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穆道:“慧觉还是那番说辞,说要看日后际遇,如今他实在没有什么法子。”
谢衍抬手揉了揉额角:“那便一直看着。”
这样吩咐收拾下来,天光已经蒙蒙亮了。今日没有早朝,他却没有什么睡意,只将从桓家拿来的桓玉的讲义等书页纸张收拾好,估摸着时辰命人安排早膳,又回寝室唤桓玉。
他倒是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可她定然还想着国子监的课业。这样想来让她住在宫中便更好,省去赶路的功夫,每日能多歇上一会儿。
皇宫到底比桓府离国子监近。
桓玉醒来再次见到他时,终于意识到了昨夜那丝微妙的古怪来源于何处――她并非在自己的房中,而是在他的寝宫。
存了一肚子疑问想出口,可他是掐着时辰喊的她,她只能匆匆洗漱用完膳赶去了国子监。
不由得便想,宫中怎么有这样多杂七杂八的小路和密道,足够让她不露出任何踪迹。
第一堂课在国子学,韩家的韩十一告了假,其余同他交好的学生也是一脸惴惴不安,而以王言之为首的另一帮人则是春风得意。
这些时日读书读得衣带渐宽灰头土脸的王言之甚至在上完课后特意找她说了几句话:“你应当也听说韩家的事了罢,面色竟这样好……人逢喜事精神爽?”
面色好……
桓玉险些维持不住尚且平和的表情,同他寥寥说了几句便去了算学。一晌忙下来回紫微殿的路上,心中合计着该怎么开口同他说回家去。
想想便知她阿爹阿娘不会同意,说不准昨夜就没睡,她自己也觉得住在宫里有些……有些不成体统。
倒不能说是厌恶抵触,只是觉得太快了些。原本阿娘便因她能久留长安日日回家欢欣鼓舞,她留在宫中用午膳时她便格外难过,这下不知要如何消沉。
再者,若是留在宫中,怕是他要时时刻刻看着她,吃什么用什么何时睡都要由他管着。她知晓他的不安,也知晓他是一心一意对她好,可是想想那种情形她就有些愁。
那样太不对劲儿了。
还有其他事乱糟糟缠成一团,譬如他想怎样安排韩瑶,昨夜韩曜提及的他的身世……桓玉理不出头绪,最后只想到昨夜他们刚亲昵过,且得了趣的只有她一个,今日说这些是不是像始乱终弃?
不知不觉便到了紫微殿,谢衍竟然还没回来,只李德在命人摆饭,看到她时面色有些奇异。
“娘子,”他低声道,“圣上今日与桓相公在御书房吵了一上午,桓相公还请了太傅进宫同圣上理论了一番。圣上怕是心情不太好,请娘子多担待些。”
桓玉:“……”
她食不知味,坐立难安。
度日如年般坐了一会儿,她终于等来了谢衍。他难得有面色如此冷厉的时候,在见到她时容色稍霁,可也仅仅只是稍霁。
谢衍着实缓和不了面色。
今日一大早桓谨便进了宫,一看便一夜没睡,而后将以往在朝堂上与其他臣子针锋相对的好口才尽数用到了他身上,伦常礼法宫规什么的念叨得他头疼,一人抵得过一个御史台。
这些年的君臣情谊毁于一旦,谢衍最初还压着脾气,最后甚至将书案上那一套茶盏给摔了,这是他御极以来的头一遭。
沉着脸来御书房的韩老太爷恰巧听见了响动,犹疑了一会儿竟打道回府了。
后头桓谨竟把太傅请进了宫。他总不能同太傅争吵,便耐心听着他拐弯抹角指责了自己一通,最后总算松了口,说看掌珠自己的意思。
但他其实并不确信她会留下。
桓玉想起昨夜的事,面上难免有些不自在,沉默了一会儿才定下心神轻声问他:“昨夜韩曜所言……”
谢衍执筷的手一顿。
其实他并未想过让这件事这样直白赤|裸地袒露在她面前。
可既然她问起了……
“是真的,掌珠。”他声音极低,“母后与父……先帝成婚后几年,便被他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而后就有了我。”
“她不愿意让一个有先帝血脉的孩子坐上皇位,所以在我小时候一直悉心教导我。”
她等了十几年,在谢清终于要立皇储的那夜彻底寒了心,十年前的那场宫变也有她的手笔在。
在谢衍很小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裴太后对他和兄长的不同。对兄长她格外宽和,对他则格外严苛,而在那不同里又有一丝相同在――她并不像其余母亲疼爱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他们。
在知晓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后,他曾想过,她并不爱他,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报复谢清的棋子。谢清辛辛苦苦求得了她,求得了皇位,她便让这一切都落空。
或许他该恨她。
可那个他的“生父”,才是他最该恨的人。他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让这宫中的所有人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无论是先帝还是母后,是兄长还是他自己。
而他自己是其中最可笑的那一个。
他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夜,谢清,谢衡以及他生父的尸体摆在眼前,他手中的悯生滴下未冷的血。将其上的血擦干净后,他将剑横上了自己的脖颈。
裴太后几乎是用毕生最大的力道拦住了他,哭泣道:“阿衍……是母后错了……”
“你只是我的孩子,只是我的!你不要去想那些人,你只有我一个母亲!”
