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谈话时都没有提及他的名讳,不知是不认得还是不想说,她此时只能称一声“郎君”。
若说她不言时还有几分与玉萼不同的沉静,说起话动作起来后却完完全全变成了玉萼这个人。那少年目光中的探寻似乎淡了些,勾了勾唇,脸颊一侧浮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只是我心仪的女子名中有个‘玉’字,听到香主名字后忍不住多看一眼罢了。”
即便刻意压低了嗓音,可桓玉还是听出了他的长安口音。似乎以往她也见过这样一个人,语调是藏了毒的甜蜜,笑起来脸颊边会现出一个酒窝……
她想起这是谁了。
七年前她想要随太傅游历讲学时,曾与数名同有此意的士族郎君斗过才学。其中一人约莫十五岁,漂亮得像是年画中菩萨身边的童子,在她得胜之后竟笑了起来,只是眸光格外森然。
“桓玉。”他道,“我记住你了。”
――如今正供职于大理寺的韩家九郎,韩曜。
这一桩事,竟然还有远在长安的韩家的手笔?!
她下意识用余光去看谢衍,他正低头斟酒,面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
上首的常老太爷开口:“怪不得九郎瞧不上老夫的那几个孙女。不知九郎心仪的是哪家千金啊?”
韩曜斜倚在案前,漫不经心道:“想来你们应当知晓,就是左仆射家的娘子,叫桓玉的那个。”
桓玉额角一跳,心说你那是心恨我不是心仪我,下一瞬却听见琴弦断裂发出的刺耳声音。常老太爷皱眉道:“怎么回事?”
弹琴的芸娘颤抖着跪了下去:“老太爷恕罪,奴家一时听闻故人名讳,受惊失态了。”
这话一时引得众人侧目,韩曜很是好奇,招呼小猫小狗般对着芸娘招了招手:“你认识她?”
芸娘的姿态是不同以往的谦和柔顺,只将桓玉曾在野外花丛救她的事说了一遍。韩曜闻言轻嗤一声,抬起了芸娘的脸:“她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愿意帮上一帮。”
“既如此,你就跟在我身边伺候罢。”他将芸娘揽进怀里,“说不定日后还能和你那恩人做姐妹呢。”
芸娘温声称是。
不对,这不对。
桓玉皱眉想,这同芸娘以往的脾性太不相投了。她弹琴从未出过这样大的失误,应付男人时也不是这般做派,除非……
除非她是有意接近。
难不成她认识韩曜?还是看出韩曜身份尊贵举止又轻佻想给自己后半生找一个依靠?
心中乱糟糟扯成一团,她听到身旁沉默了许久的谢衍出言问道:“雷某有一事不解,九郎既在此处,定然知晓我们所来是为了商讨何事,怎么会对那左仆射家的女儿有意?”
韩曜笑嘻嘻道:“正因不喜桓谨那厮,才想把他那宝贝女儿拿捏在手中啊。雷堂主与玉香主伉俪情深,自是不懂的。”
哄笑声四起,无关的舞姬已经退下,饮酒饮得熏熏然的诸人话语一个比一个放肆。
“桓谨那种谢氏走狗,竟然也能爬到左仆射的位置!”
“一丘之貉罢了,姓谢的又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借我士族之力建国,如今却又开科举又行均田,坏我士族根本!”
“老夫寒门出身走到现在,可不是为了把治下土地全都分给那些百姓打理的!”
天南海北不同出身的人,为了私欲相聚于此,以冠冕堂皇之名行大逆不道之事。谢衍同样举起杯盏,唇角勾起,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雷某早就认清,天下大同是假,荣华富贵为真。这两年多亏诸州大人照拂手下弟兄,得了诸多好处。此恩铭感五内,为诸君效力义不容辞。只是――”
他话锋一转,问道:“我们何时才能起事呢?”
各州出地出粮,常家出钱,雷元亮出人,他们什么都筹谋好了,怎么还在面子上维持着各州的平静呢?
甚至此次寿宴也只是一干人雷声大雨点小的聚在这里,只是嘴上说得响亮。
众人面面相觑,一起看向常老太爷身边的韩曜。
他们其实还不太清楚这位“九郎”是谁,士族子弟众多,恨不得每家都能挑出一个九郎来,只知晓他出身长安大族,幕后少不了他的推手。
韩曜笑了笑:“还望诸位义士继续养精蓄锐,继续好好为圣上试行均田之制。待到他下令要全国推行此法时,就是我们的契机。”
到时候各地士族定会有动作,他们韩家不过是在最让人意想不到之处埋下杀机罢了。谁又能想到,士族势力最为衰微,均田之制推行最好的江南已经在被他们一点一点蚕食呢?
