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坤手扶匕首,警惕地盯着宴知洲,却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任何恼怒的神情,而身后的那些黑衣人听了阿图这种近乎算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话,也没有任何动手的打算。
“那些住客看到有人围在外面,训练者却束手无策的时候,他们会想些什么?那位一直待在密室里,从未出现过的客栈老板,又是否意料到了临近眼前的‘机会’?”贺兰图说:“所以,不止是陈晔。住客,客栈老板……这三方只要有一方倾尽全力对抗世子的人,那么主楼表面的平静就会被打破。”
若局面当真按照这种情况发展,那么围聚在外面的人不需要耗费任何工夫,就有了趁乱潜入主楼的机会。倘若他们真的进入主楼,到那时,训练者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处境当中。
图坤明白了。
外面的平静不只是意味着他们已经输了,还有可能是主楼内部已经乱作一团。这样看来,这场赌局似乎不再是蚍蜉撼树的徒劳,而是胜算各半的博弈。
“……的确,”宴知洲轻点了点头,说:“这也不失为一种思路。”
“一切都在按着世子的预想走。”贺兰图说:“无论事情发展究竟如何,世子只想要他们乱作一团,为了秘宝发生混战,相互厮杀,而世子只需等着那个最后活下来的人,带着秘宝出现,然后再出手便好。但世子可曾预料过,那些人当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是为了得到秘宝。”
宴知洲慢慢收回了手,抬眼看向贺兰图。
贺兰图却点到为止,“还有人哪怕是豁出性命,也想要毁了那东西。”
屋内一片静默。
“……如今青雄寨剩下的人不过都是些苟延残喘的亡命徒罢了。”少顷后,宴知洲缓缓地说,“贺兰小姐真的认为,那些连局势都弄不清楚的棋子,能活到最后吗?”
“一切皆有可能,不是吗?”贺兰图说:“世子当初重用青雄寨的时候,应该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在日后背叛世子,甚至还活到了现在。”
她轻声说:“世子既然知道他们是亡命徒,想来应该也清楚,他们已经深陷在仇恨当中,为死去的兄弟报仇的执念远比就这样苟活下去要深得多。所以,一旦局势不利,他们一定会在见到秘宝的第一时间就毁掉它。”
哪怕狼群在日后涌进客栈,分食所有人,青雄寨的人也绝不可能让秘宝落入世子手中。
“即便是不到一成的胜算,也是希望。”贺兰图眼中未有一丝将死的恐惧,说:“青雄寨若是真的‘苟活’到了最后,毁掉秘宝,我们的下场只不过是一死。如果用我们的死,换来客栈外的无辜之人平安无虞,那么我们的死倒也不算徒劳一场。但世子数十年的心血却就此毁于一旦,世子所谋划的那些‘大业’也不过只是空谈幻梦。世子能赌得起吗?”
“……‘大业’?”宴知洲轻笑了笑,不置可否道:“第一次有人用这个来评价我。”
“所以,”贺兰图意有所指地说:“如果我是世子的话,不会就这么继续安稳地坐在这里。”
“……我很好奇,既然贺兰小姐知道我不可能会将全部心血毁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土匪身上,”宴知洲看着图坤和贺兰图,那温润随和的语气仿佛真的在请教问题一般。他道:“为何会这么笃定,我机关算尽一切,却唯独漏掉了半路重用的青雄寨呢?”
图坤那颗刚刚落下的心脏又猛然悬起,他在那骤然绷紧的情绪中看向贺兰图。
“仔细想来,我们相谈了这么久,两位自始至终也没怎么提过龙潭镖局。龙潭镖局这两个月在客栈里也算是瞩目的存在了,”宴知洲缓缓提起茶壶,为两人的空茶杯倒着茶,说:“两位为何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手里只有那些训练者可供调遣?甚至你们已经推料出了一直藏在住客当中的青雄寨的种种行事,却唯独忽略了龙潭镖局。难道是因为他们身受重伤,无力再去应付其他吗?”
图坤在那水流声中悄然抵开刀鞘,他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也稍稍抬起一指,随时向身后的人下令。而贺兰图却一直低着眸,看着漂荡的水纹缓缓填满空杯。
“还是说,”宴知洲平和地问:“两位已经在心里料定,他们绝不会去替我铲除那些隐患?”
第159章 159
“……我们真的能除掉那些人吗?”
