和陈念荒两个人,他看向春生面露难色就主动接下了。
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任务,对某人可能不是,她应该会抓狂到几天晚上睡不着觉,生怕自己把事情搞砸。
如果有人问为什么上台发言的人选总是他,那个时候,周柏羽可能会骄矜地来上一句“那是众望所归”。
毕竟不是哪个长相姣好的人,都言辞清晰,哪个振聋发聩的瞬间都同他这般耀眼。
一步一步踏上台阶,他罕见地穿得庄重,没有在开头没有插科打诨。
“敬告青年”
陈念荒选择打开稿纸的那一刻,教导主任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大家,好久不见”
他又开始随心所欲自由发挥了。
台下的教导主任两眼一黑,明明稿子他都检查过,这种关键时刻又掉链子。不过台下的观众却是阵阵高呼,因为只有那样才不会沦为无趣一成不变的高中生。
就连宋写宁在内,那些不喜煽情的人,也会放下成见用心听。
向春生看着台上一本正经的他,眼中充满欣赏,她总是期待他说出的那些话。
想起来那个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站在台下,被浇灌出野心。
“在鸡汤开始前,照例会讲个老掉牙的故事。”他挑了挑眉,表示自己也不例外,“不久之前,有个淘气的小男孩,蹲在马路上,看见一群蚂蚁正在搬运昆虫的尸体,蚂蚁每次搬上台阶,他都要居高临下地伸出上帝之手,把尸体弹开。”
他讲到这里居然还笑了,“很坏对吧,小男孩想,这蚂蚁怎么能搬得动,我帮帮它们好了。真是可笑,蚍蜉怎可撼树。”
下一秒变得义正严辞:“今天我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批判小男孩有多坏的。”
他的演讲并不遵循流畅、无错漏的模板,没有多么优秀的文辞,但总是极具感染力。
向春生每次都会被吸引,无条件看向他。
“蚍蜉怎可撼树,但世间万物总会有跳脱出本属于它既定法则的时刻。
――以轻盈撬动厚重;以单薄一骑当千。
正如,月亮牵引潮汐,蝴蝶轻扇翅膀,灯塔之光指引万吨巨轮。理想,仅凭它动听的发音,让几代人甘愿付出生命。死亡,为了抵偿它的安静,我们动用了一生的喧嚣。”
他停顿了一下,台下已经掌声雷动。
“朋友们,人生在世不过几十载。
何不,撼天动地,石破天惊地响?”
就是这句反问,激起了全部人藏匿在深处的热情。
台下久久难以平复。
他正打算走下台,似乎是想到什么,又陡然折返。
正对着五班的方向,笑着补充道。
“你本不渺小,你无与伦比。”
向春生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一刻命运的降临,几乎是不容她做多选择的。
没有人能避开,如此热烈直白的肯定。
她心下一沉,仿佛他那颗行星冲破一切,撞击了自己所在的坐标――那个亿万年都冷僻孤独的陨击坑。
所有人都被压抑得太深了,他们只被告知要继续努力,从来没有人如此肯定地告诉他们,自己个人的特殊性。在过去现在未来,被人为概括的时间观念里,他们几乎都选择用现在的辛苦为将来的未知买单,从而失去对当下的感受。
所以当世界出现一个人不再对未来有任何要求,只有无限肯定的时候,那一刻自我的感受才会无比强烈。
他下台的那一刻只觉得浑身轻快。
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受到鼓舞,亮丽地前行。
少年一如既往地选择了跨越台阶的方式,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内心。
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胆大妄为,放飞气球的仪式之前,偷偷摸摸地挨到向春生身边。
“很厉害啊,陈念荒。”向春生没有看他对着气球说话。
“向春生,我们去同一所大学好嘛?”