明州刺史哈哈一笑:“欲成大事不在一朝一夕,我们到时候就是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然也。”常老太爷道,“此事来日方长,眼下诸位不如好好享受一番此等盛宴。”
他拍了拍手。
似有钗环轻碰声响起,香风阵阵,一队身形姣好的女子袅袅娉娉走了过来。
……是常家的“蚌女”。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等待。三次的事正在渐渐收尾,这几天暂且抽空两天一更,后面会慢慢恢复日更。
第23章 暧昧
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心照不宣的笑意,放肆暧昧的打量,甚至有人还用狎昵的目光看了看桓玉和谢衍,把看戏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早就知晓士族私下聚会格外不堪,没想到竟然不堪到这种地步……
那群衣衫轻薄的女子柔顺地伏倒在地,将玲珑身段尽数展现在众人眼前。桓玉只觉太阳穴隐隐作痛,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身侧谢衍手中的杯盏似乎被捏出了一条缝隙。
小七曾经说过的大同教内靡乱之事言犹在耳,以前那个“雷元亮”定然不会在乎这些事,但师叔……
师叔应当不会表露出什么不妥之处吧?!
身份最尊贵的韩曜挑了一圈,只觉底下这群人都没有怀里的芸娘有风情,于是拥着她离席了,显然没有与这帮人同乐的心思。而谢衍则对上首的常老太爷举了举杯:“您也知晓,因为一些旧事,雷某向来不在人前……”
桓玉心中一松。
常老太爷挥了挥手:“带两个人与雷堂主同去偏房。”
小厮上前来引路,还顺手从跪在地上的一众娘子里挑了两个。桓玉方才松下的心弦又是一紧,出声喝道:“等等!”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常老太爷:“有我在,便无需老太爷美意了。”
谢衍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遗憾,只有桓玉察觉到他原本绷紧的背脊放松了些许。又是几声暧昧的调笑,桓玉揽住谢衍的手臂,将一室荒唐抛之身后,跟着小厮前往偏房。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桓玉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可谢衍却依然沉静,不动声色地示意她看窗外。
桓玉这才意识到小厮并没有离去,她方才听到的脚步声只是他从门外挪到了窗户一侧。而只要他有心,便可穿过被日光晒得半透的纸窗上看到室内影影绰绰的人形。
因为此刻,她便瞧见了那小厮的一侧肩膀――即便他很快便调整成了一个不易被发觉的姿态。
……这是非要确认“雷元亮”和“玉萼”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才行。这场戏做不好,他们估计仍旧无法好好走出常家的大门,还会因为方才听到的那些事被针对。
桓玉面色麻木,语气却带着些含情的不满:“好你个雷元亮,方才那常老太爷一喊就是两个女人,你这两年得睡过多少人啊?”
“那你呢,玉娘?”谢衍侧了侧身,从窗边斜斜看过来时像是他抱住了桓玉,“你这两年又有过多少男人?”
我活了两辈子了,还没有过一个男人……
桓玉闭上了眼,语气肉麻得自己都起了鸡皮疙瘩:“可我的心在你那里呀。”
“我也一样,玉娘。”谢衍声音有些僵,“……我也一样。”
没有脚步声,那小厮还在。
难不成真要看到或听到他们成事才肯走吗?!
桓玉心中有些崩溃,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这房内连个案几桌椅都没有,只摆了一张格外大的床,意思简直不言而喻。
再这么拖下去肯定会让等着回信的常老太爷心生疑窦。谢衍闭了闭眼,撩起衣摆坐在了床边,拍了拍自己的腿。
现在还不能暴露。他们埋伏在常家的人太少,不宜硬碰硬,调来的人最快也要今夜到,他们要尽力不露出任何异样地拖到那时候。
“玉娘。”他道,“过来。”
桓玉深深呼出一口气,步伐僵硬地挪过去。
在坐下的那一瞬,她察觉到谢衍绷紧了身体,而谢衍同样发觉她的紧绷――因为她险些没坐稳。
手在那一瞬环住了她没有任何布料遮挡的腰身,又在她坐稳后轻轻挪开,只是虚虚揽在上面。
他们的面颊贴得极近。
最陌生面容,最亲昵姿态。
桓玉的呼吸在颤抖。她浑浑噩噩地想,她是不是应该有些动作?是不是应该发出些声响?玉萼在情爱上应当是放纵又大胆的,可她该怎么装?
“别怕,掌珠。”她听见谢衍极轻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别怕。”
她感觉到他微微屈起膝,装出起伏姿态。
桓玉抓住他的衣襟以免自己跌倒。在这个角度,她可以看到他锁骨下方的一丝细微红痕――那是一个尚未愈合的“玉”字。
虚揽在腰间的手随着动作不小心轻触。桓玉知晓那手指应当是极冷的,可她却感受到了热。
那热是被她的肌肤沾染,还是因为他自己?
