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他们暴露的第一个破绽。”
宴离淮戴上手套, 扫了眼桌上那一排刚制好的毒针,说:“掌握先机却反而畏手畏脚。这就意味着,此时此刻,外面那些住客的人数很有可能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们正面攻进这里。那些训练者应该清楚绿洲幸存的住客大概有多少人,虽然这其中不乏重伤拿不动刀的,又或是没办法下狠手伤人的孩童妇人。但其中也夹杂着一些伪装身份的守卫。”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说:“……三十。只需要三十人围在这里,再加上主楼内的其他住客,以及我们的人。一旦冲突同时爆发,训练者便会成为腹背受敌的困兽——不过,最关键的是,这场混乱究竟会不会成功爆发,皆取决于外面那些人。”
“他们不止是为自己而战,还代表着反抗宴知洲的某种希望和信号,只要外面那些人与训练者刀剑相对,楼内的人一定会有所行动。即便那些住客有所顾忌,还在观望,龙潭镖局也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但北漠商队却迟迟未有进一步的行动。”梵尘说:“……他们已经暴露了自己人手不足的弱点。”
“那些住客都是经历过数不清的危机活下来的人,训练者有过青雄寨的前车之鉴,不敢再去掉以轻心低估他们。”
宴离淮轻轻拿起毒针,检查着针尖上泛黑的毒液,说:“所以,那些训练者就算发现了外面那群人一反常态的行动方式,也仍会短暂地怀疑绿洲那边有诈,犹豫到底要不要在局势失控之前解决那群人。”
他说:“……但有意思的是,其实只要时间拖得越久,这层迷雾就会变得越单薄。”
。
“——等等。”
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内。训练者开门的动作一顿,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刚刚叫住她的同伴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异常,穿着衣服的动作停在半空,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和一小截缠着纱布的腰腹。
她听同伴问:“时间过去多久了?”
训练者知道她的意思,想了一下,说:“……将近半个时辰吧。怎么了?”
“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短发训练者系好衣带,抬手将窗户稍微推开条缝,望了眼雾蒙蒙的楼下,说:“从外面那些人跑到这里开始,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了,但他们到现在都没有要闯进来的迹象。就算是等着绿洲那边的后援过来,也不应该花费这么久。”
训练者眼皮轻跳,不由关上房门,走向窗口,听着同伴继续说:“更何况,倘若他们真的要花费这么久的时间,一开始就不应该过早地出现在我们眼前。那些人未必是我们的对手,若是我们意识到外面情况不对,在他们的后援到来之前就出去解决掉他们大半的人,他们未免太过得不偿失。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训练者说:“或许,是他们的人在绿洲那边突然遇上了什么麻烦……”
她话音突然一止,转头与同伴相视一眼。屋内短暂地陷入寂静。裹着浅淡血腥味的凉风沿着窗缝缕缕渗进,与门外的脚步声融在一起。
“——不好。”她倒退了几步,继而转身走向房门,沉声道:“师弟他们刚刚说过,想要带人去杀了楼外那几个住客。我这就去拦住他们。”
。
“等他们稍微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就会发现,绿洲所谓的‘有诈’,也许只是想蒙骗他们走出主楼的幌子而已。”
宴离淮看了眼放在桌角的那个小木盒,里面只放着小半颗没有用完的药毒。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嘲弄般地扯了扯嘴角,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因为绿洲的那些人和这里一样,没有任何拖延时间的必要。宴知洲带人去绿洲的目的在于除掉威胁他的阻碍,挥动刀剑不需要太多的犹豫和策略。又因为时间紧迫,所以一旦有一方陷入劣势,另一方就会毫无顾忌地用掉手上所有的牌,彻底将对方置于死地。”