冷风卷着沙砾扫过低空, 在薄雾里荡起犹如海浪般昏黄色的波纹。叶星一手扶刀,目光透过烈风,望向雾后那道僵直站立的人影。狼群还在嗥叫。沉洛就站在她身边, 顺着她的视线打量四周, 接着道:
“这支队伍里有想要平安回家的住客,隐藏身份的守卫,北漠商队图坤的亲信……而我们的目标又是在这些群刻意蒙面、神出鬼没的人当中找到未曾见过几眼,甚至说之前从未‘打过照面’的青雄寨土匪。还是在到处都有可能是埋伏的雾里。”
她偏头看向叶星, 耸了耸肩说:“你知道这有多难吗?这和一个多月前, 你们在几百号人的客栈里去找另一伙为世子效力的人没什么不同。更何况……”
“他们在填补院墙缺口那日,曾与外面的住客交过手,”这时,沈之明朝旁边那八九个同样身着玄袍的人略抬下巴, 他们曾是凌息的部下。他低声说:“少主,那些住客不知其中缘由, 只看到我们和他们站在一处,又是打着除掉他们的名义走出来, 可能不会就这么帮我们。”
沉洛闻言也跟着点了点头, 接话道:“这只是理由之一。”
“没关系。”叶星走向远处那道僵立的人影,回答说:“他们虽然不会帮我们, 暂时也不会像对待那些训练者一样对我们下死手。”她抽出一把匕首,瞄准人影, “毕竟,他们还有想要知道的消息。”
站在熄灭石灯边的人影不闪不躲, 硬生生用身体接下了这一刀。那一刹那, 沈之明隐约听到了一声类似什么东西断开的动静,接着便见人影腰腹处落下几圈麻绳。那所谓的‘人影’也跟着硬邦邦地向后仰倒。
然而就在他仰到半空时, 身形忽地一顿。
龙潭镖局的几人当即拔刀,下一瞬,却看见又一道人影从那尸体背后闪过。
“——退后!”
叶星与众人后退的同时,抬刀劈开直射而来的暗箭。箭矢擦碰刀刃发出尖锐的鸣响,模糊了远处那细微的“咯嚓”声。一排接着一排的暗箭从前方袭来,众人来不及去抓那趁机逃走的人影,只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昏雾里闪动的银点上,一味地后退。
叶星在侧身避闪时看了远处一眼,握刀的手微微一颤。
沉洛就站在那里,站在他们几人的中间,站在那些箭矢射来的对面。忽然间,叶星感觉到那一刹那似乎变得格外地缓慢,周围人挥剑的身影仿佛在那瞬间的凝滞里也跟着定格,朦胧,变得遥远。以至于她能清楚看到沉洛的长发被风掀起的弧度,衣摆猎猎鼓动时的样子,以及她看着前方,手扶剑鞘,想要拔出长剑时微微抬起的拇指。
但那染血的剑鞘是空的。
“——少主!小……”
叶星的目光没有移动半寸,顿在半空的刀遽然一转,劈断了冲着门面射来的箭。下一刻,她几乎是贴着远处沈之明那声“心”的尾音,掠身挡在沉洛面前,用双刀刀面堪堪挡下了箭矢的冲击。
受伤的左臂传来阵痛,而恰巧这时,那轻微的‘咯嚓’声停止了。叶星不动声色地垂下手臂,察觉到背后沉洛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她身后的同伴怔怔看了眼不远处帮他挡箭的少主,愣了一瞬,随即道:“……多谢少主!”
“这箭……好熟悉。”沉洛扶膝半跪,看着沙地上的箭,说道。
“看来,”这时,另一边的沈玉捡起其中一支箭,仔细瞧了瞧,低声说:“他们拿走了绿洲那些训练者身上的武器。”
“……他们不是有想要知道的情报吗,为何还要下此死手。”龙潭的黑衣人看了眼小臂的划伤,“上面还淬着毒。还好我体内有……”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少主推测得没错,他们的确没下什么死手。”沈之明站在距离他们两三步远的地方,扫视周遭落在沙地的毒箭,同样压低了声音说:“这些箭就是信号。我们倘若有机会来仔细查看这箭,就能意识到箭矢数量有限。他们一次放完了这么多箭,就意味着前方很有可能已经没有什么阻碍了。”
这其实是那伙人在仓促下突然决定的“信号”,如果不仔细深想,几乎很难理解他们刻意隐藏在杀机背后、想要传递的信息。
仔细想来,之前的那几桶火油,为何会在世子和那些精锐训练者的眼皮子底下平白无故地炸燃?油桶需要火把在近处点燃,而靠近世子意味着无论他们想搞什么‘诡计’,都会被那些训练者察觉。烈风呼啸,用倒出的火油做引线同样容易出现差池,即便气味能够利用尸体遮掩,但一直忽灭忽闪的火光也极容易被发现。
不管如何做,成功的把握都一样虚缈。
所以,这些有限的箭矢才是重点。
沈玉看了叶星和沈之明一眼。
他们在走出主楼前从未细思过这个问题。被引燃的箭射进油桶,速度快且出其不意,就算那些训练者有所察觉,也没办法立刻阻止。在眼下仅有的几个胜算低微的选择里,这些箭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先前跟着世子离开的那些训练者,难道就没想到那几处尸堆中极有可能会埋伏着什么陷阱吗?
