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160
内室最里侧的那面墙壁正从中间一分为二， 沉重而缓慢地向两侧推挪。
四五个训练者指间夹着暗器，矮身躲在倾倒的长桌和木柜后，以防机关的袭击。那长桌的桌沿边还趴伏着几个黏附在一起， 类似人形的焦黑轮廓。整间屋子看起来像是被泥沼淹没过的洞穴， 房间四角的焦痕衬得本就浑浊的光线更暗了几分。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一人下令。
一片死寂。所有人只能听到堆积在墙边的杂物因为墙壁的挪动而坍塌的“哐当”闷响，和那烧毁的窗纸被风吹动时发出的猎猎声音。
密室的墙门开得格外缓慢，当终于开到足够一人进出的空隙时， 宁步尘才从声音中察觉， 密室的墙门后面还有一道用墙砖筑成的暗门。第二道暗门打开的速度远比外面的墙门要快得多，至少在当时大火蔓延进密室前，那扇暗门合上的速度就足够将客栈老板和外界彻底隔离。
但如果想要外面的墙门打开，仍旧需要不少时间。
宁步尘忽然想到了什么。
……如果青雄寨当初没有说谎， 客栈老板真的“软禁”了陈召的话，那么当时对此内幕“毫不知情”的叶星， 和表面与龙潭联手驱逐狼群的客栈老板赶到主楼，前来堵截那些藏在住客当中搅浑水、意图抢夺秘宝的土匪时， 应该就已经发现了这间密室的存在。
不然他们是怎么在这间房里撞上陈召的？
不是因为陈召想要抢夺或搜找什么秘宝才跑到客栈老板的房间， 也不是在逃命中想找到藏身处才仓促闯进这里。而是叶星他们赶到时，陈召恰巧刚从被软禁的地方——也就是密室里出来。
如此一来， 当后来房间燃起大火时，客栈老板才能在被叶星重伤的情况下退回密室， 不被迅猛的火势吞没。
……重伤。宁步尘心下又重复了一遍，不禁感到后颈发凉。
如果青雄寨那些人说的都是实话， 如果龙潭镖局真的已经和客栈老板暗中勾结， 那么叶星为什么要重伤客栈老板，反而留了陈召一命， 让他得以在后来的火场里反过来趁乱围杀龙潭镖局？
因为她需要有人能证明她的忠心。
倘若只有她一人活着离开房间，世子一定会对她起疑，甚至有可能会当场解决龙潭镖局这一隐患。但如果两个人重伤“侥幸”离开那里，而对方还是一同为世子效力的人，世子便不会再将疑心全放在安放于身边多年的龙潭镖局身上。
况且，他们还可以互相为对方隐瞒一些过去两个月来不便告诉世子的细节，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们真的可以蒙混过关。
没错，“蒙混过关”。宁步尘得出了另一个结论。陈召的确动了些算计世子的心思。
不然他为何要急于将龙潭镖局全部“灭口”？
倘若他真知道了叶星藏有反心，大可以赶紧趁着人群混乱时离开主楼，只要见到世子，龙潭镖局便绝无可能再有对青雄寨下手的机会。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也有不想让世子知道的秘密。他清楚龙潭镖局在世子那里的“地位”，他担心叶星会在日后过河拆桥。
但话又说回来，既然“独自活着离开房间的人反而疑点最大”，难道青雄寨就不怕他杀了叶星之后，没办法向世子解释这一切吗？
此时此刻，墙门已经开到足以容纳三人进出的空隙，而里面那道暗门也已彻底开启。密道两边烛灯尽熄，黑暗填满了整座密室。借着屋内那点微弱的光线，宁步尘隐约看见了原本似乎用来当做掩饰的暗室墙上，黏附着几张被烧焦的纸张残页。
被软禁……将近两个月都未曾出现过……
宁步尘忽然明白了什么。
陈召当然不怕。
因为他有把握能说服世子，证明自己的“忠心”。他知道客栈老板的真实身份，以及狼群为何会突然聚集于此。
无论怎么走都接近于死局，陈召这么做是为了在死局中搏得生机。但结果并没有改变。陈召做事警惕周全，却意外导致了日后青雄寨剩下那些没怎么靠近火海的人，几乎对陈召的想法和行事目的一无所知，所以他们会在一开始就愤恨地指控龙潭镖局和客栈老板勾结，却说不出任何能证实这一点的依据。
因为这是他们根据这两个月以来，那些藏有疑点的细节上推测的。但细节却站不住脚。叶星的确与客栈老板有些联系，但目的只是为了驱逐狼群，商议他们该如何平安离开这里，除此之外，两人再无任何过多牵扯交流。宁步尘当初在客栈里询问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这么描述的，甚至连青雄寨那些人也对此无可反驳。
而之前那几个恰好留在火场追随陈召的人，的确不是整个龙潭镖局的对手。所以他们在重伤临死前，证实了客栈老板被叶星捅伤、葬身火海的消息。因为这就是他们亲眼看到的。
一切都只是叶星演的一场戏。
