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圣上也是,想知晓什么拿桓相公一家稍稍逼迫一下便是了,何必一次次冷言同一个小娘子呛声呢?
琢磨了半晌,他们只觉出圣上同玉娘子并非是君主与臣女那般相处,而仍是原先那种略为亲近的师叔同小辈相处一般――只是师叔不似往日温和,小辈爪牙也比平日锋锐。
幸而这几日圣上似乎发觉玉娘子颇为油盐不进,已经不再说那些他们颇为捉摸不透的话,两人面上又如同以往在金陵一般了。
只是仍有其他不顺遂的事。
何穆声音干涩,甚至不敢抬头看谢衍的面色:“属下临走前留了人盯着那孩子和与他混迹在一处的几个小乞儿,未曾想他们办事不力,还请主子责罚。”
也不知那么几个小孩子,是怎么在明州城突然消失不见的!
这话并没有避开桓玉。实际上这一路来任何公事都没有避开桓玉,有时李德甚至觉得,倘若玉娘子年纪再小些,就没有如今要找的那孩子什么事了。
“若是真如你们所说,他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只身从蜀中大同教逃出来,那跟丢倒也不奇怪。”桓玉道,“对了,我还没问过,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总是一口一个孩子叫着,实在是不习惯。
何穆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没收到什么暗示后才道:“他说自己没有名字,大同教那些人平日里也只唤‘小孩儿’,直到前段时日教主要认他当第七个义子时他们才改口叫‘小七’。”
桓玉:“……”
她气不打一处来地看向谢衍:“那您前几日在马车上还让我说出他姓甚名甚……其实您也不清楚罢?”
谢衍放下手中的书卷,平静地抬眸看她。
心中那点儿火气突然便散了,桓玉理了理鬓发,默不作声地起身向外走。
谢衍终于出声问道:“去哪儿?”
桓玉头也不回道:“去同掌柜娘子打探些消息。”
她长得好,温和有礼又出手大方,相处不过两日掌柜娘子就将自己半辈子的事都说给了她听,恨不得同这位金陵来的小娘子义结金兰。
只是今日桓玉并不像前几日那般单单听着,而是有意无意将话头向掌柜娘子那个自小就被拐走的女儿身上引。前几日她只顺口提过一句,不知为何不像其余事那般说得如此细致。
在如愿引得她开了口后,桓玉顺着她的话头红了眼眶:“阿姊……不瞒您讲,我此行也是来寻家中被拐的孩子的。”
为了伪装身份,她并未说官话,反倒带了些金陵口音。此时又染上了哭腔,简直听得人心都化了。
“与我同行的那位是我的叔父……年近而立不过那一个孩子……”水汽氤氲在眼底,她泪眼朦胧地看向满面心疼的掌柜娘子,“都怨我中秋时不听劝带他出门放灯……他又俊俏又聪明,才七岁!家中人只探出消息说拐来了明州,可那么大个明州要去哪里找……”
她哽咽着伏在掌柜娘子肩头:“叔父要恨死我了,这几日都不理我……”
楼上的何穆凭武功将这动静听得分明,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玉娘子哭得可真招人怜爱,方才圣上都轻微蹙了蹙眉。
只是在听到“恨死我了”时额角似乎跳了跳。
下头又传来掌柜娘子隐隐约约的安慰声:“难怪我见你们一行人面色郁郁,还时不时出门……被拐的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玉娘子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是我的堂妹。”
何穆心头一跳。
那掌柜娘子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道:“你也别怨我说话直白,俊俏又聪明的小娘子被拐,最差也是卖到大户人家当小妾。若是家里的小郎君被拐可了不得,指不定卖到哪条船上做工去了呢!你那叔父瞧着还年轻,还是再生一个妥当。”
再生一个……
何穆头一次后悔自己能将那动静听得这么清晰,此时垂首恨不得将耳朵堵起来,直到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才抬起头。
桓玉面色平静,只不过眼角微红,还有着未干的泪痕。李德见状忙取出锦帕,不过动作稍慢了一些锦帕便被身侧的谢衍接了过去。
素色的锦帕躺在他冷白的掌心,谢衍道:“过来。”
桓玉脚步顿了顿,却还是走近接过了锦帕。当垂下眼睫擦拭泪痕时,她并没有发觉谢衍在打量自己。
不似中秋夜里那般平静无力的落泪,今日她哭得格外让人怜惜。谢衍觉得她这种做派颇为新鲜,开口问道:“我不理你?”
桓玉想起前几日均是她不遗余力堵住谢衍试探的话,一时语塞。
谢衍又问:“我恨死你了?”