梵尘听着公子的话,试着站在那些训练者的立场上分析,说:“……这样看来,如果世子真的出事或是遇上了什么麻烦,那些人不可能会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仍停在主楼外。就像之前猜想的那样,他们一定会把握机会,不留余地地攻进这里。”
“反之的话,”宴离淮稍稍抬了抬毒针,说:“这就意味着宴知洲也许并没有‘遭遇不测’。再往好处想一想,或许是两方现在正处于互相牵制的状态。”
“……相互牵制。”梵尘说:“这就说明,无论是世子还是绿洲的那些住客,他们都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赶到这里。所以,北漠商队无论想做什么,都只能靠自己了。”
宴离淮点点头,说:“北漠商队人数不足,很难强闯主楼。训练者不了解外面的情况,也不确定外面到底有没有什么类似的‘火油陷阱’,不敢贸然出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这种微妙的僵持里,那些训练者很快就会重新冷静思考,到底该如何解决眼下的危机。”
“接着,他们就会意识到,外面那些住客其实并不算是什么太大的威胁,只不过他们预料之外的突然出现一时扰乱了自己的判断而已。听从宴知洲的命令,守好主楼,看好秘宝才是最重要的。”
他接过梵尘递来的针袋,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补充说:“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们都在等着对方先一步落子。然后再从对方的行动中找出致命的破绽。”
梵尘抬头望了眼嵌进墙角的烛灯,担忧道:“……时候已经不早了。越拖下去,情况就越对北漠商队不利。他们不可能一直在主楼外面徘徊,倘若外面的沙雾彻底散去,他们的行踪就会暴露无遗。到那时……”
他回头看了眼那些忙着整理药材的同伴,皱紧了眉头,没再说下去。
“放心,那些训练者等不到那个时候。”
宴离淮专注收着毒针。烛光飘忽,肩前发辫上的银环随着他抬臂的动作闪着微弱的光,“一旦北漠商队失势,就意味着‘扳倒世子’的希望出现了走向破灭的裂痕,而剩下那些所有试图站在世子对立面的人,也会一同被推出棋局。”
他对梵尘说:“所以,即便围在楼外的那些人陷入困境,楼内的其他人也会尽自己所能制造些混乱,好让那些训练者被一个接一个的危机围绕,从而无暇再去思考其他。”
“……危机?”梵尘沉思了一会儿,“眼下局势动荡,想要制造些危机并不算难事,但太小的危机根本不会对那些训练者造成威胁,以他们的能力,完全可以轻松摆平。所以,他们只能制造一些……”
他顿了一下,看向宴离淮,说:“楼内的这些人不像北漠商队那样,占据着外面的地形优势,训练者想要解决他们需要先衡量利弊。主楼只有四层,若是那些训练者发现威胁就在眼前,一定会想尽办法除掉威胁……所以,不论这个人是谁,在他给所有人制造机会的同时,就意味着他会暴露身份,牺牲自己的命……”
突然,密室走廊传来一声震响。
梵尘猛然回头。
。
砰——!
训练者推开房门,不经意间抬起眼——
刹那间,头顶那声刺耳的撞响仿佛打开某种定格幻境的信号一般,她来不及思考更多,手上还维持着关门的动作,骤然缩紧的瞳孔里倒映出一道黑色的身影,紧接着,黑衣人颈间的白玉项链在坠落间从衣领中滑出,自她的眼底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残影。
——师弟!
她握紧刀柄,冲向木栏。
下一刻,又一声闷响传来。人群里喧杂声霎时一静,几个住客怔怔往楼下看去,只见那个黑衣人重重摔在碎裂的木桌上,嘴里涌出大股鲜血,轻轻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三楼被巨力砸断的木栏荡出一角,在半空中发出诡异而缓慢的“嘎吱”声。
附近的同伴扫了眼四周,“……怎么回事?”
训练者没有说话。她低头看着黑衣人身下迅速蔓延的血泊,随即又看向他手里紧握着的那副獠牙面具,上面还残留着不知是谁的血渍。
孩童惊恐的哭泣声隐隐传来,转瞬又被身旁的大人闷进了掌心里。
她抬起头,恰巧与刚冲出房门的沈之明目光相撞。
第152章 152
立在走廊上的那盏烛灯被鲜血浇灭了半数, 血珠沿着灯台底部汇聚,在远处那重叠紧促的脚步声中颤动着砸向地面。
“——他的手指断了,赶快止血!”
“那边还有受伤的人, 你去看看!”
“少主?少主没事……”
那些纷乱的声音像是被周遭的阴影缠裹着一般, 断断续续传进叶星的耳边,化作撕裂似的杂音,又在下一刻被狼群的叫声吞没。叶星站在原地,用手腕蹭去嘴角的血。身前几个黑衣人匆匆跑过, 她轻抬起头, 静静望着几步远外那道站在木栏边上的身影,露出脸颊上那道因为面具剐蹭而留下的横向血线。
她以为沉洛会说她这么做太过冒险,但她却始终没有开口。
“……少主?少主!”
