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只失笑着摇了摇头,嘴边露出浅浅的梨涡,“没事。”
严淑芳也说道,“既然你是小意的朋友,等着我也送你一份乔迁礼,我种了三角梅,开得可好了,等我剪几枝给你。”
她又转头催促周知意,“小意,我们真的要赶快走了。”
江遇看着两人的身影走出狭长的巷子,他拎着那袋洗衣粉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过两条巷子,江遇才回到自己的新住处。
他其实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收拾房间、补墙上的掉的石灰、洗衣服,江遇特意跟朱泉换了个班,他必须把事情今天都做完,周末那天他要代替朱泉看店。
坐在自行车后座,周知意抓着严淑芳腰间的衣服,被严淑芳载到了她上班的纺织厂。
燥热的微风吹过周知意已经变干的头发,再打着旋儿拂过硬朗气派的大理石大门。扑面而来工业化的气息,她仰头看着刻在大门上的几个硕大的字——“新宁市第二纺织厂”。
严淑芳和门卫大叔打了招呼,骑着自行车带着周知意几乎不停歇的骑进纺织厂里。
二纺厂占地面积很大,一排排的红砖厂房,严淑芬又是骑了一会儿自行车才骑到她工作的纺织车间。
把自行车停在厂房外的车棚里锁好,严淑芳领着周知意往厂房里进,“你别紧张,牛主任人很好的。”
周知意点点头,她当然不紧张,大学时每门课程结束时都要向任课老师汇报自己的作业,讲灵感源泉、设计理念,她只当这次也是一次结课汇报,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高耸的锯齿形框架构建出了厂房顶部的采光天窗,穿着靛蓝色工作服、戴着帽子的女工们奔跑在无数轰隆作响的机械机器间,熟稔的拔纱换线,空气中的白絮在明亮的光线中轻飘飘的缓慢升空,这一切仿佛是一副彰显刚与柔、力与美的宏大的生活画卷。
严淑芬朝着一道不算高的背影直直走去,对着这个和其他女工无甚差别的女人喊道,“牛主任。”
那人转过身来,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人,但眉眼中却显露出几分坚韧。
严淑芬和周知意说着悄悄话,“可别小看她,牛主任在我们厂里可是被称为‘开荒牛’的厉害人物,五八年的时候,她才十七八岁就已经接受过培训、进厂带学徒了,可以说是陪着二纺厂成长起来的。”
牛小菊朝两人走来,因着扬起的笑容,脸上的纹路更为明显,对着周知意十分热络,“我本来还以为是小严说得夸张,哪有那么年轻有为的女老板,没想到看到真人才知道是我狭隘了,不只年轻有为,人还长得这么靓。”
周知意笑得明媚,更加真诚的夸回去,“我在您面前哪里能当得起‘年轻有为’这四个字,我都听淑芳姐说了,您十七八岁就能带学徒了,比我现在还小好几岁呢。”
严淑芳被两人这番夸张的商业互夸搞懵了,茫然的眨眨眼。
各怀心思的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打机锋。
“小严说你要赞助我们车间在劳动节文艺汇演上表演用的裙子,我看了她拿来的那裙子,可真漂亮,”牛小菊很是客气,诚意满满的说,“哪能让你白送呢,我向上面领导申请了一下,需用的十六条裙子我代表厂子向你购买。”
周知意连连摆手,推辞道,“那怎么能行,我都已经说了是赞助,是免费提供给女工们穿着表演的。”
给钱那她怎么好意思再让女工们帮她推销自己要售卖的这款扎染裙呢?
牛小菊仍坚持,“那怎么好意思,这又不是一条两条裙子,该多少钱就该给你多少。”
不收钱这叫她怎么好意思说出更过分的请求。
严淑芳呆呆的看着两人仿佛推拉般的交涉。
最后还是周知意没坚持住,求饶般的直说了,“牛主任,你就别和我客气了,我这也不是完全只是做好事,也想借纺织厂办这样大的活动推广我这款扎染裙,裙子是免费提供的,但有个小要求,如果有人问起,麻烦提我一句,就说是我在卖的,帮我宣传一下。”
牛小菊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她也是没想到这姑娘看着年轻,居然还挺滑头,来来回回打了好几个回合的机锋,她也坦诚相待,“不瞒你说,我坚持要给你钱也是有我的目的。”
她停住话头,牛小菊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四十多岁的人仍然觉得臊得慌,“十六条裙子的钱算是表达诚意,我是想请你教教我们厂子里你染裙子的这种技术,你放心,纺织厂会按照技术顾问岗位给你发工资的……”
牛小菊说不下去了,她整张脸都臊红了,觉得自己有些无耻,那裙子上染色的手法连隔壁染织车间的主任钟家佩都没见过,一定是这姑娘家传的技艺,她竟想让对方教给纺织厂。
却不想周知意直接痛快的应了下来,“可以啊。”
这下换成牛小菊傻眼了,“你答应了?”