可是，龙潭镖局为何会突然之间叛变？还是数十人同时跟着叶星叛变。这些人都是王府出身的人，他们对背叛世子的后果再清楚不过，可就连凌息先前的部下也都在“忠心不二”地追随叶星。到底是为什么？
叶星不可能会事先知道世子对北漠一个早已没落的部族有打算，所以进入这座客栈也只是阴差阳错的偶然……但，对秘宝没有兴趣，未必会对自由也无动于衷，如果，如果是因为叶星早就动了离开王府的念头，而此次这所谓的“阴差阳错”，恰巧对叶星来说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呢？
他们的胜算很大，以至于连同整个龙潭镖局都不惜把自己的性命押在叶星身上。
……所以，那个客栈老板到底是谁？他和乌洛部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何会先世子一步找到秘宝？是叶星帮了那个人吗？宁步尘想不出答案，她只知道，这些人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谋划了。
那么方才叶星主动提出要出去解决那些住客，也绝不是什么好意的相助。
她到底要做什么？
外面狼群的长嗥又一次盖过了墙门的挪动声。宁步尘突然感到有些心惊，生出一种轻微但难以捉摸的恐惧感，那是多年前离开练武场后就再没有过的感觉。
她目光暼向破烂的窗户，下一刻，密道尽头里忽然传来纷沓的奔跑声，接着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紧迫，像是又什么东西欲从黑暗里冲出。几人尽量伏低身体，未动一步，等着来人接近。
砰——！
训练者侧耳听着那铁链擦碰墙壁时发出的刺响，和密道尽头类似冷箭破空的“嗖嗖”声，扫了眼屋子里几个同样在桌柜后的同伴，放低声音道：“师姐，那边至少有十人，情况有可能对我们不利……”
“不急，我们就在这里等人出来。”宁步尘说：“不管他们想做什么，只要有人出来，后面的人就会因为顾忌同伴的性命，不敢擅动机关。”
她停顿了一下，又望了眼窗纸，忽然开口：“等会一旦情况对我们不利，你就趁乱出去，告诉守在楼下的人，就说——”
密道尽头出现一道身影，那身影跑得踉踉跄跄，像是在竭力躲避着什么人的追赶。又一记重响传来。那身影被吓得重心不稳，摔在了地上，近乎在他倒地的同时，一道玄色铁链贴着他的后背直直掠过。那铁链前端是由刀片组成的花朵，在半空中犹如食人花般骤然闭合，又因扑了个空而悻悻退回。
“……叶星已经叛变。”宁步尘悄然放下暗器，压住了腰侧刀柄，没给训练者任何插话的机会，加快语速说：“若是遇到龙潭镖局接近这里，全部除掉，只留叶星一人活口。”
训练者神色一变，不由往密道里瞟了一眼，无声点头。
那道身影已经快要跑出密道了。直到此时，宁步尘才注意到，他身上那件衣裳并非是什么玄衣，而是被鲜血和泥污混成了深色，而他身上还有五六道伤势不明的划痕。那人紧护着胸口，手上没有任何武器，蓬头垢面，她看不清他的脸。
“……救我……救我……”
他完全没去注意掩藏在桌柜后的几个训练者，视线一直紧盯着那道半开的房门，仿佛只要跑出这里，他就安全了。他离房门越来越近，直到脚踝传来断骨般的剧痛，让他又一次跌在了地上。
宁步尘压着那人的后颈，半抬长剑，温热的鲜血沿着锋刃落下，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别杀我……别杀我，我有秘宝！”
宁步尘力道略松，身下那人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个什么，旁边几个训练者的暗器已经抬起。
是一个足有小臂长的木盒。
宁步尘收剑入鞘，拿回木盒，却没有打开，“杀了。”
余陵护头大喊：“……我、我知道客栈老板的身份！”
训练者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宁步尘。
余陵不等他们问，便接着道：“也、也知道如何进、进入那个密室……我可以帮你们！”
第161章 161
龙潭镖局停在了距离尸堆七八步远的地方， 没再多走一步。但他们身前那串被风沙半掩的脚印还在向前蔓延，一直延伸到了尸堆的后方。
浓烈的腥腐在尸堆之间弥漫。周遭的石灯尚未被熄灭，可残存的火苗也照不透大漠昏蒙的雾。沈之明定定望向雾后那三四道隐隐晃动的身影， 想要看清他们的容貌， 找出藏在其中的青雄寨残党。但所有人都刻意用布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石灯的映照下微微闪动。
