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岚没接话,低头沉思片刻,忽然把腿往酒馆跑。
正是傍晚前,酒馆里已经坐着五桌客人。柜台前阿旺忙着沽酒收银子,康子往返大堂和厨房,累得气喘吁吁。
肖克岚见缝插针地帮忙,康子忙里抽空还有去赶后院的驴拉磨,肖克岚跟着到后院来。
“来来来给我,你跑堂就行,这个交给我。”
康子满脸的疑惑,“老爷,您这是干什么?等会儿掌柜的要骂我了。”
“不会不会,快快快,叫你上菜了。”
听到孙秀娥喊端菜,康子由着肖克岚赶驴。
天黑了,厨房的锅铲渐渐没了声音,孙秀娥出来看到石磨旁那个高壮的身影,“肖克岚?你不在屋里温书,跑这儿干嘛来了?”
肖克岚搬出自己两个时辰的成果,“来帮你磨面啊,顺便等你一块儿回家。”
孙秀娥不可思议的轻笑了两声:“你还有这心思?”
……
入夜后,孙秀娥等着女儿睡着,准备去烧洗脚水。谁知一走出内室,肖克岚已经把洗脚水准备好了。
孙秀娥心里正疑惑,肖克岚拉着她入座,鞋袜也脱下,慢慢放入脚盆里。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肖克岚埋着头,还在想该怎么跟她说想到府学旁听的事。
孙秀娥回想起今日他在酒馆的举动,猜到这定是有事相求,抿嘴浅笑,“说吧,又想买什么书?几两银子啊?”
肖克岚手上动作满了下来,仰头说道:“不是买书,是去府学旁听,要,要……”
看他吞吞吐吐的,孙秀娥目光也渐渐沉了下来:“多少?”
犹豫了片刻,肖克岚低声说道:“五十两。”
孙秀娥以为自己听错了,双眼瞪得老大:“多少?”
“五十两。”
话音一落,孙秀娥激动得双脚重重一跺,“五十两?”
脚盆里的水溢了出来,洒了肖克岚一身,他下意识退了一下,抬头坚定地看着孙秀娥,点了点头。
孙秀娥怕吵醒女儿,努力把激动的声音压低。
“你这是要列入仙班啊?五十两都够咱家吃两年了。”
肖克岚苦苦哀求道:“这是从京城来的先生,好几年才能得这么一个机会,听了这位先生的课,我离中榜就更近一步了。”
孙秀娥有些动容,迟疑道:“那容我考虑考虑……”
肖克岚迫切问道:“娘子要考虑多久?载明说只剩四个名额了,若是明早再不去恐怕就没有了。”
这一下子要拿出去五十两,孙秀娥仿佛在割肉一般难以决断,再肖克岚说好话软磨硬泡了半个时辰,孙秀娥才肯答应,回房拿了五十两给他。
三月肖克岚就要到府学旁听,吃住都在里边,三个月后才能回来。
孙秀娥悉心准备衣物,又到裁缝铺给他新制了两身衣裳。这是去住公斋,虽说里边什么都有,孙秀娥怕他吃不好,买了些肉干果脯给他放在包袱里。
肖克岚瞧着有些多余,“吃的就不用带了吧?”
孙秀娥摇了摇头,“那种大锅饭,一点油水都没有,这个你自己留着吃。”
一切准备好,孙秀娥准备去做晚膳,看到肖克岚还坐在那里发呆。
“你不是说要跟花岱延他们几个吃酒吗?这都到饭点了,怎么还不去?”