“当然。”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向春生不会让他有选择的机会,她很勇敢也很努力,只要想做就会成功。
陈念荒激动地把气球给捏破了,还真是惊天动地地响。
向春生也还算慷慨,把气球的背面分给他。
红色的气球,写着同一所学校。
一行漂亮的行草,一行还算照猫画虎的字。
「想要,得到。」
「春生劲草。」
第86章 贝壳・螃蟹
在这个季节,恐怕悬铃木还没完全长出新叶。
他很喜欢走在那条街上的感觉,空气干脆又清冷,大口吸气,感觉整个肺叶里的气体都被置换了个干净。
一排排望下去,树影斑驳。
太阳初升,有些暖光,落在身上。
这个光秃秃的世界又充满了生机。
距离高考还剩下不到十几天的日子,陈念荒还是和往常一样,经过那条大道。
包里装了热气腾腾的饭团。
第一个想出让走读生带饭的人简直就是个天才,大少爷现在后背都是烫的。
为了让向春生能吃点好的,他简直就是煞费苦心,还极不符合自身格调地帮他们班那群住宿生带饭。
向春生桌子上早饭的花样甚至都超过了这些天的课表。
到了复习后期,老师能教得已经少之又少,他们只能一遍遍强调易错点,提醒学生们要保持良好的心态。
向春生也不是全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也进步很多,如果原先只有限时五分钟的话,那现在已经调整到了不限。
如果一班放学晚了,向春生就会站在楼梯口看书,一直等他。
那个时候的陈念荒特别幸运,他能看见一个不厌其烦用拍手控制声控灯的小女孩,她正在认真看书。
临近考试,他有空的话还是会和周柏羽一起打篮球。
这时,小古董又上线了,非常不解人意地念叨:“陈念荒,你别做太危险的动作,容易受伤。”
“陈念荒,你别光顾着耍帅,穿得多一点。”
“陈念荒,别喝冰的”
“陈念荒……”
现在只要他一打篮球,向春生手里的水,就没一瓶能幸免。
听着她陈念荒陈念荒的这么喊着,他就是屡教不改,笑嘻嘻地想要挨骂。
不过众所周知,向春生的耐心非常有限,一般说两遍还不听,就不理他了。
“他也真是,作什么作。”周柏羽趁着替补的时机像村口大妈一样聚在她们这边大声吐槽,“不就是件校服吗?还能穿几天?矫情什么?”
向春生颇为无语地摇摇头,她又要哄他。
这次是因为她没看管好陈念荒的衣服,然后不小心被别人坐到,他就生气了。
气得还不轻,都不接她递的水,等周柏羽把水拿走了,他又要抢过来,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就算是高考前三天,老师们也不会放弃讲课的机会。
放平心态成了他们最常说的话。
这是向春生高中生涯的最后一节语文课。
“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笔。”唐老师站在讲台上,指了指窗外,“看看外面。”
万道霞光铺满大地和天空,就连远云都在应景地滚动。
“晚霞一直都在那儿,一直都那么美好。”
那份色彩哪怕过去很多年,也会储存在海马体,等到被下一个此情此景触发,不过以后的人生很难再有了。
“你紧张吗?”
