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某种恶意的诅咒?
沉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对吧?”
狼王咬了个空。它没有遗憾地甩着脑袋, 也没有愤怒地发出低吼,它只是低下头, 看了眼前腿的割伤, 黑血渗进毛发,在将要流到地面上时, 它再次腾跃。
叶星看不清沉洛在哪,按以往来说,她理应就站在这里的,站在叶星的旁边,站在叶星触目所及之处。但她并不在这。龙潭镖局和守卫还在对抗着那些尸狼,喷洒的鲜血让周围的空气变得温热。厮杀越来越激烈。她想要回头去看宴离淮在哪,但她只能盯着狼王扑过来时的每一个动作。
“一切看起来真的就像在重演那一天的一样。”
沉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叶星没有偏头,阴影如同浓云般笼罩而至。
“最开始,你以为不过是和往常一样的交手,或许敌人的确比想象中厉害了点。但你自认为已经足够了解它们了。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再困难又有多困难呢?”沉洛说:“连王府那十几年的日子你也都成功走过来了,这次一定也可……”
尘沙顿时扑面袭来,叶星呛咳起来,撑剑艰难起身。她有些听不清沉洛的话了。这也许是个好事,叶星心里这么想着。再次咬空的狼王舔了下獠牙,它不再执着于叶星,开始攻击离它最近的沈玉。
沉洛有些固执地补充道:“但事情的结局恰恰相反。”
叶星捡起地上的暗器,割断了缠绕在右手的布条。刀刃同样也割伤了手背,鲜血在她奔向狼王时丝丝渗出,她不在乎这些。她在越过尸狼的尸体时让长剑在掌中翻转一圈,又被稳稳反握在掌中。
“问题就出在‘自认为’上。”沉洛说。
是啊,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叶星抬起手臂,嘲弄地想。
“你自认为足够了解那些尸狼,它们只不过是一群体型庞大点的猛兽而已。虽然数量多,但只要你们制定好战术——吸引狼王,最好再顺便杀了它,让狼群溃散,又或是离开这里。只要赶在沙尘暴来临之前彻底赶走它们,问题就解决了。”
当狼王转头咬向沈玉时,叶星已经逼近狼王,狠力刺向它的侧肋——
“你没想到那其实是它们的陷阱。”
——然而就在沈玉下意识躲避的一刹那,狼王却陡然调转身体,转而朝着叶星扑来。
叶星来不及撤身,崩刃的剑也没法顶着被咬穿肩膀的风险一击毙命,她索性扔了剑,在狼王靠四脚转动身体时抓住它身侧的毛发,翻身跃上后背。
“沙石群的那些不过都是体型较小的狼,它们甚至都没有所谓的‘狼毒’。有了前世的那些经验,你很容易就能掌握它们的弱点。当沙丘那些狼过来的时候,你们一鼓作气,想要围剿它们,结果反而被它们分散了。”
沉洛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屋内边来回踱步,边抬手讲述着什么似的,叶星有那么一瞬间能想象到这种画面,但紧接着又被狼群的叫声冲散了。
“你在那一瞬间才意识到,你认为的‘有了前世的教训和经验’,其实不过只是场可悲的失败而已。你费尽心思剿灭沙石群的狼,而后又与沙丘后方的尸狼战斗到最后,你认为你在仓促的战斗里看到了它们的数量和挪动身体腾跃的攻击方式,就掌握了它们的全部。但显然事实并非如此。”
叶星抽出袖中的暗器,朝着尸狼的后颈狠刺下去——
“它们比你想的更加聪明,它们懂得寻常野兽根本无法精通的狩猎方式,就好像有人刻意把它们打造成了一支军|队一样。你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它出自于世子的手笔。如果你知道了,情况会不一……”
叶星被甩了下来,身体轰然砸在了尸狼的尸体上,接着又反弹到沙地上。叶星感到一阵眩晕,眼前都是沙砾飘旋似的斑点。
“后来当意外发生时,你想要去解决问题,但却被宴离淮和其他人拦下了。还记得你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什么吗?”沉洛说,“在几十头尸狼撕咬龙潭镖局那些人时,当你只能看到晃动不清的狼影时,当你发现我就站在你原本该身处的位置时,你想到了什么?”