心中生出荒谬猜测,而她因为这猜测而忍不住颤栗。随后她告诉自己,不,不可能。
因为他们挨得这样近,而他没有反应。
在将桓玉揽入怀中的那一刻,谢衍清楚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变了。
他应当不该有任何反应的,可在听到她颤抖呼吸的那一刻,他竟然想起了曾经见过的那些画面。
放纵,纠缠,低呼,勾连。
色欲将人变成了不知满足只会作恶的兽,男女躯体之间的慰藉只会带来无休止的罪孽。这一切都令他憎恶,是以他从来不肯触碰。
可是身体内却涌起一股微妙的热。
恍惚间一切都不应当是这种模样。怀中人不应当是这样的装扮,而是应更无瑕更出尘;不应当是这样的面孔,而是应更精巧更白皙。甚至唇上的胭脂也不该是这样的颜色,这同她原本的肤色一点也不相称。
在察觉到失控的前兆时,谢衍闭上了眼睛。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一切都在消退,就连桓玉的呼吸都在逐渐变得平稳。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他看见她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似乎在纠结什么。
随后仍是玉萼那娇媚中含着点僵硬和可怜巴巴的声调:“我快死了……”
窗外人似乎终于满意,细微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桓玉急切地从他身上起开,双手合十抵在额前,声音有些僵硬。
“是我冒犯了,师叔莫要怪罪……”
再不弄出点动静,她怕那小厮真会一直在窗边听下去。
谢衍却在她起身离去的那一瞬如坠冰窟。
众生色相,只一贪恋。
是故生欲,生情,生爱,生惧。
可谢衍,你怎么配,你怎么敢――
体内的那一丝热随着她的离去而消散,他沉默片刻,只问道:“……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话?”
桓玉努力打破他们之间虽未言明却着实存在的那层窘迫:“是我发自内心,我快害怕死了……”
她在惧怕靠近,而他在惧怕她的疏离。
那一瞬谢衍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勉强勾了勾唇角,权当安抚她。
安抚过后又是死一般的静默。
故作亲昵时桓玉只觉度日如年,没想到此时竟比方才更加难捱。她几次张口欲言,却又沉默下去,如此三番后终于出了声。
“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
谢衍抬手揉了揉额角,稳住心神:“外头的流水席还没散,等他们……等他们荒唐够了应当还有更私密些的议事,我们暂且在此等候小厮来……”
话音突然顿住了。
他拧起眉,起身推开了窗。
窗外是方才小厮带他们走过的回廊,回廊后是一方灵秀精巧的院落,院落另一侧是常老太爷开宴的正堂。
而更远处,有一丝黑烟升腾起来。
桓玉这才明白谢衍方才的动作是因为闻到了起火的焦糊味,惊异于他敏锐五感的同时,也不由得心中一沉。
想来是出事了。
临行前谢衍曾嘱咐暗卫尽量不动声色全身而退,倘若真遇上什么意外,便闹出些便于脱身的动静――这火应当便是了。
隐隐有惊呼声和慌乱的脚步声传来,谢衍沉声道:“掌珠,跟紧我。”
他们不能再久留了。
桓玉抽出紧贴着侧腰的那一柄极薄的匕首,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他们走的是来时的路。
饶是桓玉不懂阵法,也知晓这东西因时因势而变,阵中多一个人便是多一分变化。可跟着谢衍走过时,她却发现与来时看到的景物别无二致――竟是一处也没有差错。
且巧妙避开了常家的小厮,还通过记号把埋伏在常家的暗卫引了过来。
“往来商船偷渡的名册、常家与江南一些官员士族互通有无的证据全都找到了。”何穆跟在他们身侧,脚步轻到难以察觉,“随后属下发现有人急匆匆从偏门进来,看装束像是城门守卫,是以不敢拖大,放了把火。”
谢衍微微颔首,问道:“有同韩家往来的东西么?”
何穆面色一肃:“并无。”
没留下证据,也没透露身份,韩曜果真称得上谨慎。
偏门的小厮已经被放倒,桓玉深深呼出一口气,快步走出门去。
与此同时,常老太爷收到了城门守卫送来的短短一纸消息。独属于雷元亮的那个血色暗号刺得他眼底泛红,拐杖笃笃敲击在地上,他厉声道:“给我把那两个混进来的人杀了――”
“老太爷!”小厮急匆匆来报,面上是掩不住的惊慌失措。
“九郎方才便带人离府了,并未歇在房中!”
第24章 真容
“奴才办事不利,没有亲手把雷元亮剁了。”李德敛眉垂首,语速极快,“院角废弃的恭房处有一道直通城外的密道,他就是从那里逃走的,奴才已命人下去守着了。”
那密道连雷元亮身边的几个亲信都不清楚,想来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条路――既如此,常家应当也不清楚。
“金陵、杭州、吴兴等地的调兵呢?”谢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