手里拭泪的帕子还是这人递过来的。
桓玉道:“都是做戏,做戏。”
“嗯。”谢衍道,“是很有做戏的天分。”
桓玉一时哽住,硬生生转移话题道:“我总觉得掌柜娘子说的话不对劲儿,为何被拐的俊俏小娘子‘最差也是到大户人家当小妾’,不是卖到勾栏或贫户当童养媳?而且她说起女儿时口吻有些冷淡……是以我才说被拐的也是小娘子。”
否则应当听不到这番话。
她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惴惴,谢衍顷刻察觉出了她隐藏在镇静皮相下的不安,仿若是这些时日的试探与争锋留下的创痕初露端倪。
以往她从未有过这种仿若强撑的坦然。
还是逼得太紧了。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缓声道:“你做得很好,掌珠。她在问及被拐的是不是小娘子时语气确实不对。”
可仅凭此也确认不了什么。
桓玉看出他似乎想让自己继续说下去,于是思索着道:“她女儿被拐时也是七八岁,同小七以及那几个突然不见的小乞丐年纪差不多。而且……”
再次思及“卖到大户人家当小妾”这句话时,她喉咙隐隐有些干涩:“在女儿被拐走的那年,她同丈夫得了笔钱做起了客栈生意。”
那热情爽朗的掌柜娘子,真的会是这样的母亲么?
原本只想借她的女儿也被拐这件事问出明州是否有专门干此行当的人,没想到探究出的竟是一桩截然不同的真相么?
谢衍对身后的李德比了个手势:“用药审,别闹出动静。”
思绪有些混沌,桓玉就这般呆呆等了小半个时辰,在瞧见李德回来时的表情时便明白了一切。
果不其然,李德道:“她当年确实将女儿卖给了人贩子,且在几年后又见到了她。彼时女儿已经是明州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妾。”
顿了顿,他又低声补充道:“但据她打听,女儿是常家养的家妓,后来才被送到那户人家当小妾的。”
常家。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常家上。
何穆道:“属下的确得知常家养了许多色艺出众的家妓,这些年也借此同不少人家攀上了交情。他们还惯用‘献珠’当遮羞布,据说是让家妓携着养好的珍珠去,若是满意便会连珠带人都留下,鲜有不成。”
献珠。
谢衍神情一滞。
不愿深想的旧事被撕开一条缝,刹那间流露出某种晦涩又阴暗的东西。彼时他只有十五岁,成日被耳畔萦绕不去的嗡鸣喧嚣吵得头疼欲裂,某次闭目养神之时,更为嘈杂的人声将那喧嚣盖了过去,于是他睁开了眼。
“东南一户人家来给教主献珠!”
“我还以为是珍珠,原来是个珠圆玉润的美人儿……”
那女子面容姣好,浑身只罩了一层薄纱,莲步轻移走向那个充满腐朽气息的房间,不过很快便被赶了出来。
随后房间内那道苍老的声音唤他进去。
桌案上多了一颗硕大的、成色极好的水润珍珠,瘫坐在榻上的人问他:“考虑好了没有?”
他口中称是,脑海中却茫然地想,这珍珠是哪里来的?
方才那个女人手中并没有东西啊。
肺腑中翻涌起某种作呕的欲望,谢衍霍然睁开眼,冷声道:“去查常氏的‘献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要从小养大那么多家妓,常家备受吹捧的又是哪种珍珠!”
何穆凛然领命去了。桓玉有些错愕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师叔?”
她穿了雪色衣裙,肤色也是玉白,整个人都不染尘埃。
掌珠。
掌……珠。
谢衍敛目压住那些翻涌的情绪,对她道:“回房歇着。”
“回房歇着,掌珠。”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珠蚌
怕此次办事再出差池,何穆动用了大把人脉和手段,只一夜便查了个八九不离十。
观其神情,谢衍心中有了定论。他揉了揉额角对李德道:“去把掌珠叫来。”
何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主子,这怕是不适合玉娘子听……”
的确不适合。
一个太把人当人,游历四方这么多年还总把人往善处想,为了一个有几面之缘的孩子就敢来明州趟浑水的悲悯之心太重的小娘子。
可也正因如此,才得让她多见见这些事。
桓玉睡得并不算好,眼底还有着淡淡的青。她无心梳妆,浓黑的发只松散地梳成了长辫垂在肩侧,有一种稚气的脱俗。
在这样的小娘子面前,原本那些可以毫无波动讲出来的事突然就变得断断续续了:“常氏一直以来都会从人牙子和拐子那里买孩子,有时也会直接带走街上的小乞儿……买的孩子大都在七八岁,刚有男女之分的年纪。这事做的还算隐蔽,人牙子那里口风也紧,交易时只称那些孩子是‘养珠蚌’。”
何穆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小郎君都是挑身子骨壮些的买,买了后隔几日放一盅血掺进蚌特制的食料里,以此童子至阳之血养出来的珍珠红润鲜艳,是‘红珠’。倘若能活到十几岁便不再放血,送去船上做工。”
红珠。
桓玉见过这种珍珠。阿娘有段时日极为喜欢这种珍珠,还琢磨了好些时日是用了什么制成的染料才养出这般红润的珍珠,没想到是血。
那小娘子呢?