“对啊。”周知意点点头,学校年年开设扎染课、要求每一届服装设计专业的学生学习扎染,就是想让更多的人了解、传承这门民族特有的技艺,她当然不会介意将扎染教授给更多的人。
第33章 利益交换
开诚布公的谈过后,两方人发现她们所求的其实并不冲突,利益交换,甚至可以说是双方共同得利。
周知意利用纺织车间在劳动节文艺汇演上表演的机会推广自己要售卖的扎染裙。
牛小菊则是代表纺织厂想要用扎染这种技艺研发新的布料,扎染裙卖得越好、如果能成为一种热潮风靡的话,新宁市大大小小的众多制衣厂自然对这种扎染布料产生需求,可以说周知意的扎染裙卖得越好,她们纺织厂说不定卖得布也就越多,这是一门共赢的交易。
几人转移到会议室,二纺厂的厂长覃杰和染织车间的主任钟家佩也都过来了,商定更加具体的合作事宜。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探讨,二纺厂这边付给周知意十六条裙子的费用、给她特聘技术员的职位和工资、帮助她宣传推广扎染裙;周知意则是在任职期间将她所会的扎染技法教给染织车间的工人师傅们,帮助二纺厂开发新的面料。
二纺厂的厂长覃杰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头发白了大半、戴着副厚镜片的眼镜,看得出平日里的殚精竭虑,他双手握着周知意的手,很是感激,“周老板,真的很感谢你愿意这么无私的将技术传给我们厂子。”
既没有付出十六条裙子的“宣传费”、又意外的能多领一份工资,周知意弯起漂亮的眼眸,笑着说漂亮话,“合作共赢,我还要感谢二纺厂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一个宣传机会。”
覃厂长喜欢这四个字,连连重复道,“对对对,合作共赢。”
他在看到牛主任和钟主任拿来的那条扎染裙子时便一眼就喜欢上了。
这种经历百年传承下来的“美”,不论男女、不论老少,都会被其散发出的魅力所折服。
染织车间的主任钟家佩看着周知意也是十分热切,“我就等您劳动节后再来给我们上课了。”
要不是一开始说的就是给纺织车间的女工们提供文艺汇演的裙子,钟主任都想现在就把这个女仔拉到她们染织车间去,好好讲一讲“扎染”是怎么做出来的。
现在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纺织车间的牛小菊把人带走,“来来来,我带你去认识一下我们车间被选出来表演大合唱的女工们……”
周知意跟着牛主任又回到纺织车间,离劳动节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了,她必须要抓紧时间统计好每个人的尺码数据,把裙子全部做好扎染处理。
这时候人们有句话,说的是“轻工不轻,纺工更苦”。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刻板印象,都觉得女子不如男,明明撑起纺织厂大半天的就是女工。
厂房内织布机声如火车轰鸣般不停运转中,女工们围着机台也是不停歇的走动,换纱接线,不时通过眼看、耳听、手摸处理纱线接头,纤细的手指灵活又敏捷的快速打了结换上新的纱线。
牛主任先带着周知意走到最边上的那台织布机旁,指着那戴着白圆帽、一身靛蓝色工服外套了件白色围裙的女工说,“她叫刘丽丽,现在怀孕四个月了,我才特意将她安排到这台运转慢些的机器上。”
周知意这才注意到这名女工的肚子微微隆起一个弧度,但她似乎忘记了似的,全身心仍投入在工作中,绕着机台走动的动作和其他女工并无什么不同。
“不然按照一般机器的运转速度,我怕她会吃不消,我们一个班次可是要不停的走动查看,一天下来几乎相当于走十多公里的路程。”牛主任说完,扬声去喊那名女工,“刘丽丽!刘丽丽——”
机器声音嘈杂,她喊了好几声那名女工才听到,刘丽丽让旁边机台的女工帮她先盯一会儿,小跑着过来,“牛主任,什么事啊?”