叶星摇摇晃晃站起来。她应该去寻找那些人的,宴离淮也好,沉洛也好,只有找到他们在哪她才能安心,不是吗?只有这样,那些话才不会以沉洛的声音传进脑海来折磨她。
但叶星只是盯着狼王的每一个动作。
“没有不顾一切的愤怒,没有焦急,没有悲伤,只是大脑一片空白。你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一切应该都不是真的,仅仅是一场噩梦而已。虚幻,空洞。荒诞得让你突然想到了当年我总跟你提到的皮影戏。”
狼王转向叶星,刺进皮肉的暗器随着动作掉在了地上。它稍低下头,看着叶星缠着布条的小腿。叶星后退了几步,受伤的沈玉再次攀上墙顶,将手里的剑扔给叶星。
“……你能看到宴离淮在哪吗?”
叶星背对着湖泊,她能听到惨叫声和厮杀声同时在周围回荡,其中不乏夹杂着重物倒地的闷响。滚烫的鲜血溅向了她的侧脸,她下意识眨了下眼睛,才意识到那是来自龙潭镖局的人。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也不可怕,她只觉得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太多的人为此而牺牲了。他们在按照她的计划行事,但她的计划真的就是安全的吗?她对狼王的了解又能比上一次多多少?这或许又是一场失败的教训。
沉洛说的没错,一切都和当初没什么区别。
“……你从没想过宴离淮有一天也会死吧?”沉洛忽然说,“觉得很无力吗?因为你没办法找到宴离淮在哪,就像当时那些尸狼冲下沙丘时你没办法找到我一样。”
沉洛在狼王跑动时停顿了下,感觉就像在叶星旁边无奈地耸了耸肩,然后说:“叶星,你担心的其实不是计划会失败,你和大家所有人的一次次死亡对于狼王来说不过是场不自量力的闹剧。你真正担心的其实是宴离淮会像我一样,成为那个替你去死的人。你担心那种事情会再次重演。”
叶星握了握长剑,深深吐出一口气。
“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此焦灼,王府里应该没有人会这样,不,不对,应该说,会这么想的训练者下场都很悲惨。于是你在这个问题出现的瞬间,就选择了隐藏它。”沉洛轻声说:“如果不是因为此时此刻那种不妙的感觉太过相像,你本来是打算就此隐藏一辈子的。”
这声音几乎称得上是带着某种恶意说出口的,那种轻快又坦然的语调冲击着她的脑袋。叶星对此感到有些厌烦了,因为这声音现在听起来更像是自己的心声。她能在每一个话音响起时想象到另一个陌生的自己在旁边看着她,然后嘲弄似的挑起眉。也许她真的就站在这里的某处——
叶星割伤了狼王的前腿,在狼王撕咬时整个人猛地翻身,再次跃向狼王的后背。这样可要比被咬穿半个身子好多了,她下意识想。果不其然,狼王本能地甩身,将还没来得及扶稳的叶星扔了出去。
叶星没有感知到任何痛苦,甚至连身上旧伤撕裂的痛感都悄然消退了。她看了眼自己沾满血的手,黏稠的黑血已经渗进了手腕的纱布,连带整个小臂都被染得肮脏不堪。
“……你想象过宴离淮死亡时的样子吗?”
那早已变了调的声音再次传来,又用自问自答的语气喃喃说:“从来没有吧。”
她接着道:“死亡这种事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从来都不会出现在宴离淮身上。杀了世子所有药人却依旧活得好好的时候,从楼上跳下来却只摔断了腿的时候,成功逃离王府的时候,以及上一世狼群将要闯进客栈的时候,甚至在这一世所有危险来临时他都能……如果那些民间谈论的‘神’真的存在的话,那他一定是运气之神的转世,对吧?”
周围几个训练者在对付狼王。叶星趁着这个空隙撑剑起身,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可当那些危及性命的状况再次出现时,你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沉洛叹了一声,“你从不喜欢‘紧张’这个词吧?但你确实感受到了这种情绪。你不相信宴离淮会被所谓的运气一直眷顾,当危险出现时,你还是会担心他,所以才在客楼那次替他挡下了头狼的袭击。过后你反复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做蠢事……但同时你也在庆幸吧?庆幸他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身后传来了落水声。有人在大喊着“快点来”、“赶紧救人”之类的话,但紧接着这声音就被狼群的嚎叫打断了。狼王撞翻了其中两个训练者,另外两人在它扑咬之前,攀上了守卫从墙顶投来的铁索。
“……矛盾吧?你担心我和宴离淮的安危,甚至可以在关键时刻出手,但你却一直在逃避去面对这种感情。”
那声音还在说着:“因为训练者绝不能出现这种无用的感情,它会操控你,耍弄你,最终让你的努力全部都功亏一篑——死在最要好的朋友刀下的训练者,为了喜欢的人甘愿成为试探离开王府计划是否可行的牺牲品,又或者彼此双双成为炼药场里用来试药的药人……”
叶星站在原地,身前不远处的一头尸狼受伤倒下,那“砰——”地闷响听起来像是巨石砸进了深水池里,接着,她感到周围人的动作变得有些缓慢,如同在顶着狂风暴雨前进,因为阻力太大,以至于连她耳边的声音也失去了某种真实感。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隐约能听见自己越来越重的喘息声,以及墙顶上有人在喊着什么。
是在喊自己吗?
