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穆道:“应当就在这几个时辰了。属下方才得到消息,苏、常等州涉事官员的亲眷已被制住,剩余的金羽卫尽数埋伏在了各个城门处,绝不会让仍在常家的那伙人离开。”
桓玉拉着小七的手一言不发地跟着,一边为眼下的局势心焦,一边又真心实意地担忧要走的那条密道里有秽物,直到亲眼见到那密道只落了些灰尘才松了口气。
此时还留在城内显然不妥,当务之急还是要出城去。
狭窄的密道里盈满了泥土的腥潮气息,他们俯身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听到地面上传来震颤之声。
有泥土扑簌簌落下来。
那城门守卫应当是给逃走的雷元亮送消息的,如今常家应当发觉了异样,只是不知道雷元亮有没有告诉他们密道所在……
思及此处,一行人便走得更快了些。
不知是没找到还是根本不知晓密道的事,他们一直没有跟上来。
密道直通西城门外的一座土丘,适合遮掩行踪,也适合逃出后直接将密道堵死。若非疲于奔命,想来雷元亮断然不会给他们这个逃出的机会。只是他们便没有这么多顾忌了,很快便将密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信鹰盘旋降落,从何穆稍霁的面色来看,收到的应当是好消息。
谢衍沉思片刻,看了一眼正因雷元亮逃走而闷闷不乐的小七,对何穆道:“差人将她送到金陵舅父身边去。”
随即他又看向桓玉:“掌珠,你要回金陵么?”
桓玉犹豫了一瞬:“……我想待在这儿。”
总得看着这群人受到惩戒才能放下心来。
这答复不出所料。小七闻言也想留下,可又知晓自己一个小孩子太过引人注目,人一多必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猜疑和杀机,于是闷闷道:“我在金陵等着你。”
她实在不愿意独自待在金陵太久。
桓玉俯身揉了揉小七的发顶:“闲暇时可以多同太傅讨教诗书,他最喜欢聪慧又上进的孩子。其他事可以找阿婵安排,她言语不便,你多担待些。”
小七很是郑重地颔首。
日影西斜,桓玉站在阴影里目送着小七远行,被微凉的风勾出了一个喷嚏。谢衍眉头轻皱,李德立刻上前来对桓玉道:“请娘子去树丛后的马车里更衣。”
马车里不止备了衣裳,还有不少杂七杂八以备不时之需的东西。桓玉拿起可以卸去易容的瓷瓶,将里面半透的膏体均匀涂抹在面容及手臂、腰侧等处。
附着在肌肤上的易容渐渐脱落,她又用锦帕仔细擦拭了一遍,才换上干净衣裳,拿起悯生走了出去。
远处似有马匹嘶鸣声传来,越过低矮的灌木丛,她看到有几人翻身下马,对着谢衍抱拳跪了下去。
他负在身后的手是冷白的肤色,想来也已经卸下了易容。
那一瞬桓玉竟有些不敢上前。
褪下那层虚幻的外表后,他不再只是她的师叔,而是大成的圣上,是御极十载的帝王。
而她正在慢慢被他看透。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她是个全然的异类,本就不该与他这种太过洞若观火的人牵扯太深,更何况他还是这样的身份。
可偏偏拥有帝王身份的,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手握皇权却憎恶皇权、万人之上却鄙弃尊卑,甚至连亲缘都格外淡薄的人。
如此矛盾,如此捉摸不透,如此令人想要探寻。
她应当远离的,因为揭开他身上迷雾的同时注定要被他读懂,可她似乎远离不了。
从当年阿爹进宫去请太医被他帮了一把后,就有那么一根线缠绕在他们彼此之间,注定让他们慢慢走近彼此。
许是驻足得太久,李德频频投来疑惑的目光。桓玉轻叹一声,缓步走过去。
她没有看到背对着自己的谢衍的面孔,反倒和他对面的几个臣子对上了目光。顶着他们一道比一道惊愕一道比一道茫然的视线,桓玉很从容地行了个礼:“诸位大人好。”
唯一认识她的金陵贺刺史干巴巴道:“难怪桓玉娘子这些时日不在金陵,原来是跟随圣驾……”
他们这些为臣者没能做的事,反倒是她一个小娘子做了……真不知是她自己讨了圣上欢心,还是因桓谨简在帝心连带着他的女儿都能得重用。
在他们的注视中,桓玉微妙体会到了阿爹所说的那种身为“天子近臣”的愉悦,一时心中百味杂陈,忍不住去看天子本人是何反应。
这一看,却是愣住了。
在太傅府上初见他时,她便觉虽他容颜略有瑕疵,但眉眼好看,气度又盛,可称一声“仙人之姿”。如今见他真容,方知无需多言,这四个字仿佛天生就该来衬他。
他是深邃又清俊的样貌,瞳色极深,让人极难窥探到他的所思所想。倘若他有心利用容色,必能让长安城的娘子个个魂不守舍,可偏偏他性子淡,连带着容色也显得端肃冷然。