他被哭声吵得头痛,问道:“……母后,你是想让我坐上皇位么?”
玉玺被他塞到裴太后手中,他平静道:“我没脸坐上这个位置,我也不愿意坐。母后,既然你半生都在为皇位筹谋,那不如你来。”
她摇着头流泪:“阿衍,我是个女人,你这是在逼我去死……”
“那怎么办呢?”他不知是在问裴太后还是在问自己,“……陇右那边也没人愿意做皇帝,那该怎么办呢?”
这样一个位置,殿中几人都是为此而死,他们活下来的人却在相互推拒。
裴太后道:“阿衍,只有你可以,阿衡……阿衡在死前说,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他身上的血在一点一点冷下去。
是啊,他会。
因为他还算有几分才干,因为他一旦坐上这个位置,便会因百姓的敬仰俯首而自责,会尽可能做更多让自己在面对他们时不那么痛苦。
可这也意味着,他走上了自己的生父安排好的路。
太阳穴处又隐隐开始痛,谢衍微凉的手指拢住了桓玉的手,问她:“掌珠,你会嫌弃我么?”
这不是该说嫌不嫌弃的时候,桓玉心想。
她应该同他商议韩家知晓此事该如何办,他自己又有何感想,或是追问这宫闱秘事后更多的隐情与细节。
可终究什么也没问出。
她只是道:“又不是你乐意成为一个有这样出身的人的。”
又不是她乐意生下来便注定活不长久的。
世事仿佛总是这样,给他们一个生下来便会带来无数折磨与痛苦的定数,而他们终其一生都要为此抗争。
得以解脱,或是永不超生。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取闹
谢衍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手指扣进她的指缝。
桓玉莫名觉得他想吻自己,有些不自在地低头问道:“那韩家……”
“不必担忧他们。”他垂眸看着她,突然问道:“掌珠,你想让我继续做皇帝么?”
这句追问让她再次抬头看向他,眸中闪过眸中近乎无措的情绪:“我……我不觉得旁人会比你做得好,可你似乎有些不愿意做了。”
在她心中,这世上的确没有几个男子能胜过他。她对他那些有些与世不同的想法有着天然的认可,因为她知晓他的正确,她觉得他能做好皇帝。
皇位这东西在她看来是能者居之,可在世人眼中这个位置如今应当只属于谢清的子嗣,因此她担忧他的身份。
她是想让他继续做皇帝的,因为他们已经成为了同谋,有他在,她也能将一些她想做的事做得更好。
可有时他流露出来的某种情绪告诉她,这个位置对他而言是一个负担。
“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做便可以不做的。”谢衍道,“……但还好我现在有了你。”
于是身居此位也有了别的乐趣,可以给予她庇护,又可以供她高飞。
他问:“你会一直陪着我的,是不是?”
桓玉突然便想起先前打算同他说回府住的事,声音打了个颤:“我……”
回府住和陪着他在她心里并不冲突,可在他心中估计不是。想起昨夜他那句要陪她一起死的话,桓玉莫名觉得更心虚。
言语间便带了几分伏低做小的弱气,更不敢看他面上神色。
“我想回府去住……”
手中杯盏被他放在了红木桌案上,清越一声响。
桓玉的语气便更弱了:“阿爹阿娘会担心我的。”
谢衍语气颇为平静地反问她:“我就不担心么?”
那一对夫妻几乎什么也不知道,还颇为纵容,让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虽说如今瞧不出什么,但时日一长难免会生出什么病症。
若不是知晓她如今定然不愿,他干脆便一纸诏书下去,让她名正言顺宿在宫中。
桓玉不言语,只看着他,眼中像有一潭云遮雾绕的秋水。他便想起昨夜问为何要躲开他时她也是这样的眼神,像是知晓自己做错了事,便不辩解,可这样看着你也能觉出她是在讨饶。
只是昨夜他能按住她,今日她却像是铁了心肠。
谢衍心中颇为沉郁,便换了个法子劝她:“这里和你府中卧房并无不同,在哪里歇着不好?更何况在宫中每日能多睡片刻。若你觉得哪里不合心便告诉我,我便改……这样过一段时日,日后成婚后也无需再烦心了是不是?”
桓玉有些呆住了,磕磕巴巴道:“成……成婚?”
怎么便说到成婚上去了?
见她这般神色,谢衍便知晓她从未想过这件事。以往或许是她惧怕所剩无几的寿命而担忧,可昨夜他既然知晓了一切,还姑且算同她温存过了,她也没想过这件事么?