叶星看向狼王。
“——但你还记得你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吗?”那声音毫无阻碍地问道:“是带着龙潭镖局离开这里,还是只有你不计代价地离开这里?”
狼王也看到了她。
“不如坦诚一点,叶星。”
那声音开始变得扭曲、尖锐,随着她的呼吸声传递到她的耳边。听起来像是一个刻薄又冷漠的人尝试在她耳边做出一个糟糕又笨拙的蛊惑:
“趁着现在狼王还没有过来的时候,转头看一眼四周,去找宴离淮,去看看他到底在哪,去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做什么像我一样牺牲自己的蠢事。毕竟这个计划有很多你意识得到但却无法发现的缺点。”
狼王再次冲来。叶星稍稍压身,做好进攻的准备。
“那是你的计划,别让他破坏了你的计划。”她轻轻地对叶星说,“你已经失去了我,你知道那段时间你是怎么过来的吗?你还能承受得住第二次——”
一道铁索忽然缠住了叶星的身体,刹那间把整个人往后拖去。
叶星撞到了谁的身上。迟钝的痛感开始让大脑也变得麻木。她怔怔抬头,灰色的眼底模糊地映着狼王哈气时的样子,它就站在叶星方才的位置,利爪深陷进沙地。
“足够了。”
宴离淮扶着怀里的叶星,他自后抬起叶星的手,蹭开她手背的血迹,看向早已浸透手腕纱布的黑血,“如果你是打算惹怒狼王,让它对你穷追不舍,受这些伤已经足够了。”
叶星猛地回头。
“……我一直以为你眼中的那个幻象是我小时候,毕竟你中狼毒的时候出现的幻觉就是我。”宴离淮说:“但你刚才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出任何反抗那幻象的打算。狼毒引发的幻象让人头疼得要命,让你不由自主去回想最糟糕的东西……但你甚至连和那人打一架的想法都没有。我才遗憾地意识到,那个人并不是我。”
叶星停顿了一下。
“……不过你知道吗,”宴离淮安抚性地微笑起来,尽管叶星没有看到。他说:“但不管是那个人,还是其他时期的我,他们肯定都不会希望你因他们而受伤。”
叶星转过身,下意识想要查看他肩上那道割伤,但当看到自己的手时,又悄然放下了。她说:“……你怎么来了,秘宝呢,你不是应该——”
狼王没有动,而是后退了几步,看向不远处一只在地上抽搐的尸狼。它的体型比其他狼明显要大得多,面部也同样横着一条显眼却不狰狞的疤痕。叶星猜测那是狼群里的某个头狼。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陈晔和贺兰图意识到我们可以演戏给宴知洲看,然后在他们盯着秘宝的去向时,争取时间去救图坤。这个计划很成功。”
宴离淮故意顿了一下,看了眼叶星,然后说:“但我想,既然贺兰图和我们的目的相同,都是想要杀了宴知洲,而她又恰巧也懂得古语,那么谁来用那个秘宝应该都没什么差别。反正我也不想什么都不做,只站在安全的地方一边看着你对付这群鬼东西一边吹笛子……所以,我就把曲谱也一并让给她了。”
叶星皱了下眉,从她那略微摆出的口型来看,似乎想要说“你疯了”,但接着她又叹了一口气,将勾爪递给宴离淮,“……你知道吧,我其实对你的所作所为并不感到意外。”
宴离淮看了眼她握在沾满血沫的合拢刃片上的手,停了一瞬,接住了没被染血的铁索。他尽力摆出一个微笑,说:“就当我想和你在一起,所以任性了吧。”
狼啸声再次响起。
叶星看了眼墙顶的沈玉,微微点了点头。同时,十几只尸狼朝着狼王靠拢,又在下一刻突然朝他们冲来。最前面的曲昭和那些人霎时分散成两队,同时朝着客楼跑去。沙地上传来令人紧张的震颤。叶星和宴离淮则依旧朝着湖泊后撤,贺兰图和陈晔早已不在那里了。
狼王往前走了几步,接着抬起头,墙顶上的那些人已经不见踪影。它粗喘一口气,望着湖泊边的两道人影,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它长嗥一声,带着几头尸狼追向叶星。但更多的尸狼还是朝着绿洲客楼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