“养珠蚌”几个字在脑海中浮现,桓玉心中突然有了某种极为荒谬的猜测。
何穆继续道:“小娘子专挑俊俏的买,价钱也格外高些。买来后会将成色好的珍珠置于……置于女体温养,此后日日用药使珍珠如在蚌中继续生长。那药……那药……”
那药能阻隔女子行经及调养女体,是以珍珠能养上数年,直到小娘子长到能被享用的年纪,珍珠也差不多养好了。
“如此养出来的珍珠水润通透,叫‘牝珠’,是稀罕玩意儿。许多士族男子喜好将其研磨入药以求阴阳调和,知情的贵妇也会用其敷脸以求滋阴养颜。而养珠的小娘子因为身子……”
“够了。”桓玉面色苍白到有些异样,“不必再说了。”
屋内一时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寂,桓玉知道这是他们在等她平复下来。她并没有耽搁太长时间,几乎片刻后便问道:“小七他们呢?”
何穆道:“确认没有出城,他们消失的那条街也与常家有些干系,有被抓去养珠的可能,我已派人去查探了。”
桓玉问清了常家养珍珠的地方,侧身看向谢衍,欲言又止。
谢衍问道:“想去?”
桓玉微微颔首:“既然师叔已派旁人去查探,想来眼下是要去做别的事,那我便在此与您分别了。”
分别?
他面上有一种漠然的平静,只是开口时又带上了前几日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掌珠,你以为自己能单枪匹马毫发无伤地闯进去?”
单枪匹马是没错,但“闯”倒是不至于……自己肯定会查探清楚留好后路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且自己的武功虽算不上顶尖也能说一句上乘,自保总没问题。
于是桓玉道:“我还是很惜命的,不会太过冒进。”
这世上不会有比她更想多活些时日的人了。
谁料谢衍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去收拾收拾,我们同去。”
常家养珍珠的滩涂许多,他们轻车熟路寻到了最有异样的那一个,拿出了提前备好的文书――从金陵来的,以往也同常家做过几次生意的商户。
这种生意不大的小商贩,大都是直接寻上养珍珠的地方同管事买,不会麻烦常家主家过目。
饶是桓玉先前被谢衍说得心中稍有忿忿,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诚然比她一个人查探快上去多。
她穿了身绯色裙裳,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眼和白皙的前额,只是额角有些碎发――她发髻梳得着实一般。
可这却显出一股慵懒的风情来,加之她又刻意仿了几分芸娘的步态和举止,此时竟有几分不可逼视的媚态。
后头的何穆与李德一个望天一个看地,心想玉娘子先前敢提一个人来果然是有几分傍身的本事的。
桓玉熟稔地看过管事差人送上来的珍珠――莹白、淡粉、浅黄,都是能自然养出的颜色。她侧过身,对管事微微一笑,一双眼睛顷刻盈满了霞光。
“实不相瞒,我们还想买些更好的。”
口音不是金陵口音,而像这几日同客栈的掌柜娘子学来的常州口音。
那小管事被晃了下眼,说道:“若是出得起价钱,‘红珠’也能买,只不过买不了太多。”
养出的上好红珠早被那些士族巨贾订走了,留给小商贩的的确不多。
“不是红珠。”她抚了抚鬓发,压低了嗓音道,“……我们想买只‘蚌’,自己回家养珍珠。”
小管事面色一僵:“娘子说得这是哪里话。”
眼见他要拒绝,桓玉忙伸出手拦了一拦,断断续续道:“我就是从这里出身的……哪里会不懂这些门道……”
原来如此。
小管事看她的眼光顿时带了几分轻贱,却也因她身侧有人不敢太过放肆,只是道:“我去请能管事的人来。”
桓玉柔声道谢。
她哪里知道什么“门道”。
只是常家这几日忙着办寿,肯定还没抽出心思挨个看刚买来或是掳来的孩子,他们在这里的可能最大。而且做主家的鞭长莫及,在这种地方做事的管事也不像得以重用的人,手底下难免会有些不干不净的事,用心试探总能找出端倪。
她的手原本搭在谢衍臂弯,做出亲昵姿态,在小管事离开后稍稍抽出了些,却也不敢太过疏离以致招人怀疑。
谢衍的目光在她那只素白的手上顿了顿,低声道:“还真是什么人都学得来。”
……许是因为她游历四方时总爱看各色各样的人罢。
桓玉同样低声道:“小娘子和小郎君应当不会关在一处,但也不可能相距太远。一会儿若是管事真带我们去挑孩子,便趁机让李叔他们去寻小七。”
毕竟这一趟主要便是找小七,她自己要来此处查探近乎算得上节外生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