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心头重重一跳:“是。”
怪不得……怪不得他总觉玉娘子同圣上有几分相似之处。
存有死志的,又岂止是一人?
不知是不是喝够了,哭够了也发泄够了,桓玉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沉到她睡醒后想起昨夜醉后种种之时,还以为那是一场梦境。
她在左手小臂上掐了一下,看着那块皮肉变得红肿,并留下两个深深的掐痕。
这么严重,应当是痛的,她这样想。
于是那块皮肉如有所感地传来一丝痛意――和上辈子在那一块的静脉上打针的痛一样。
她以往没有这么掐过自己,如今也想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
缝到一半放在枕边的月事带的确不见了。
桓玉抱着膝头在榻上出了一会儿神,只觉昨夜自己似乎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以往喝醉也没出过这种事,她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许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就把他当成了同一种人,在他们四目相对看出彼此想说“这世上不该有皇帝”的时候,在最初见他疑心他是圣上的时候,在七年前进宫觉得圣上实在不像个封建帝王的时候。
不过眼下,他是不是圣上已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该如何将自己说的那些话圆过去――放在聪明人耳中,那些话简直处处是疑窦。
而恰巧那是个行事颇为剑走偏锋的聪明人。
纵使圆不回去,也该试探试探对方的态度。那些话和自己那个颇为赶巧的生辰简直在明明白白告诉世人“我不正常”,再不信神佛的人都会觉得诡异,更何况她确确实实不正常。
她自嘲地想,总不会落个被火烧死的下场罢?
裴太傅已经起早去了州学,算算时日,今日午后她也该去州学了。阿婵留了饭,桓玉心不在焉地吃了,终于磨磨蹭蹭走到了谢衍的门前。
一门之隔的屋内,今晨方回来的何穆正禀报着查探到的消息:“大都是鄂州堂主雷元亮手底下的人,他两年前就隐约察觉……有了和蜀中的教主闹翻的苗头,于是给自己找了个后路。还有许多各地分教来投奔的,总觉得打打杀杀的日子不长久。前段时日来金陵的那些人应当是打着能找到人就会蜀中复命,找不到就投奔雷元亮的心思来的。”
见谢衍面上并无多少惊异之色,何穆继续道:“同鄂州往来的商船多为明州常氏。他们原本就与鄂州一带交易多,货船藏人也方便。许多百姓也说常家许多‘船工’这两年不愿再出海闯荡,都安安分分留下种地过日子了。”
谢衍冷笑道:“当了这么多年恶鬼,真以为能这么简单就清清白白做回人了?”
这也是疑点之一。
为何明州几州分地之时的“械斗”比之金陵数目少了许多,却格外凶悍。
心里有鬼,能压住的自然压住,可染血之徒总能闹出人命来,这种闹大了的事想压也压不住,只能上报凑数。
顿了顿,他又问道:“苏州刺史和巡田御史又是怎么回事?”
江南东道的治所在苏州,所有事都绕不过苏州刺史。何穆道:“他两年前死了正妻,扶上位的是常家的女儿。巡田御史……恕属下无能。不过那个孩子似乎也在明州,应当是混进常家的船队到的,不知为何一直没回金陵。”
谢衍的手指叩在了桌面上。
看来非去一趟明州不可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还有桓玉略有些迟疑的声音:“……师叔。”
谢衍静默了一瞬,示意何穆去开门。何穆利落地开门行礼,随后很是自觉地出了门,将这二人关在了屋里。
桓玉:“……”
她本想在门口便将话说个分明,见势不对就快些走,谁料一进门就落了下风。谢衍注视着她,也不开口,大有一副她不走过去就这样同她僵持到底的意思。
于是桓玉亦步亦趋走到他面前,绷紧了脊背轻声道:“我昨夜醉酒说了些疯话,您别往心里去……”
她真的想不出别的借口,若是旁人或许还能用八字轻撞邪敷衍过去,可面前不是能相信这种话的人。
而对方也果然在她毫无预料的地方发出了责难。
“你的病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事情提前处理完了,所以还是更了……不过考虑到榜单字数限制,明天后天应该不更。周四下午换榜后会保持正常更新,鞠躬。
应该快要换地图了,会出来两个有点奇怪的新角色,感情线也会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奇怪进展……掉马初露端倪,不过掉了这俩人也不可能大大咧咧摆出来,会在某些细微处有某种出其不意的表现。
第15章 争执
她想过对方会问自己到底是谁,“离开”是何意,又为何会因为旁人不在意的“微末小事”生出如此异样的情绪,但她却没想到他会问自己那几乎所有人已经淡忘了的病症。
……还真是一针见血。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并无大碍了,有时她自己也会这样觉得。毕竟如今她身体康健,举止无碍,甚至还习了武。再高明的大夫都瞧不出她实际上活不过二十岁,只有她知晓自己必然走向死亡。
有时她会格外感激五岁那年遇到的和尚。他给的方子大夫只能瞧出是绝等精妙的养心补气之法,心法在她记下之后被取回了,而它们表现出的绝佳功效让旁人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命不久矣。
即便他们知道又如何呢?像另一个世界的爸爸妈妈一样,为一件不可挽回的事烦忧半辈子,年纪轻轻就鬓生华发么?