向春生说不紧张那都是假的。
她知道紧张没用,可还是不受控制地乱想,中考的时候她没有过这种情绪,所以现在她会怀疑是情绪太放松导致自己考差,还多了一部分报复心理。
向春生的内心深处对那次失利其实一直耿耿于怀。
或者是这次考试对她来说太过重要,哪怕只有一丝浅薄的希冀,告诉她紧张有用,她都会去做。
在看到那片晚霞之前,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其他的事我就不强调了,准考证身份证2b铅笔一定要带好,黑笔多带几支,紧张就深呼吸,考试前可以听纯音乐放松千万不要听旋律洗脑的音乐,最后千万要记得考场纪律……”
她明明都说不强调了,可还是这么提心吊胆地说了无数遍。
“祝大家此去四平八稳,一帆风顺。”
放学铃响后,她们就要把桌子全部都收拾好,离开这里了。
这三年,明明向春生有很多很重的书,可是认认真真收完不过只用了一个小时,那长长的三年,那些痛苦煎熬的日子,就这么被浓缩成这箱终将蒙上灰的书。
不知怎的,有些感慨。
高考前三天,苏合一中作为考场,所有人都要放假。
向春生在几天前就一点点把书全部搬回家。
上次见他都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陈念荒强迫自己不去打扰她,生怕和自己那个考同一所大学的心愿会给向春生造成压力。那种无形的压力会让人心烦意乱。
他内心惶恐的成分就像幽灵的影子,缠绕在他脚下,在每一个看见向春生的瞬间。
这人生气的时间也太长了吧!向春生那天并没有成功地哄好他,但是现在都已经超过五天了!眼下四周都没人,他总不能避开不和自己打招呼吧。
向春生把眼神放在不会挪动的承重柱上,保持上半身不动,匀速平移至他身边。
结果,陈念荒看了一眼后就径直离开了。
“小陈念荒。”小心眼的陈念荒,气量小的陈念荒。
向春生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你干嘛不理人?”
他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没有。”他没有不理人。
他只是在想,有什么方法能完全骗到她。
“向春生,跟我去个地方。”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带走她。
向春生完全没反应过来:“啊?”
就被拉着走了。
她还要回家,还要回寝室收拾东西,还要回家,可大脑怎么就不听使唤地跟着走。
曾经有个老爷爷告诉过他,如果有一天你的心情不好,什么都不用想,就去赶海,一切烦恼都会被浪潮带走。
所以现在的两个人,脚踩在了沙滩上。
“赶海?”向春生怎么都没想到,在自己本该认真复习准备考试的那个晚上,他带她来赶海。
简直太荒谬了!
向春生原本以为陈念荒会分享他独家秘籍,那种瞬间就能让大脑开发至百分之三十的秘诀。
“向春生,你准备得已经足够了。”陈念荒手上只有一把铁锹和一个塑料小桶,根本没有传说中的秘籍,“不要紧张。”
她知道,陈念荒想让自己放松下来。
周围的所有人都让她不要紧张,包括蒋月华,她这几天都乐此不疲地拉着向春生看电视上的肥皂剧,无一例外都被拒绝。
他们都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刺激到她,还时不时询问她的感受。
向春生觉得反倒是他们更紧张,她有自己的节奏,保持平稳的心率,适度的压力。
“你觉得怎么样?”陈念荒这人也一样。
“我觉得挺好玩的呀。”向春生翻到了一块特别可爱的贝壳,举起来对着月光看,“不过我说,陈念荒你有事能不能等我考完再说,我还要回去复习呢?”
她来得路上就在想:这家伙不会是在准备表白吧?这么沉不住气?好紧张,我还没准备好呢?
向春生慢慢蹲下,满心满眼都是那个男孩,海风吹鼓起发丝,锋利的轮廓覆盖着一层冷光,他却好似燃烧不尽的火把。
糟糕,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浪就把她的衣角打湿了,不出意外的话,她的衣柜里应该又会多出一件沾满海水味道的衬衣。
陈念荒酝酿了一阵,笑着拉起她,看着这个狼狈的模样。
“其实,高考就像是浪潮。比起做足了准备应对,我更觉得是一种毫无防备的袭来。每个人都是搁浅在海滩上面的生物。有的是小螃蟹,横冲直撞,最后冲向海底。”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桶里两个人赶海挖来的小螃蟹扔回海里,像极了教小朋友认字的幼师。
向春生都还没品尝过这份美味,表情略带可惜。
“有的是小鱼,它被冲上岸不久后就挣扎着想离海更进一步。”他的眼中温柔又澎湃,“还有的是贝壳,嵌在沙土里。”
他那修长的指节举起贝壳,像件艺术品。
“只等涨潮,大浪会把这些全部带走,螃蟹因他发达的肢节率先进入大海,小鱼也如愿以偿回到海里,只有这贝壳还在原地,被烈日灼烧,沙土不会保留一丝水分,格外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