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杰但笑不语。
「幸福在哪里,朋友我告诉你,它不在月光下,也不在睡梦里,它在辛勤的耕耘里,它在知识的宝库里……」
周知意站在幕布后的暗处,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她为了能有个好盼头,今天出门特意穿的是白色的发财快乐衫,下面则是一条蓝色喇叭牛仔裤,脚上一双方便活动的白球鞋,还算是清爽的穿搭。
牛主任帮她争取到上台露面的机会对周知意来说是意外之喜,她身上的发财快乐衫说不准也能蹭到一波宣传。
女工们唱到最后一句。
「幸福就在你的智慧里,就在你闪光的智慧里——」
负责主持的女工和男工在舞台侧方现身,按照修改过的台词说道,“真是让人眼前一亮的表演,人靓裙也靓,让我们特别感谢,本次纺织车间女工们表演所穿着的扎染裙的提供者——南风服装店的女老板周知意!”
周知意快步从黑暗中走向明亮的舞台上。
她曾和同学们在学校毕业展走秀结束后一同走上秀台谢幕。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的“秀台”、不一样的“模特”,不一样的……只有她独身上台谢幕。
“她不只提供了纺织车间女工身上的这些靓裙,还慷慨的愿意传授这种染色技艺,让我们期待接下来二纺厂会开发出怎样的新布料……”
掌声雷动一片,周知意走到舞台中央,笑靥如花的朝台下挥了挥手,鞠了一躬,没多停留便和严淑芳挽着胳膊,和纺织女工们一同下台。
短短几秒钟的亮相,却不知惊艳了多少人。
申局长难以置信的看向覃厂长,“不是外国厂商?而是这么个年轻女仔?”
冯桂敏骄傲的使劲拍着手,还招呼着高德明和高静父女俩也使劲鼓掌。
钟玲连连问今天特意借了个相机的沈谦,“拍到了吗?小意也跑太快了,怎么就打了个照面就下去了……”
方红梅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朝失神的何萍喊道,“这大舞台打光就是好,怎么把她衬得更好看了!”
黄秀敏激动的拉着姜玉芝摇晃着。
姜父姜母也在问儿子姜佑青,“这就是住你们隔壁、芝芝那个朋友啊?可真厉害!”
殷勇侧头看到久久回不过神来的齐廷铮,连忙伸手在他面前晃着,打断他心中所想。开什么玩笑,现在谁都别想耽误周知意搞事业。
江遇也是深深凝望着舞台,即使主持人已经在报幕下一个车间的表演节目,他的脑海中仍像DVD碟片刻录下来似的,画面循环播放,不断重复着刚刚周知意亮相的惊鸿一瞥。
许久过后,江遇侧头看向周围那一片坐着的人们。
她的世界色彩斑斓、热闹、朋友众多,她的脚步从未停下。江遇相信,她今后一定会走向更大的世界,也会有越来越多的朋友。
就算不配成为与她并肩携手的那个人。
江遇长出了一口气。
他至少也不要掉队,连朋友的一席之地都失去。
第36章 报纸
经历过那段教育不受重视的时期,全国出现了人才的断层,无论是农业、还是工业上,都急需人才,而这靠才恢复没几年的高考培育出的大学生,是远远不够的。
再加上81年国家颁布的《关于加强职工教育的决定》,对青壮年职工要争取在两、三年内扫除文盲。
在这样的背景下,夜校开始了蓬勃发展。
罗良白把修好的一块电子表放到店里柜子上的塑料筐里,转身回自己座位时经过江遇的身后,突然看到了什么,伸手越过他,拿起了桌上江遇的那本笔记本。
顺着刚刚看到露出的一角,罗良白向后翻了一页,只见笔记本上粘了几张剪报。
「珍惜业余时间的人们——记新宁电子夜大学的学生」
「五月十一日傍晚,虎镇区机床厂的青年工人张盛刚下班,立刻换下汗水渍渍的工作服,背上书包,匆匆走出工厂。路上,他吃了个火烧,算是对付了晚饭。六点半的时候,他已经坐在电子夜大的课堂上专心听课了。像他这样“特别”的学生,在电子夜大四个系里有四百二十三人……」
笔记本右下角则是另一块从别的报纸上剪下的新闻报道。
「鼓励年轻人利用业余时间上夜大——新宁市15所高校的夜大将招生,今年起实行统一入学考试」
「为保证学生质量,新宁市15所高等院校的夜大学今年招生将实行统一入学考试。所有报考夜大的考生,都必须参加市高教局组织的入学统考。今年招生的专业类别包括理、工、医、文、财经、外语,计划招生3805人,其中理工科1405人,文科2400人。招生院校将于5月15日发售招生简章和复习提纲,5月20日至23日报名。」
罗良白眼睛一亮,惊喜的看向江遇,“哦我的朋友!你终于要斩情缘、搞事业了?”
