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收回目光,瞥了眼垂在身侧不住颤抖的右手。
·“……随时会死的恐惧,勒紧心脏的压迫,头脑发沉的愤怒。”宴知洲仿佛在叙述什么故事一般,声音平缓地说:“但比起这些,你更多感受到的其实是希望。只要杀了那个刺客,跳下山崖,然后不停地往峡谷外跑。只要离开那里,你就能活下来,然后见到你为之担心的人。” 冷风吹着窗台上那沾血的帷幔。
“那种希望出现的感觉可以让你忘记一切痛苦,忘记那些鬣狗,忘记残留在耳边挥之不去的笛声,忘记伤口撕裂的刺痛。它会让你一直跑下去,”宴知洲端起茶盏,语气里没有任何意有所指的意思,说:“直到绝望出现为止。”
图坤不由瞟向宴知洲侧颈那道伤疤。
压抑紧张的气氛里,贺兰图却看向了窗外。
·“……绝境之下,应该没有什么能比成功搏得一线希望,更令人振奋的事了吧?” 主楼的房间内。沉洛站在窗边,看着绿洲的方向,轻叹着说:“他们成功困住了世子和那些训练者,为外面的同伴争取到了时间。先后两次火油成功炸燃就是最好的证明。你刚刚也听到外面那几个训练者的话了,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世子或许真的出了什么事。”
叶星站在一旁,望着灰蒙蒙的楼下,似乎在想着什么,喃喃说:“一切都在按照他们的计划走。”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沉洛最后看了眼那处燃烧着的尸堆,随后转过身,轻靠着窗沿,说:“只要那些训练者选择打开大门,除掉外面那几个在这儿附近装神弄鬼的人。那么郑溪他们就有了唯一一个能趁乱潜进这里的机会。”
她朝着房门稍抬下巴,问叶星:“你觉得那些训练者会出去吗?”
“……如果我是那些人的话,我会选择出去看看。”叶星垂眼看了看手腕上的纱布,说:“直到现在,世子和那些训练者也没出现过。那些本应该躲在绿洲房间里闭门不出的住客,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绕过世子的眼线,跑到了这里。这就代表着,世子一定出了状况,而那些人早在此前就密谋出了一套详细周密的行动布局。”
“……我明白了。如果只是外面火油接连不断地在炸燃,但世子却没有任何消息,他们或许还会认为世子只是一时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费了些时间而已。”
沉洛顺着叶星的话想了想,接着说:“但如果那些身份不明的住客主动出现在这里挑衅他们的话,情况可就变得不一样了。有限的视野和寥寥无几的情报会让他们下意识往最坏的地方想。”
“就像刚刚那几个训练者说的那样,世子也许真的遇到了什么威胁到性命的变故。又或许,就这么守着主楼按兵不动,才是那个对他们最不利的下下策。”
说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喃喃似的补充说:“……如果把外面那些人的出现看作是陷阱的话,那么疑虑就是最大的诱饵。”
叶星点了点头,“如今绿洲已经失控,那些住客和混在其中的青雄寨也动向不明。主楼内部还藏着客栈老板和躲在暗处观察局势的普通住客。这些人各自分散在暗处,唯一的共同点便是所有人都对世子恨之入骨。而这就意味着,一旦世子掌控客栈的局面出现裂痕,让他们得以看到联手后的‘希望’,后果将不堪设想。甚至可以说,世子会彻底输掉全局。”
“所以,”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冷静,“如果我是他们的话,就一定会想尽办法修补裂痕。”
“……修补‘裂痕’最好的方法,就是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迅速清理掉主楼周边那些人。”沉洛抱着胳膊,偏头看着叶星,不得不感叹道:“看来,他们几乎把世子要走的每一步都算到了。”
出乎意料的是叶星这次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望着天色,沉吟了片刻,才开口:“……又或者说,是世子按照他们的想法走了每一步。”
·“当我看到我的母亲就倒在不远处的血泊里,而我最好的朋友却被护在那些刺客身后的时候,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图坤盯着宴知洲,自始至终也未曾看到他脸上流露出任何被背叛的愤恨或其他情绪,那毫无刻意掩饰的从容就仿佛他讲述的真的只是人生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而已。没由来的,图坤忽然想起了那个身份神秘的客栈老板,说:“……杀了他?”