肖克岚:“等以后再说吧,今晚不去了。肖宴和文瀚前两日跟秦少将军到苏州去还没回来,今晚我就在家陪陪你和孩子。”
孙秀娥转身去院子里的孙锦语抱了进来,“小语,爹爹明日要走了,就在这里跟爹爹玩。”
今天她没去酒馆,就是为了给肖克岚准备东西。既然肖克岚要在家用膳,晚饭肯定得多做几个菜,这一去就是三个月,孙秀娥心里莫名有些不舍。
第二天孙秀娥和孙锦语一块儿送肖克岚到书院门外,一家三口依依惜别到最后一刻。书院快闭门了,在花岱延催促下肖克岚才告别了妻女。
孙秀娥神情恍惚地牵着女儿往回走,对于自己心里莫名的伤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走过两条街,孙锦语看到卖糖画的摊子,拉了拉孙秀娥:“阿娘,糖糖!吃糖糖……”
这个糖画摊子,孙锦语每次路过都会拉着要买,不管是跟小翠出门,还是孙秀娥带出来玩,几乎都不会落下。
孙秀娥缓过神来,拉着女儿来到小摊前,掏着铜钱说道:“来个兔子的。”
肖克岚和花岱延被引路的师兄带到公斋,这里有几间大卧室,十人一间的大通铺。再往里走,六人间、四人间……
来到最后的两人间,师兄指引进门:“这就是二位的房间了,里边东西都备好了,直接住进来就行。”
花岱延掏出一块碎银塞给师兄:“有劳了!”
师兄把银子揣起来笑呵呵地离开了。
肖克岚木噔噔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方才过来的时候,他有看到十人间那边还在洒扫铺床。而这边陈设安静整洁,架子床的被褥都是铺好的,书架上一尘不染,像是有人特意打扫过的。
房间动静分离,进门这边是用饭的大圆桌,一旁木柜上还放着茶具和茶叶,北向尽头是两张书桌,一整面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册古籍。往右走绕过一道屏风,便是休息的床榻和衣柜,衣架脸盆脚盆都在里边,挨着屏风的一边还有一个大澡盆。
肖克岚望向花岱延:“都是一块儿进来的,怎么那些人住大通铺,我们住这儿啊?”
花岱延看了一眼书架上的书,坐在雕花木椅上:“这种房间不多,住进来自然是要舍点财。”
肖克岚背着包袱,手上的书匣子也没敢放下,局促地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桌案上笔墨纸砚都是新的,迟疑了许久悄声问道:“只需一两啊?”
花岱延被他的话逗乐了,轻笑道:“一两只能睡那通铺去,我送了董教谕一幅画,咱们才得以搬进来。你就安安心心住这儿,每日有人送饭到房间来,还有人洗衣服,你只管念好书就行,旁的都不用管。”
一旁的肖克岚还在发愣,这像是住在家里似的,成婚后除了自己贴身的衣物自己洗外,其他都是小翠或是孙秀娥洗的。
两人歇息了片刻,书院后厨的婆子送饭来,两荤两素一汤,肖克岚吃了一口,虽然比不上孙秀娥的手艺,倒也不难吃。
听他说这菜凑合,花岱延笑道:“看来这几年弟妹把你这嘴都养刁了!以前肖宴那黑咕隆咚的玩意儿你都能咽下去,现如今这等菜色你竟然说‘凑合’?”
肖克岚嚼了嚼嘴里的菜,小声嘟囔着:“本来就凑合,这些食材要是在我娘子手里,比这好吃千倍!”
入夜,孙秀娥久久未能入眠,心里在想肖克岚今日晚饭吃的什么?书院的床榻睡得可还习惯?被褥厚不厚?夜里会不会着凉?