恍惚之间桓玉忆起,在做皇子时,谢衍是格外招小娘子喜欢的。
俞家是做绸缎布料生意发家的,因此同各家女眷往来格外多,对长安哪个小郎君更招人喜欢也格外清楚。在她五六岁时,阿娘时常兴致勃勃地同她说起这些。
当时风头正盛的,是两个皇子。
先帝仅有二子,皆为中宫所出,大皇子谢衡端厚谦和,二皇子谢衍冷俊灵透。按理说谢衡为嫡长,早该立太子才是,只是先帝总言等谢衡成人后再立储。
私下有人说,先帝是因大皇子资质颇为平庸才犹疑不定――谁让不喜诗书的二皇子随便读一读就能把大皇子比下去呢?更何况两人只差了三岁。
不过这些风言风语丝毫影响不了兄弟二人的情义,明眼人都能看出无论日后是谁登基另一人都不会有二心。各家的小娘子比来比去,还是觉得谢衍更胜一筹。
大抵是因为他比兄长容貌更出色,又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比兄长见多识广。
很快便没人说这些话了――大皇子死在及冠的前几日,同时先帝驾崩。宫中对外说的是宦官勾结大同教贼子刺杀作乱,但那夜宫中实在是太平静了,平静到禁卫都没听到刺客的声响。
在少年帝王登基显露出极为狠厉的手段后,杀父弑兄的流言渐起,他也再不是长安城娘子们的梦中人。
桓玉看得实在太过专注,直到谢衍微微侧首垂眸时才回过神来。心中升起一丝窘迫之意,桓玉想,这算不算御前失仪?
她是不是应当告个罪?
可其余人都没有什么反应……或许是不敢有什么反应。桓玉权当无事发生,敛目肃容又是一个柔和温雅的乖觉娘子。
只是她没有看到身侧谢衍眸中一闪而逝的笑意。
秋风卷起萧瑟落叶,明州城内的喧嚣在守城官兵看到不远处甲光烟云之时陡然沉寂,随后又以更恐慌的方式四散开来。
作乱者终究会迎来灭亡的宿命。
明州,城郊。
韩曜叼着一根能吮出甜汁的草,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
搞出这样大的阵仗,看来是常家那些事被发现了……不知晌午常家众人,哪一个是那行踪莫测,至今还让长安重臣以为身在陇右的圣上。
不过已经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他问身侧侍卫:“常家那老不死的书房里的的东西处理干净了?”
若不是此次前来,他万万不知那老不死的还留着密信以及别的东西,不知是愚蠢还是想在以后出其不意反咬他们一口。
“绝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会暴露身份的东西。”侍卫有些迟疑道,“但今日众人之中,还是有一个常老太爷知晓郎君身份的,倘若他……”
韩曜懒洋洋道:“不必担心,他不会。”
若有证物在,那根本无需他交代韩家就会栽。若没有证物,那他万万不会再攀到韩家身上。
――谁让长安的韩家还有着一点儿常家嫡系血脉呢?既然注定会死亡,那留下点念想总是好的。
侍卫仍旧忧心忡忡:“若是有人认出了郎君怎么办?”
“认出又怎样。”韩曜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身份没暴露,证据没留下,即便有人说看见了我,那也只是一面之词――我还说看见桓玉了呢,会有人信么?”
更何况长安那边仍旧滴水不漏。
“桓玉”这两个字激起了马车内的动静,韩曜掀开车帘,看向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芸娘,摸上了她白皙的脸。
“这倒是个活证据。”他自言自语道,“要不要杀了呢?”
嘴巴被堵住,芸娘呜咽了一声,双眼含泪看着他。
乞求的,柔弱的,哀婉中带着一丝隐约的情意与迷恋之色。
一个不能成事的女人而已。韩曜心想,伺候的还不错,大不了打断腿毒哑了养在府中。
他收回手。
没有看到芸娘的指甲深深扣进了皮肉里。
那不是恐惧,那是一种兴奋的颤栗。
第25章 佛寺
九月初,以苏、明几州为首的一众江南官员及以常氏为首的一干士族勾结大同教,私吞土地、意图谋反的消息将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闹了个人仰马翻。
桓谨一边奉旨处置长安同样牵扯进此事内的官员,一边应付着四面八方的试探。
“桓相公,听闻圣上原本要去陇右,怎的却在江南……”
“恕本官多言,圣上似乎没有说此次要去哪里罢?”
“左仆射,皇嗣之事……”
“圣上才二十有六,不急,不急。”
“听闻圣上身边跟了个小娘子,不知后宫是否……”
“后宫是圣上的后宫,一切都随圣上……什么,那小娘子是我家掌珠?!”