宴知洲摇了摇头,“我扔下了刀。”
图坤话音一顿。
“那把刀是从我母亲贴身侍卫的尸体上拿来的。所以,当他看到我扔下那把刀的时候,就认定我已经认命接受这一切了。”宴知洲轻晃着茶盏,看着水面的波纹,说:“他身边的那个侍卫担心夜长梦多,想要立刻杀了我,然后伪造成当地部落沙匪抢劫的惨剧。但当那个人对着我挥刀的时候,他却突然制止了。”
图坤陡然生出一种荒谬的似曾相识感,但细想下去,却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他嘴唇微动,欲言又止,余光瞟了眼窗外。
“他想和我最后‘说一说话’。”宴知洲像是解答他们的疑问一般,说:“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也一同经历过不少事,以前那些不敢跟家里人说出口的事情,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朋友。即便经历了今天这种事,他也依旧没有变。”
说着,他笑了笑,似乎感到有些无可奈何,说:“他天真地以为这就像话本里说的那样,这是皇权纷争下不得已的牺牲。我既然已经放下了刀,不再去反抗,就意味着我能理解他这么做的‘苦衷’。‘如果换作是你的父亲即将有性命之忧,你也会这么做的’。这是他在走近我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外面的狼群仍在低呜叫着,盖过了周围其他的响动。贺兰图握了握茶杯,镇定地问:“世子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他讲那些自我感动的无用话罢了。”宴知洲似乎来了些兴致,稍稍直起身,说:“其实有一句话他说得不错。他的确没有变,他一直都是那种人,总能清醒地做出自认为对的选择,但却永远也没办法迈过自己良心那一关。到头来在关键时刻犹犹豫豫,既没办法后退一步,又没办法狠下心动手。他每一次都深受其扰,每一次都在痛苦中挣扎。”
“你知道他在这之前,曾对我说过什么吗?”宴知洲问,“他说,背叛是人生中常有的一部分。”
贺兰图说:“所以……”
“所以,作为朋友,我最后一次帮他解决了这个困扰。”宴知洲抬手点了点自己的侧颈脉搏,说:“在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用之前藏在袖袍里的匕首,刺进了他的这里。他连最后那句话都没说完,就断气了。”
他微笑起来,漆黑的眼底映着图坤剧变的神色,温和地说:“我仍记得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图坤猛地起身,站在身后的两方人霎时跟着拔刀。漂浮在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迅速结了层冰碴。那一瞬间的沉寂里,甚至能听到图坤粗重的呼吸声。接着,就在图坤要拔出匕首时,贺兰图轻轻按住了他。
她看向宴知洲,一如往常柔和的声音在此刻却冷得明显,“……世子是故意走进这里,落入我们设好的‘陷阱’里的。”
第149章 149
“……绝境之下, 短暂的胜利很容易让人冲昏头脑,不是吗?”
叶星望着外面灰烟弥漫的尸堆,说:“如果说青雄寨答应与北漠商队合作, 代表着破局的一线生机的话。那么那些火油第一次成功炸燃, 就是希望的开始。”
“不得不说,北漠商队那些人想出的计划的确高明,尸堆毫无征兆地炸燃不仅挡住了训练者的视线,也扰乱了世子的预想。”她顿了一下, 然后道:“身处在那种情况危急的险境下, 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择不去追那些‘无关紧要’的麻烦,而是直接抓住北漠商队的命脉,贺兰图。”
“她在拿自己的命做赌, 而且坚信自己一定会赢。”沉洛逆光靠着窗沿,说:“那位贺兰家族的千金是北漠商队的命脉, 但同样,能操纵那些训练者的也只有世子一人。贺兰图想用自己来牵制世子, 而留在绿洲那些人要做的, 就是保护贺兰图的性命。只要世子踏进绿洲那栋楼,那么他们剩下的计划就能毫无阻碍地进行……所以, ”
她总结道:“对世子来说,这是个难解的困局。”
“……没错, 这的确是个困局。”叶星看向沉洛,“但是北漠商队忘了最重要的一个细节——既然我们两个被孤立在主楼置身事外的人, 都能想到青雄寨在穷途末路后一定会和北漠商队联手, 那么世子为什么会想不到?”