牛主任侧身,给她介绍周知意,“这位周同志就是小严说的愿意给我们车间表演节目的女工们提供裙子的女老板,她来统计一下大家要穿的衣服尺码。”
刘丽丽惊奇的看向这么年轻的女仔,感慨了一句,“可真厉害!我平日里穿小码的衣服,只是现在肚子大了,可能要再大一码。”
“好的。”周知意拿着向牛主任借来的纸笔,快速在纸上记下名字和对应的尺码,还有特别备注的信息。
牛主任又带着周知意去找下一位女工,“那边那个看着像瘦竹竿似的女工叫翁美英,本来就瘦,这些日子苦夏,又瘦了些……”
“她叫于秋,比不上年轻小姑娘纤瘦苗条,在计划生育实行前生育了两个孩子,所以身材有些走样……”
“那个稍微有点胖的年轻女仔叫张国琴,是个小饕餮,可能需要麻烦你帮忙准备大码些的裙子……”
“曾珍就是个子有点矮,她小时候日子过得苦,饥一顿饱一顿的……”
记在纸上的字一行又一行增加,这可能是周知意接触过的最特别的一批“模特”了,最瘦的小码可能穿上都会大、最矮的可能只有一米五几,怀孕的、身材走样的、胖乎乎的……几乎每个人都离传统意义中的标准体型相距甚远,但周知意一个接一个的认识她们,心中原本的急功近利却是越来越淡。
周知意只不过在纺织车间呆了不过一个多小时,汗水与飞絮便粘黏在一起,鬓角的头发被汗打湿,她不用看都知道自己后背已经湿了一片,而这些女工们则是天天如此,每天呆在车间里三班倒。
她们也许在时代的洪流中创造不出多么辉煌夺目的故事,终其一生可能也只是在平凡的纺织岗位上默默工作,就像春蚕般。可就是这些不计其数的纺织女工们,使得国家的轻工业发展起来了,到九十年代,轻工业产值就已占全国工业产值的三分之一。
周知意不再把这些女工当作宣传自己新衣的工具人,在接触到这些鲜活的女性后,她的思想已经发生了转变,从想要展示衣服,转变成了想要展示这些女工们的美,她要让她们发光。就算这些女工们一生平凡,也可以拥有自己人生中一个小小的高光点。
她们值得在歌颂她们的节日展现出生命中最美丽的一面。
——
变换了心境后再看待这件事,周知意不再考虑利益得失,将其看作她在这个时空第一场、也是最特别的一场时装秀。
仿佛回到了毕设走秀的前一周,deadline的临近意味着繁忙,只有一个礼拜就到五一劳动节了,周知意根据每个人的体型制定修改方案,特别瘦的翁美英那条裙子需要增加省道、使得裙子各个围度变小,怀孕的刘丽丽那件要提高腰线、裙子最紧的位置要移到肚子以上,有点胖的张国琴要穿的那条裙子上加了个遮肉的泡泡袖,比较矮的曾珍的裙子则需要修改长度……
为了把十六条裙子都改得适合每个人,周知意只能暂时停几天摆摊的事。
把已经下了订单的最后一批货交上,周知意告知着一个个客商,“这几天我都不会来东坝街摆摊了,您别跑空。”
几乎每个客商都如殷勇这般只觉天要塌下来了,“小周,你该不会不打算继续做了吧?”
生怕就此失去他的货源,殷勇连忙劝说道,“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你是要和哪个男人结婚?可别听信男人的话,他说现在养你、让你别再出门做事了,这都是在害你啊!”
也是在害他啊!
殷勇情真意切,为了稳住他的供货商,一时干脆把自己也骂了进去,“男人的话也就听着好听,但你要是真的呆在家里一直靠他养你,哪怕你长得再漂亮,久而久之也会看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女人还是要自强!”
所以千万别不干了啊!
他的斯威特衫!他的发财快乐衫!
跟着周知意这个月也是赚得钱包鼓鼓的殷勇表示他根本无法接受失去小周老板的未来,到底是哪个狗男人要断他财路?是南方男人服装店里的那个沈谦?还是时不时过来刷个存在感的齐廷铮?抑或者是上回看到的殷勤帮忙拉推车的高个子青年?
殷勇恨得牙痒痒,咬着牙问,“到底是哪个男人哄骗了你?”
周知意哭笑不得,“我只是到五一前不会来东坝街摆摊而已,因为这几天实在是忙,腾不出空来做生意,但之后会推出一款新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