他们当然也想到了。只不过尸堆里或许藏着什么更吸引他们注意的东西,以至于压过了本能的警惕。
而如今有了先前尸堆炸燃的前车之鉴,又有了箭矢作为“提示”,就算他们在前面看到了什么比“尸体靶子”更离奇的东西,也不会贸然去试探。
这就意味着,北漠商队那些人放弃了一道陷阱。
“可既然如此,”同伴站起身,仍有些不解,“他们只需要过来与我们交手,再趁机把消息告知我们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他们不信任我们。”叶星说:“他们担心我们已经和那些训练者联手,继续效忠于世子。刀剑无眼,倘若我们真是如此,便会在交手时对他们下死手。”她没去看那些箭,望着薄雾后另几处僵站的人影,说:“但同时,他们也在‘侥幸’猜测我们所谓的效忠不过只是演戏而已。这样的话,他们就能从我们这里得到想要的消息。”
“他们在赌那个‘万一’。”沈玉听懂了,接话说:“万一我们真的是在和那些训练者扮演忠诚下属的戏码,他们就能从我们这里知道点主楼内部的情报,如果足够幸运的话,甚至还能知道陈晔和那孩子的消息……如果没有这个‘万一’,他们也不过只是损失了一道埋伏我们的陷阱而已。”
最起码,比起刀剑相向的交手,他们用弩箭作为筹码,可没有损耗任何人手。
可是……
龙潭镖局的另一人不由地想,这些毒箭不过只是那些住客单方面的消息传递。可短暂地停手合作是两方的事情,他们如何确保龙潭不会忽视他们的消息,从而在接下来遇到他们的那一瞬间就拔刀出手呢?
“别乱想了,快点跟上。”沈之明拍拍那人的肩背,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绿洲方向的几座石灯,猜到了他的想法,悄声说:“记得方才那个藏在尸体后的人影吗?小少主没有一刀杀了他,还让他趁乱逃走了,就是‘休战’的意思。”
同伴了然一顿,跟着叶星一行人往远离主楼的方向走。直到主楼楼下那些灯笼散出的光逐渐被雾挡在了外面,沈之明和几个走在最后的人才略微侧头,想用余光瞟向朦胧的楼影。
“别回头。”叶星说。
。
“……看到什么了?”
“没有什么异常。”
主楼二楼。宁步尘顺手关上身后房门,看了眼站在走廊边的短发训练者,回答道:“和我们料想的一样,外面那些住客确实利用尸体埋伏了大量陷阱,刚刚他们就交手过一次。对了,这几层楼看守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短发训练者点点头,因为刚受了伤,她的声音还有些嘶哑,但语气却已经镇定如初,“按照你的命令,无论是屋檐瓦砖,还是走廊,都已经安排了人仔细盯梢。这次他不可能再带着孩子从我们的眼下溜走。”
宁步尘点了点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抬头瞥了眼楼上,随即往楼梯方向走。
“去哪?”
宁步尘说:“我要再去一趟叶少主的房间。”
“你不是刚亲自检查过吗?还不放心?”
宁步尘想着方才那紧闭的衣柜,和附近那药效与血腥混杂的浓重味道,简短说:“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地方没有去看。正好三楼有人看守,如果陈晔……”
就在这时,楼上再次传来一阵异响。
但与先前那几次惊心动魄的震响不同,这更像是高高堆积在一角的杂物被人从内往外缓缓推翻的声音。
两人相视一眼,宁步尘迅速跑向四楼。
——那是客栈老板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