接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雾中走来。他们也同样没有接近龙潭镖局，只是握剑站在尸堆的前方。与同伴谨慎的打量不同， 最前面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把目光凝在了叶星身上。他看着叶星袖管下露出的那一小截未曾沾染血污的纱布， 以及只有几道轻微血痕的双手，声音微沉：“……看来，那消息果真是假的，世子没有对你用刑。”
这话听起来像是疑问， 而他似乎也在等一个回答。
叶星却没有对此解释，“陈晔也问过这个问题。”
“陈晔还活着？”郑溪谨慎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问：“他怎么样了？”
“他救下了孩子，但也因此受了重伤。”叶星单手搭在腰后刀柄上， 随意扫了周围一圈， 如实道：“经此一变，楼内加派了更多训练者严密看守各个楼层。他能不能成功逃脱， 就不好说了。 ”
“……我们必须赶快进楼。”郑溪身后那人高马大的身影稍一低首，低声提醒道：“世子还在绿洲， 老大和小姐也在那里。我们弄不清世子的把戏，眼下主楼那些人又开始有所行动， 我们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拖得越久，越对我们不利。”
郑溪没有接腔。但苏合说得没错， 如今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倘若再这样耗在进退两难的困境里，结果只会比现在更糟。想要保住身后那条“退路”，只能往前走，在那些群龙无首的训练者察觉到世子其实并未落入下风、想出守楼对策之前，就击溃他们。
郑溪的目光没有挪动半分，他一直看着叶星，“……少主既然方才没有对我们动手，应该不单单只是告诉我们此事这么简单。”他问：“少主想做什么？”
“我想帮你们进入主楼。”叶星说：“我可以告诉你们进去的方法，楼内几个武功极高的训练者出招弱点，每一层人手的分布，以及陈晔的位置。”
苏合闻言忍不住抬头，望向远处那高耸的楼影。
叶星接着道：“局势也并非完全对你们不利。现在楼内关于世子已死的流言四起，训练者正忙着镇压想要试图反抗的住客。那些住客对流言半信半疑，说不定现在很多人就站在窗边试图找寻你们的踪迹，向自己证明那流言是真的。倘若你们能在训练者平复局面之前进入，无论你们想做什么，成功的把握远比就这么犹豫下去、见机行事更高。”
“为何要帮我们？”郑溪不置可否，“他们派你们出来对付我们，你们却就这么放任我们进楼。你这么做，就是摆明了要与世子站在对立面。”
“……说不定从我离开主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暴露身份了。你们无需担心这个，我自有把握。”
叶星没有回头去看主楼一眼，面上也未曾显露太多神情。忽然间，苏合想起了狼毒爆发前的那一夜，叶星站在毒狼尸体旁边，面对老大和周围一群人尖刻质问时的场景。那时的她和今日并无二致，一样的冷静，一样的漠然。哪怕死亡近在眼前。
“所以，”她目光望向苏合和郑溪两人，直言说：“我只有一个条件作为交换。告诉我们青雄寨在哪？”
。
“……龙潭镖局真的能除掉青雄寨吗？”
片刻的沉寂后，贺兰图缓缓伸手，去拿刚刚倒满的茶杯，那带着病容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柔和的笑，看起来完全没察觉世子话里细微的试探。
她说：“世子说的没错，我曾见过龙潭镖局其中几位的身手，他们的确本领高深。若是世子早就预料到此时之事，在来到这里前，就让龙潭镖局专门去对付主楼外面那些突发‘变故’的话，我们未必会是对手。”
“……‘但是’，”宴知洲说出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未必不等于一定。你们对客栈的了解比我们要清楚得多，你们派出的这群人当中，甚至还有擅长制造陷阱设伏的高手。虽说龙潭镖局本事高强，但其中一部分人因狼毒受创，另一部分人因驱逐狼群而受伤。”
他目光转向窗外，说：“外面可是你们的‘战场’，你们有把握能在这场厮杀中占得上风。”
“……虽然不一定会赢，但只要占得上风就够了。”贺兰图说：“世子或许觉得，我们与龙潭那群人交手之后，就算未能全军覆没，也一定会深受重创。本就是一群想要求生之人在仓惶中临时组成的队伍，哪怕侥幸活了下来，再运气好一些，带着那些剩余的几人如愿趁乱潜进楼内，但也没有任何用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