沉郁之中便莫名多了几分戾气与不安,低声问道:“与我成婚,不好么?”
可是……可是无论她统共活了多长时日,如今到底还没到十八啊!这个年纪放在这里成婚似乎都有些晚了,可在她心里还远远没到成婚的年纪!
阿爹阿娘可能觉得成婚没什么不好,可能还会觉得她有了名分才能更好同他相处,可若是让另一个世界的父母知道了,恐怕他们两个人至少会有一个要被打。
于是她颇为严谨道:“成婚这种事,是不是需要……需要父母同意?”
话说到最后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无理取闹,声音便不自觉低了下去。谢衍也透过她这一丝心虚知晓了她说的是哪一对父母,手背上的青筋都现了出来。
想同她置气或是做些什么让她长记性,可又狠不下心来,便只用言语逼一逼她:“若你不愿留在宫中,我便每夜去桓府。”
她便微微蹙起眉:“你要上朝,那样太麻烦了。”
谢衍心中稍感慰帖,谁知她还有下一句在:“我这个年纪少睡些也没什么,可你还是要……”未说完便意识到这是在戳他的痛处,急急止住了话头。
到底被她激出了脾气,谢衍净了手,沉沉看着她道:“掌珠,过来。”
明明是想用些手段让她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好体谅他一番的。
可她初尝情滋味又实在敏弱,他有些生疏手上力道又不知轻重,竟没碰几下便让她尝到了甜头。这样也就罢了,偏偏看着她眼中愈发沈浓的水雾软了心,竟应允了让她出宫去。
到头来只他一人落了满身满心的火气,好在她应允隔几日便在宫中歇上一歇。
可应允也只是应允,这些时日桓玉实在太过忙碌,有几次甚至连午膳都没在宫中用。
她一边忙着授课一边编书,粗粗印出了个识字的索引出来拿去给织坊中的女工及田野里的百姓瞧,得了不错的反响,又琢磨出精进的新点子,便欢欣鼓舞继续下去,还找了太傅帮忙。
韩瑶那边服了药,日后应当不会再有蚀骨之痛,身形也不会再变,仍可照常习武。她在外露了几次面,只称是俞家的远房亲戚。很少有人一眼便看出她与韩曜相似的面容,因为这二人给人的感觉实在天差地别,不过还是有一部分人察觉了异样,并生出了些猜测。
她还打算参加月底的武举。武举不似其他科,由兵部直接考校,颇为不拘一格,只信奉一个“强”字。
兵部一部分人因女将对女子没什么成见,另一部分却因女将更不愿与女子同伍。桓玉在脑中苦苦搜寻了几日,终于忆起了曾在书上看过的一些**执法,绘成图纸让桓谨拿了去。大抵是提点他们如今有了女子为官的先例,再给他们些甜头,让他们对韩瑶公正些。
各地的生徒也陆陆续续进了京,桓玉百忙之中抽出了两个时辰,去见了金陵来的学生,尤其是柳潜。
韩曜的房中事太难打听,她实在不知晓芸娘怎么样,柳潜也颇为不安。一对年岁差不多大的师生愁眉苦脸对坐片刻,最终还是桓玉先开口道:“你先安心科考,总会有消息的。”
柳潜穿了身洗得略微发白的粗布衣裳,垂眸点了点头,说道:“我心中颇为忐忑,先生还有什么能提点的么?”
桓玉安抚道:“你的才学放在长安也是拔尖的,不必太过担忧。进士一科多考时政,金陵的先生大人们都尽责,太傅也每年都讲,学到的东西足够科考了。”
他们一前一后分别时,韩曜和大理寺卿正坐在对过的茶楼上议事。
这些时日韩家宗祠被天雷劈毁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还被有心之人拿出了以往一些不光彩的旧事供人指点。韩曜看到桓玉简直恨得牙痒,对柳潜却没什么反应。
芸娘与柳潜是兄妹的事鲜有人知,即便有人撞见他们私会也当成花魁与书生的趣事一笑置之,反倒是大理寺卿看着柳潜那张脸皱起了眉。
“这小郎君倒是面善,竟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
韩曜眸光轻微一闪。
面善总要有个缘由在,还是命人去仔细查探一番最为妥当。即便查不出什么,既然这个柳潜同桓玉扯上了干系,他也得让他们有些什么。
受了创总是要反击的。
想起谢衍的身世,他心中不免又有些急躁。
有了起事的由头,却还没有起事的兵马。士族大都鄙弃武夫,谢衍这些年又有意压制,他们的武力微乎其微。若非如此,他不会几年前在江南借机与叛出大同教的雷元亮搭上。
大同教说是士族的死敌也不为过,他其实不怎么愿意同他们打交道,所以最终也只是和一个叛徒牵上了线。
如今陇右那边都是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怕是行不通了,或许他应当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