三更过后,孙秀娥把女儿抱起来撒尿,再回去更睡不着了。觉得有些口渴,屋内水壶里没水了,她披上外衣,提着空壶到前院来,喝完后装满一壶提回北屋。
出来坐在了廊下,脑海里回忆起那次肖克岚大街上出糗,回来坐在那个角落里。上次是在气头上,这会儿想起来,那天他那个背影还挺好看的,一身素色中衣,刚洗过的长发披下来……
孙秀娥想着想着,笑脸不知不觉滚烫起来,回过神后拍了拍脑子,稍缓一会儿起身大跨步回屋。
看到女儿可爱的睡颜,躁动的心跳也缓和许多。她轻轻上床躺下,贴着女儿很快睡着了。
临安府学公斋。
肖克岚看书看到三更,想着明日还要早起,也赶紧收拾了躺下。感觉确实有些困了,但上床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动静把另一张床上的花岱延都吵醒了。
无奈又将衣衫穿好起来,点上油灯又坐到了外头书桌上。回头到书架找书的瞬间,看到一个空格上放的果脯布袋。
他拿了一块杏脯嚼了嚼,小心翼翼地把布袋绳子系好,对着布袋愣了许久,轻声自言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第34章 再躲灶台
一转眼肖克岚已经离家两个月,孙秀娥每天家里酒馆两点一线,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每每闲下来,脑海里都是肖克岚的影子。打听得府学每个学生的家属每月都有一次探视家人的机会,孙秀娥考虑了几日,决定带着女儿去看肖克岚。
既然能进去,那自然不会空手,孙秀娥头一日就把食材准备好,一大早天没亮就开始在厨房忙活。
冰糖肘子、酱排骨,再弄个鲜笋炒腊肉,还有一小坛老酒。
上午第一堂课后休息,肖克岚如厕后准备回去,花岱延从后边追上去把他拉上了另一条道。
“干什么?再晚会儿先生开讲了。”肖克岚不明白他拉着自己走这边是为何,这条路也不是往公斋的方向,再过去点就是书院后门了。
走到四周没人的地方,花岱延小声说道:“肖宴托人带了话来,咱们几个好久没聚齐了,出去玩一日,晚上再回来。”
肖克岚一听立马转头,想往回走又被花岱延拉回去,他一脸的不情愿,但不好挣开花岱延。
“门口有侍卫,咱们出得去啊?”
花岱延一股劲儿把他拉着快步往前走:“我都打点好了,这会儿刚换班人能放我们出去,等到酉时换班前咱们再赶回来,绝不会有人发现。”
他们二人都是偏殿旁听,在这里听课只能听见先生讲学的声音,却见不到人,都被屏风挡住了。只要其他旁听的学子不多嘴,没人管他们。
肖克岚蠢蠢欲动,脚步也轻快多了,“那我等会儿是不是也能回家啊?去趟酒馆也行。”
花岱延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打趣儿道:“想弟妹了吧?不过我劝你最好别回去,她要是知道你翘课,还不得收拾你?”
肖克岚一想,脸上的笑容淡下来。当初让孙秀娥把这五十两银子拿出来的犹豫了许久,这要是让她知道自己不上课偷偷跑出来,那不得把他宰了?还是老老实实喝顿酒就回来吧。这里的饭菜还算能凑合,就是不让学生饮酒,两个月了这心里空落落的。
顺利从后门出来,两人直奔仙乐楼。
这天早上肖宴到隔壁拉着王文瀚出门,到孙记酒馆外头张望了许久,看似孙秀娥不在酒馆,这才放心进去买了五斤酒。
王文瀚:“他俩真的能出来吗?这被发现不好吧?”
肖宴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揽着王文瀚的肩膀,“载明是什么人?你以为他真的能在府学里关三个月?不用我说他也想找机会出来透透气。”看到王文瀚神色忧虑,他又问道:“是不是怕喝了酒回去弟妹怪你?你等会儿少喝点就成。”
王文瀚:“我沾一滴她都能闻得出味儿来,何况你们几个哪次让我少喝了?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说完王文瀚就想回去,被肖宴死死拉住,往仙乐楼里拽。
进到仙乐楼也不用人指引,直接上二楼最里边那个雅间,花岱延每次上仙乐楼都是在这间,房门上有一块雕刻的模板,上面写着“花间阁”三个字。
进屋等了半刻钟后,肖克岚和花岱延赶了过来。
肖宴把酒坛子开了,整间屋子都散发着浓烈醇厚的酒香。
肖克岚进门一闻便知道这是自家酒馆的,忽然警惕起来,“你去买酒没让你四婶发现吧?”