索性不让他们知道。
而眼前人问出这话,估计是因为比起鬼神之说,他还是更愿意相信生死。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回答时也带了不慌不避的坦然自若。
“体弱心悸之症,一直服药便并无大碍。”桓玉微微一笑,“多谢师叔挂怀。”
谢衍注视着她,带着股平静的审视。
那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再一次吞噬了他。他感觉自己刚刚抓住了什么,却又在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中流逝。
他冷声讽刺道:“那你昨夜失态,又是在‘伤春悲秋’?”
“为何不是呢?”桓玉道,“我观明月千古,而人生代代无穷,遂哀吾生须臾,生别离之忧罢了。您心有丘壑,自然看不懂我这种因为一点儿小事就举止失措的小娘子。”
这话听着似乎说得过去,可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不会相信。眼见他面上嘲讽之色越来越浓,桓玉终于又开口道:“更何况我自觉昨夜失态失言之人不止我一个……我们各退一步互不探究不好么?”
她不追究他的身份以及为何会有那般于世不容的想法,他不探寻她的来路、去处以及古怪。
桓玉心想,他们大抵都明白对方态度的微妙与奇异从何而来。两个满身谜团的人窥见彼此身上一丝细微的相似之处,即便压抑也忍不住去试探考求,像是某种求生的本能。
只是他深陷其中,而自己不过是看客。但只要他们都存有不想被摸透的心思,那就有退让的可能。
谢衍的神色比方才平定了许多,似乎真的是想要“各退一步”了。桓玉刚想转身告辞,他却伸出手拦在了她身前,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
桓玉忍不住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桌案,上面的卷轴因为这颤动咕噜噜滚开。谢衍起身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么?”
怎么活下来的?桓玉心想,多亏了那和尚……不,不对,他不是在问这个。
应当是在说更早的时候。
阿娘难产,险些生不下她,阿爹冒着擅闯宫禁的风险去寻太医,幸得还是皇子的圣上帮了一把才让他们一家人平安无事。
方才隐隐占上风的局势此时骤然翻转。桓玉闭了闭眼,自暴自弃地答道:“……记得。”
“记得就好。”他收回手,不再阻拦,仿若什么也没发生。
桓玉木着脸打算一走了之,余光却瞧见了桌案上滚开的画轴――那是一个似乎长大了些眉眼却依旧熟悉的孩子。
脚步突然顿住了。
皇嗣之事在脑海中翻涌,她面色古怪地问:“他是您的孩子?”
谢衍皱了皱眉,心中升起某种微妙之感:“……我没有子嗣。”
桓玉了然道:“那他日后兴许会变成您的孩子。”
他不置可否,却没有忽视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你认得他。”
的确认得。
犹记得两年前的冬月,她同太傅乘马车回长安。天幕低沉地压过来,是天寒落雪的预兆,她挑开布帘皱眉怕这天气不宜渡江,眼角余光却看见街角蜷缩着那个几日便瘦到皮包骨头的孩子。
在牵起他的手时,他黑黝黝的眼底闪动出细碎的光。
“阿玉姐姐。”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带着一股乞求的亲近姿态。
“――你能帮我买一副棺材么?”
太草率了。
桓玉坐在马车上,垂首盯着自己膝头上收拾好的行李包裹,再一次想到。
那么轻易地说出“各退一步互不探究”实在是太草率了。
不过在说出那话时,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信誓旦旦说过会报答自己的孩子会和眼前人扯上关系;更没想到在对方详尽说出此行要去做什么后,自己的第一反应竟是一同前去。
明州常氏,那个前些日子芸娘说要去的地方。
还有大同教以及各州御史……熟悉的人牵扯进这重重谜团里,让她忍不住去一探究竟。更何况她这些年一直习惯了想做什么便去做,是以在理智尚未阻拦之前,就先一步发出了自己可否同去的询问。
然后……然后便是现在这般了。
给州学去了消息,让阿婵打包好了行李――不过并没有让她一同前来,她言语不便,牵扯进太复杂的事里总有些不妥。
心中不知为何又想起那个孩子。
在落雪之前,她随他一同去乱葬岗收敛了一副已经不成人样的女子尸骨,买了一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又寻了处好地方下了葬。孩子对着那小小一方坟茔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又对着她拜下去,只不过被她拦住了。
“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他重复道,“我一定会报答你。”
桓玉温柔地在他杂乱打绺的头上摸了摸:“你以往总爱在讲堂窗下听先生们讲课,那以后要不要同我读书?”