沉洛稍微偏了下头。叶星说:“世子是亲自下令除掉青雄寨的人,也知道帮助过陈晔的北漠商队就在那栋楼里。就算他未曾料到青雄寨真有本事逃过了这次追杀, 也一定会意识到如果青雄寨想要做些什么,那么和北漠商队合作将会是他们的最佳选择。”
“……有选择就意味着有隐患。”沉洛喃喃思索着说,“这样看来,在那些火油桶第一次无端炸燃的时候……不,或许更早,在世子得知青雄寨叛变的那一刻起,他应该就已料到了北漠商队和青雄寨会联手对付他。”
“所以,”叶星接话道:“世子早就意识到了绿洲远比他所想的更危险。就算青雄寨是个不得不解决的威胁,他也没必要亲自出手。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最关键的‘隐患’,也就是北漠商队的所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世子来说,拿几个训练者来试探青雄寨的陷阱,反而要比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更划算一些。况且,他手里还握着陈晔这张牌。”
她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薄雾后那几道一闪而过的身影,说:“只要陈晔还在主楼,北漠商队就不敢妄动一步。”
“但世子还是选择了那条对他最不利的路……”
楼下响起几声砸门的重响,住客们模糊低弱的议论声隐约传来。
沉洛顿了顿,然后慢步走到桌边,瞧了眼那盏在昏光下摇摇欲熄的烛火,有些不理解地问:“将计就计对世子来说有什么好处?陈晔趁机逃走,不知所踪。外面那些身份不明的住客也都悄无声息地围聚到了这里。如今那些训练者腹背受敌,已经快要乱作一团了。而世子本人更是被困在了绿洲,脱不开身。”
她试着去设身处地思考了一下对策,随后又摇了摇头,说:“所有的一切都在走向失控。死局将定,我想不到任何转机。”
“……死局将定。”叶星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门外的喧杂声越来越大,时不时伴有紧迫的脚步声。她没再回头,而是依旧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雾后,绿洲那栋客楼的轮廓若隐若现,屋檐悬挂着的灯笼闪着宁静而微弱的光。
叶星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了然似的喃喃道:“这里的确是一团糟的死局。”她转过身,忽然问:“还记得尸堆突然炸燃时,我们说过的那个关于北漠商队和青雄寨联手的猜测吗?”
沉洛点点头,“你说过,他们眼下的人手已经不足以和世子正面抗衡,所以只能利用手里的火油和世子打迂回,拖延时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叶星说:“他们会将手上大部分身手还算不错的人,都调遣到外面,来确保计划能顺利进行,而不是在碰上训练者的那一瞬间,就因为武力不敌而溃败。”
沉洛隐约想到了什么,稍稍收回触碰蜡烛的手。
“不觉得太巧了吗?此时此刻,宴离淮和那些守卫就藏在主楼的密室里。楼内的住客也已经意识到了情况不对。而外面又包围着北漠商队和青雄寨的精锐。”叶星说:“所有之前和秘宝纷争有关的重要之人,都已经聚集在了这里。”
“……这里越混乱,绿洲那边就越安全。”片刻后,沉洛抬起眼,与叶星对视,说:“世子故意将计就计的目的,是想让这些人聚在一起,自相残杀……”
“然后等着最后的‘赢家’出现。”叶星望着桌上的烛火,平静道:“就像在练武场一样。”
·“世子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做赌。” “这座客栈里的每个人都在拿自己的命做赌。”宴知洲扫了眼贺兰图身后的那几个住客,说:“甚至与这一切毫无瓜葛的普通百姓,也把性命压在了你们的身上,赌你们今天会杀了我,解决那些狼群,赶在年关之前与亲人团聚。”
贺兰图看着窗台上垂落在地的帷幔,说:“既然世子知道这些人已经把性命托付给了我,想必也知道,我更不可能就这样任由世子去做威胁到他们性命的事了。”
身后的住客也不由余光看了眼那块沾血的帷幔,暗自握紧了刀。
“难道把狼群放进客栈,让它们无差别地撕咬别人,就不算威胁性命了吗?”宴知洲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让那些狼群闯进来,对于你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唯一能让你感到慰藉的,便是它们或许可以杀了我。但代价是,这座客栈剩下的一百余人皆会给我陪葬。”
走廊一片安静,外面的狼群还在嗥叫着。
宴知洲略感惋惜地说:“贺兰小姐口口声声说为了这座客栈的无辜人着想,结果到头来,还是想拿他们当棋子来对付我。”
出乎意料的是贺兰图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或荒唐的情绪,她在图坤开口反驳前,坦然道:“世子错了。这座客栈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我也一样,世子也一样。之前那些妄想能够操控全局的人都已经死了,因为没有人能真正看清这座客栈内涌动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