肖宴:“没有,我去的时候四婶还没来。”
四个人嘘寒问暖中缓缓落座,这时管妈妈敲门进来:“哎呀,花公子有些日子没上咱们这儿来了,今日想听点什么?”
在府学里这两个月,花岱延听不到丝竹声,休息之余都闲得敲笔筒或茶壶茶杯解闷。
“老规矩,还是把月荷姑娘叫来吧。”
管妈妈神色一下紧张起来,吞吐道:“花公子还是挑挑别的姑娘吧?月荷被赎了身,到着人家到徽州做姨太太去了。”
花岱延脑子嗡嗡的,不可置信道:“月荷可是你家的招牌,把她放走了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收了不少银子吧?”
管妈妈语重心长叹了口气:“这丫头自十一岁起到我这来,这一晃十四年了,她能寻得一个好归宿,我哪能强留着她不放呢?”
花岱延来仙乐楼,除了月荷的曲儿别的都挺不惯,还不如自己拨弄两曲,无奈让管妈妈退下。
这边扫了兴,喝酒可不能再落下,四人随即推杯换盏起来。
孙秀娥算好了时辰,母女俩先吃了个早午饭。一切准备好,一手提着大食盒,一手牵着女儿往府学的方向走。路过糖画小摊的时候,顺便又给孙锦语买了一个小兔子。
中午到了府学前堂的茶室,孙锦语坐在娘亲的怀里,双手趴在桌边,问着食盒里边散发出来的肉香。
书院前堂安安静静的,等了近半个时辰,母女俩都困得打起盹儿来。
侍卫进来说道:“孙掌柜,肖举人不在书院内。”
孙秀娥一惊,把孙锦语放在一边,着急上前询问道:“怎么会不在?我亲眼看到他进来的呀?五十两银子也交了,怎么会不在呢?”
侍卫连忙解释:“您误会了,肖举人确实在书院旁听,只是眼下确实不在,听人说上午第二堂课也没上。”
孙秀娥越来越心急:“你再找找?是不是病了在房里?”
侍卫欲言又止,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没人,低声说道:“都找过了,我听后门的人说,肖举人和花举人上午就出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说完孙秀娥愣了一下,抱起女儿就往外跑。
既然能出来,会不会回家了?难道是来的时候错过了?
孙秀娥赶回家,小翠正在洗完,并未见着肖克岚的人影。
来回折腾了一趟,已经是午后,孙锦语已经困了。孙秀娥把女儿抱回房休息,忽然想起侍卫说肖克岚是跟花岱延一块儿出去的,莫非是在仙乐楼?
仙乐楼厢房内,四人饮酒,两人已经撤下。
桌上还有排骨汤,王文瀚一碗结一碗的喝汤,希望能把嘴里的酒味冲淡些。花岱延爱酒确实四人中酒量最小的,几碗下去便趴桌了。
另外叔侄两个,正在兴头上,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划拳声响彻外头的走廊。
两人不相上下,你一碗我一碗,越喝越起劲儿。
肖宴一碗下去,准备倒酒,抱着酒坛子晃了晃。
“不行啊,这还有一小半儿,这俩都没喝多少。”
忽然听到敲门声,肖宴里门的位置近些,抱着酒坛子晃晃悠悠地就去开门。打开门一看是孙秀娥,立马将门关上。
肖克岚抬头看到他紧张地背抵着门,问道:“怎么了?谁啊?”
“四四……四婶。”
肖克岚瞬间露出喜色蹭起身来,想到自己的翘课偷跑出来的,又紧张胆怯起来:“怎么办?就说我不在这儿……”
他在房里四处寻找可躲藏的地方,王文瀚也帮他找,肖宴着急小声道:“她都找过来了,肯定知道你在这儿的,难不成还是过来抓我们几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