讲堂的窗外是一条小道,颇为清幽,鲜有行人。无意之间她曾看见过他,其他先生们也看到过――虽说他们中有人觉得一个小乞丐偷听颇为不成体统,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谁料那孩子却被刺痛了一般后退了一步,流露出明显的拒绝姿态。随后他又意识到自己的姿态太过伤人,惊慌失措地仰头看她,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兽。
桓玉便没有再问些什么,摸出些银两递给他道:“想报答我就好好活下去罢。”
后来,她就再也没见到过他。
那是个待人过分疏离的孩子,桓玉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和谢衍扯上关系,于是清了清嗓子主动打破马车内古怪的沉默:“那孩子是怎么认识师叔您的?”
谢衍漠然地翻过一页公文。
“不认识。”
还不认识就像让人家给你当儿子,还真是……桓玉从坊间形容里挑出一个词来,真是荒诞不经。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这人流露出一点念头,那些不满他的人说不定都能为了给他当儿子整个头破血流。
对面人仿佛听到了她的腹诽一般,放下公文淡淡道:“你既然认识他,能否说出他姓甚名甚,身份如何?”
桓玉:“……”
她说不出。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是个没有名字,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谢衍似乎冷笑了一声:“为了一个名字都说不出的孩子,就不再‘各退一步互不探究’了?”
桓玉:“……”
她好怀念那个温和有礼的师叔啊。
――所以为什么要喝醉酒!
但这事到底是她做的不地道。桓玉忍气吞声道:“是我的不是……师叔那是关心我,我不该言语如此偏激……”
听她服软,谢衍的面色似乎好了很多,开口道:“我也有不是。”
桓玉心下一松,却听对方继续道:“我虽姑且算得上长辈,但与你到底相识不久。察觉异样后不该步步逼问,而应尽数告知汝父。”
告知汝父。
玩归玩闹归闹,告家长算是怎么回事?!
桓玉气得浑身发抖,又不敢出言不逊顶撞他,于是掀开车帘看向外面驾车的李德,出声问道:“李叔,您要不要进来歇一歇?”
李德抬头看向阴暗的天幕:“今日阳光甚好,我在外头晒一晒。”
于是桓玉又看向他身侧的何穆:“阿木哥前几日路途劳累,可用我替上一替?”
何穆仿若察觉不到闷沉的天气:“娘子不必烦忧,这风吹得我格外精神。”
“桓玉。”谢衍第一次这般连名带姓的叫她,“不想我多言就安安分分回来坐着。”
观她神情,就得知桓谨也不清楚这个女儿的古怪之处。谢衍难得对兢兢业业数十载的朝臣生出一些不满来――他到底是怎么为人父的,怎么这种异样也察觉不到?!
马车外,李德与何穆面面相觑,无声地用口型交谈起来。
何穆:“怎么闹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李德:“一同在房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就这样了。”
何穆犹疑了一瞬:“莫非是成好事了?”
李德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你觉得可能么?
方才这两人还一口一个长辈呢。
四目相对,两人都看出彼此脸上的愁容。
……这算什么事啊。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发现阿玉好像那种拔x无情想翻脸结果发现对方还有利可图又摆出笑脸的渣女哦。
不过对方有点不正常,妈妈建议你及时止损,凑合凑合过吧。
第16章 献珠
明州近海,风格外大,裹挟着某种挥之不去的潮湿意味。许是因为当地望族常家家主几日后过寿要大宴宾客,城中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住满了人,想要借此同常家攀上些关系。
在此当口置办宅院太过惹眼,是以桓玉一行人也寻了处不大但尚说得过去的客栈住下了。
这一路来,桓玉同谢衍有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口角,均是些拐弯抹角的试探。桓玉数次在心中提醒自己“这是师叔这是长辈这是圣上是阿爹的顶头上司”,才忍住同他争执的心思一次一次将那试探圆融地搪塞回去。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恭谨,但落在李德与何穆眼中还是颇为大不敬。两人很是疑惑,玉娘子应当是知道圣上的身份了,怎么仍做不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