他这才发现江遇今天拿着的书不再是从前面租书店租来的《家电维修》杂志,而是变成了复习提纲。
江遇从他手里把自己的笔记本拿回来,淡漠中带着些许疑惑不解,“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我搞事业?”
这个寻常的夏日午后,郝运来电器行小店里,电风扇摇着头缓缓转动着吹风,老板郝志刚躺在两张椅子拼凑的“床”上打着瞌睡,朱泉趁此机会又故态复萌悄悄偷看他那些小黄书,专注的根本无暇顾及周围。
罗良白坐到江遇旁边的那把椅子上,“你知道吗,一个人的才华和能力是有限度的,而这个限度决定了这个人能到达的高度。我这人呢,小聪明有点,大聪明却不够,所以才窝在这小小的二手电器行干了三年。但我总不能三十多岁、四十多岁,还窝在这里,那就是窝囊了,所以只能尽快抱个大腿,来让我的人生到达更高的高度啦。”
他拍了拍江遇的肩膀,“看我这么坦诚的份上,朋友,我也不求什么你当大哥、我当二哥之类的,只要等你发达了之后给我安排个小经理之类的岗位就行,我要求的也不算高吧?”
现在自己都不是什么小经理的江遇沉默了,这要求还不够高吗?
罗良白当他默认同意了,倚着椅背向后倒去,只留两条椅子后腿支撑着全部重量,他双脚跷起搭在桌上,颇有些得意,“我老窦就是有这么一个厉害朋友处处提携他,我家日子才好一些的。我觉得你也可以成为我的那位厉害朋友,阿遇,我的后半生就靠你了,加油!我相信你肯定能考上夜大的!”
江遇并不怎么想负担起别人的后半生,他默默抽出笔记本中夹着的那张今早才领来的招生简章,塞给罗良白,“你不如努努力,自己成为那位厉害的朋友。”
罗良白听出了他话里的婉拒,立刻坐正回来,“不是,我要是能考上大学,我现在还能在这儿吗?你就不能提携我一把吗?这可是我的后半生啊!”
江遇对此只给出了无语又无情的四个字,“……关我屁事。”
这边罗良白想靠朋友走上人生高峰、却被逼着只能自己头悬梁锥刺股,再次捡起课本学习;新宁市的另一边,有人得到了他想要的“朋友的提携”,但人却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姜玉芝表情平静,看向小院里趴在狗窝里悠闲吹着电风扇的灰棕色大狗、朝着她狂吠的站岗小黑狗、还有那只追着自己尾巴玩的黑棕色潦草小狗,问道,“这就是你说的保镖们?”
周知意拉住尽职尽责、还想上前赶人的“保镖”小狗两亿,对着姜玉芝笑笑,自卖自夸起来,“虽然这两只是还没长大,但我们发姐还是很顶事的,真要察觉到危险,它正经起来,还是很唬人的。”
大发似乎是听懂了,狗头微昂。
姜玉芝又看了一眼悠哉悠哉摇着尾巴的大狼狗,长得确实有几分吓人,她勉强相信了。
“那你说的包吃——”
周知意立刻奉上从桂明饭店打包来的“员工餐”。
“还有包住……”
周知意带着姜玉芝进屋,指着屋子里那张木头床,“这可是没几个人能享受到的至尊体验,和老板同吃同住。”
并不怎么想和老板一起吃住的姜玉芝沉默了。
过了半晌,姜玉芝抱着最后那一点期待,不死心的问道,“还有你说的那什么事业的上升空间和发展前景——”
“有的有的,作为第一个入职的人,你可是元老级员工,”周知意开始画饼,“只要我们‘南风’发展起来,生意越来越红火,扩大规模、员工增加,元老级员工的你,那还能只是个小小的缝纫女工吗?领班、主任、甚至是制衣厂的厂长,都有可能是你!”