几日后,在明州忙得焦头烂额的桓玉收到了一摞厚厚的家信。
明州城内这几日实在肃杀,听闻涉事的士族官员被齐齐绑在了刑场上,一丈远一个,待谢衍下令时滚了一地的脑袋。原本老老实实的百姓听闻那些从士族脱身的奴婢实则是大同教的贼子,种的是本该属于他们的土地后一改淳朴作风,用农具展开了一场大规模械斗。
只是桓玉并没有见到这些。
她被打发去梳理有问题的土地、户籍以及查抄的士族官员家产。这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太过繁杂琐碎,不过好在还有许多人与她一同梳理。
与她共事的大官小官最初不满桓玉一个小娘子插上一脚,只是碍于圣言不敢抱怨,不过在瞧出桓玉一个抵他们十个的做事能力后顷刻抛下了不满,还有人虚心请教她是如何做到的。
桓玉抱着多让他们分担一些的态度教了他们诸多公式口诀,可惜他们已有自成一派的计算体系,很难迅速适应桓玉的法子,还提出了不少质疑……此时桓玉格外思念起自己在金陵的学生,心想有朝一日必要让他们将数学发扬光大。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打开了那一摞家信。
先是阿爹的信。他说自己已得知她此行出了不少力,心中很是欣慰,又笔锋一转开始讲如何同谢衍相处,做一个“二十四孝好臣子”,看得桓玉格外心虚。阿娘则格外剑拔弩张,怒斥她不顾自身安危随意乱跑,威胁她“若是少一根头发就别回来了”。
只有阿兄没提这些事,反而同她说了在岭南一代试种的占城稻长势喜人,以及出海的商队又有了什么消息。
又这般忙了十余日,桓玉才见到了谢衍的影子。
他似乎比前些时日消瘦了些,但面色却好看了许多,如此更显霞姿月韵。还未等桓玉犹豫完是否应当起身行礼时,他已经坐在了桌案一侧,看向她面前摊开的图纸。
“此为何物?”
图纸之上是桓玉凭借记忆还原出的“丈量步车”,木制的十字车身,竹制的蔑尺以及铁制的转轴都画得清楚分明。
“此物名为丈量步车。”桓玉道,“这些时日我发现各州丈量的土地与实际有些偏差,除去官员做事不用心外,绳尺太容易出差错也是一大缘故。想来不日您便要下令诸州量地均田了,此物能起到些用处。”
随后她提起心神,准备了诸多言语打算应付他之后的询问。
譬如“此物是一位名为程大位的先生研制出的,因此我并不知晓他如何有的此等奇思妙想”“没能献上图纸是因为他老人家已不在人世”“我偶然与他相识得知此物,直至今日才想起”之类的话。
可他只是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图纸,随后目光扫过她右手侧带有桓谨字迹的家书,问道:“汝父未曾告知莫要妄自揣测上意么?”
桓玉喉咙里的话哽住了。
揣测上意……方才那句“不日下令丈量土地”便算揣测上意么?这难道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事么?
她万万没想到等来这样一句话,最终只是低声道:“……我失言了。”
可落在谢衍眼中,便是另一副模样。
满怀戒备的小娘子被一句话堵住,从容的神情不在,甚至因惊愕连秋水般的眼眸都睁大了,语调里都带了委屈失落,将方才的疏离抛到了九霄云外。
桓玉正默念伴君如伴虎,却见他笑了起来。这次不是那种淡到难以捕捉的神情,而是唇角都格外明显地弯了起来。
美色把心中的烦郁驱散开来,桓玉这才意识到方才那是一句过于严肃的戏弄,竟一时失语:“您是否有些……”
谢衍:“嗯?”
“有失君王风度”几个字被吞了回去,桓玉硬生生道:“您何时回长安?”
一生气就赶人。谢衍一时失笑,说道:“先回金陵去,这不是来唤你了么?”
离开金陵已近一月,确实该回去了。
只是离去之时同来时大不相同,由四人变成了十余人,马车也有好几辆。走的也并非官道,而是山野小路,四面都是密林山峦。
看起来像是因有些本事所以敢肆无忌惮抄小路的商队,格外容易成为山匪眼中的肥肉。
谢衍看出了她的疑惑,说道:“雷元亮离开明州后又在苏、常二州寻了些愿意跟着他的人,隐在了附近的山林中,似乎想要避避风头再重整旗鼓。”
桓玉心中了然。易容已经卸去,若雷元亮真当这是普通商队来抢,他们便可顺势反击杀了他。若他谨慎不出,那他们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端倪除掉他们。
这般到了夜间,桓玉闭眼小憩,忽闻马车外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掀开车帘,入目的是何穆略显斯文的真容:“不远处山上有些异动,以防万一,属下备好了马,还请主子和玉娘子前往东侧林中避上一避。”
他们此时人够多,倘若还需圣上动手,那便是万死不辞的罪过了。
桓玉知晓他们的能耐,倒也没想留下逞强,很是干脆地与谢衍翻身上马,一同行往那幽深密林。
树影憧憧,在夜色里幻化成张牙舞爪的鬼怪。他们想寻一处开阔能落脚的地方,却惊觉四处都是交缠繁茂的枝叶,在这秋日里仍长得生机勃勃。
一丝古怪露出端倪,谢衍翻身下马,面孔在模糊月色里现出一种异样的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