叶星收回视线,摇了摇头示意没事。她后退了两步, 借着灯影的遮挡,压住隐约发颤的左手, 握紧弯刀,随即动作利落地收进腰后刀鞘。
黑衣人刚要再说些什么, 便见沈之明和几个同伴快步跑来, “小少主,出什么事了?”
“有人突然袭击。”黑衣人向走廊尽头那个房间示意, “我看到师弟从那里出来后就径直往楼梯口走。”
沈之明没听明白,“什么?说清楚点。”
情况危急, 黑衣人这会似乎也顾不上什么情报保密了,瞧了一眼南阳王府的同伴, 然后迅速地说:“陈晔的孩子就在那房间里, 一直由师兄和其他两个人轮着看守。因为突发情况,今日直到正午之前, 都是由师兄一人负责看守,另外两人去帮其他人找逃跑的陈晔。大约一刻钟之前,师兄突然肚子疼,师弟碰巧遇到了,又没什么急事要处理,就说替师兄看一会儿。”
走廊尽头的房门大开,因为光线和距离的原因,他们看不太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几个训练者的身影来回走过,时不时发出翻动箱柜的哗啦声。沈之明眯了眯眼睛,看见了衣柜边角上那一小片刺目的血迹。
黑衣人继续说:“我们在这边一直商量着要怎么应付楼外那些装神弄鬼的人,顺便守着走廊。没过半盏茶的工夫,就看到师弟出来后大步往楼梯那边走,但我自始至终都没看到师兄进去。我们觉得不太对劲,就叫住了他,结果没想到他在转身时突然拔刀攻击我们。”
沈之明顺着黑衣人的目光,看向靠坐在木栏边上的那道身影。他认得那个人,他就是他们口中说的师兄。此时此刻,师兄半垂着头,脸色惨白,鼻尖渗着冷汗,身旁的同伴正帮他包扎着受伤的左手。那伤口似乎很深,鲜血已经沿着手腕浸染附近大片袖管,滴落在地板上。而在血泊不远处,他看到了两根血肉模糊的手指。
“四指齐断。”叶星说:“如果不是他抬手挡了这么一下,那一刀就得砍在他的脖子上了。”
“师兄上楼回来时,刚好看到我们两人与他缠斗,便赶过来帮助我们……他武功凌厉,刀刀致命,我们又没想到自己人会突然执剑伤人,一时大意……”黑衣人顿了顿,看了眼叶星身后的那间房门半掩的客房,桌上还放着已经凉了的饭菜,说:“还好有少主相助,不然事情肯定会变得更麻烦。”
沈之明注意到了叶星右手上的血,“少主……”
话音未落,之前那个目睹师弟坠楼的训练者便抢先问道:“少主可有受伤?”
“没有。”叶星抬了抬右手,“都是别人的血。”她似乎没看见训练者拇指隐隐抵住刀鞘口的动作,随手将另一把刀收入腰后,偏头看了眼黑衣人,淡淡地说:“袭击你们的那个师弟,是守卫假冒的。”
沈之明不由偏头看了眼楼下。酒堂周围的五六个训练者正忙着驱赶住客回屋,没空收拾那具尸体。那人就躺在断桌上,大半张脸已经被血糊住,又闭着眼睛,很难看清原本容貌。
“……的确是假冒的。”训练者没去看楼下,说:“但他脖子上的那个白玉莲花吊坠确确实实是师弟的东西,这吊坠从他进入王府的时候就贴身戴着了,就算去炼药场上也没有摘下……旁人不可能会有。”她又扫了走廊一圈,附近除了受伤的师兄之外,再没有其他血迹,她问黑衣人:“师弟现在在哪?”
这时,走廊尽头的另一个训练者跑来,他看了眼叶星,又看了看那位握刀的训练者。一直在以养伤为由不问外事的龙潭镖局,和率领主楼所有训练者的领队同时站在这里,气氛着实有些怪异微妙。但他没再多问什么,只道:“叶少主,宁师姐。我们在衣柜里找到了师弟和几件带血的衣服,还有这个。”
他摊开手掌,露出有些卷刃的匕首,上面还残留着暗色血沫,“师弟被人从背后一刀割喉,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死了。所以我们才没察觉到屋内的任何异常。”
宁步尘没有说话。
叶星看着那把匕首,觉得不太对劲,“屋内再没有其他人了?”
“没有。”训练者动了动搭着血衣的胳膊,说:“我们将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搜了一遍,除了这把匕首和几件血衣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痕迹。”他忽然啊了一声,像是才想起什么更重要的事,说:“还有,那个孩子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