姜玉芝抬头看一眼,小院上空比起她之前来过的那次,多了一块半透明的遮雨油纸布,不大的院子里和狗共处的还有一台崭新的缝纫机,比起海林制衣厂那种小作坊还要更不像样。
就这样的工作环境,周知意还在允诺给她厂长的职位。
姜玉芝平静的脸上透露出一种淡淡的死感。
她被骗了。
“我能骗你吗?”周知意在旁边说道,“你哥哥和嫂子就住在隔壁,而且你和我都认识这么久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姜玉芝沉吟,唔,周知意说的话虽然不现实,但她这人好像确实也没说过什么谎话。
算了,既然来了,先这么干着好了,反正不论是在海林制衣厂、还是在这里,她都是一样做事,更何况周知意开出的工资还要更高些,一个月有一百块钱,比她哥在正经罐头厂每个月的工资还要高十块钱。
努力忽略自己被骗上贼船的事情,姜玉芝点点头,问道,“那现在我要做什么?”
终于有人帮忙做事,周知意顿时也是心口一松,开始说起来现在的情况,“现在我们还没有什么完全要自己车缝生产的服装,主要是进别人的货,进行二次加工。就比如说这款T恤衫,衣服是我从别的服装店进来的净版T恤衫,在上面印上印花;还有这款扎染裙,也是在白色裙子的基础上做了扎染效果……”
劳动节后周知意的南风服装店就正式开业了,拜二纺厂文艺汇演的“推广宣传”,她一开业,不只她那天登台穿的发财快乐衫又恢复了些“生命力”,迎来了新一波采购热潮,纺织女工们穿的扎染裙更是成为了新的爆款服装。
这让东坝街其他服装店老板看傻了眼,他们好不容易才搞懂了“丝网印”是怎么做的,不只是仿版发财快乐衫、斯威特衫,还推出了其他标语的T恤衫,有模仿发财快乐衫的“恭喜发财”、还有大白话的“别找我,烦着呢”、还有印得满满的歌词“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用文字发展出了一种独特的服装款式——“文化衫”。
可这如异军突起似的突然兴起来的“扎染裙”又是什么?这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无法被人模仿的扎染裙让东坝街上这家小店一下子成为新的炙手可热的服装店,供不应求的扎染裙更是一条能卖出三十元的高价。但周知意一个人生产力有限,即使严淑芳下班后时而过来帮忙做扎染,周知意也无法供应出客商们对扎染裙的需求量,招人一事迫在眉睫,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姜玉芝。
在海林制衣厂,周知意关系唯二较为亲近的人就是姜玉芝和黄秀敏,但黄秀敏拖家带口,是不会放弃较稳定的海林制衣厂,反而来到她这家庭小作坊里工作;而姜玉芝年轻,虽然对未来还有些迷茫,但从之前的交谈中,她似乎也并不打算就这么困在海林制衣厂做一辈子的缝纫女工。
果然,姜玉芝在周知意的说服下来到了这里。
“你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帮我分担一些工作,”周知意说道,“南风服装店只用每天上午开门做生意,这点时间卖的衣服和接到的订单就够我们做的了,下午回家做扎染和印花,缝纫机是用来在衣服上缝上我们的领唛,然后就是熨烫平整、打包、装上吊牌。”
周知意说着把东西拿出来,领唛上是她特意去注册的商标,是“南风”二字和一个似指南针又似风车的标识图案,吊牌也是同样,只是多贴了个用三角齿剪刀剪下的扎染小布片。
姜玉芝接过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虽然看着没有多么繁复,但她还真没见过这种把面料小样贴上去的吊牌,看着还挺精巧的,“没想到这种小布头贴到吊牌上还挺好看的。”
周知意又翻出两件今天才打包好的斯威特衫和发财快乐衫,炫耀道,“我还有呢,吊牌上的贴布会跟着衣服变化。”
斯威特衫上挂着的吊牌贴着的是一小块印着缩小版“sweet”印花的粉色针织布,而发财快乐衫上的吊牌上则是一小块印着绿色“發”字的白色针织布。
“南风,”周知意先是念出吊牌最上面的两个字,接着说出面料小样上印的那个字,“發!”
仿佛得意小狗般摇着尾巴,周知意嘿嘿一笑,“我最喜欢这个,也是小小满足了我的一点私心和期望。”
姜玉芝不禁失笑,也不知道周知意哪来的这么些点子,不过她看着这些吊牌莫名有种想要收集的冲动,相信总有人像她一样,冲这独特的衣服、巧思的包装和吊牌,成为“南风”的拥趸。
姜玉芝心中的犹疑不知不觉打消,也许在这方小天地,确实会比在海林制衣厂工作更有趣些。
就这样,南风服装店正式从周知意单打独斗扩充为两人。
有了姜玉芝的加入,周知意明显感觉自己轻松了些,最起码不用过那种狗都睡了、人还在染裙子的苦日子。
周知意和姜玉芝一早刚到店里,摸透了南风服装店开门规律的客商们很快就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