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贺兰图却深信秘宝现在就能救图坤一命。”训练者说:“世子,难道……她想要吹奏那东西……靠那仅有的几页曲谱残片?”
宴知洲说:“用来威胁我们足够了。”
——所以才会有这场对他们来说不利的僵局出现。
如果没有图坤,贺兰图或许就会轻易把那秘宝拱手让人,哪怕她知道就算二公子拿到秘宝,也未必能完全成功击退狼群。但她还是愿意相信他,毕竟他和叶星是这里最了解世子和他们这些训练者的人。但如果图坤的性命受威胁,一切就都不同了。
训练者没去看瓦片上汇聚的血流,图坤还在哆哆嗦嗦地骂着什么,不过也只是些连不成句的颤音而已,他无比熟悉那些人对图坤用的酷刑。是的,酷刑。对贺兰图来说,这也是世子施加给她的酷刑。
贺兰图就像是穿进图坤血肉里的银线,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会把图坤推向更痛苦的处境。她在走向自认为会成功的路上,能承受住几次这种一点一点亲手杀死至亲的打击?
训练者等着图坤粗哑的骂声过去后,问:“世子,属下们需要等一等吗?等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再出手把他们一网打尽?”
宴知洲想了一下,“不,现在就去。”他道:“北漠商队如今势单力薄,宴离淮即便此时没有得手,也一定还有其他打算。这次他对秘宝势在必得,别给他夜长梦多的机会。”
训练者向后一招手,几个守在门外的人领意离开。
尸狼还在源源不断地闯进客栈。入目所及之处都是深色的血,狼和人的尸骸分散在沙地各处,甚至连几处院墙上都溅着大片大片的血污。训练者忽然觉得,这地方似乎和炼狱也没什么差别。
宴知洲在离开时最后看了眼湖泊那道穿着玄色常服的身影,他记得宴离淮的衣摆上绣着的银色骨花,如今那上面几乎被血晕染成了黑色。他能看到宴离淮厌恶地抬起手背,蹭掉脸上血渍的动作。
“……到底是狼崽子,再如何伪装,骨子里那点习性也无法彻底剔除。”宴知洲收回目光,“真是一点都没变,还和从前一样……”
一样什么?
训练者没听到世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也许他并没有说出口。无论如何,外面刺耳的喊叫像是乱网般缠裹着客栈里的一切。他没有多想这些,在世子离开窗边时无意识望了眼外面。
他没再去看湖泊的位置,而是龙潭镖局。他们依旧在和狼群搏斗,看起来就像是一群执行着某种艰巨任务的死士,曲昭他们也在其中。他几乎已经看到了他们的结局,不出意料的平淡里又难免显得悲壮。这就是反抗世子必然会付出的代价,谁都无法改变,哪怕是叶星也不行。
接着,他看到了不远处步步走近的狼王。
它走得很缓慢,像是在试探着什么,又或是打量着什么,而与此同时,后方远处四散的狼逐渐向它聚拢,一种奇异的指令在狼啸中传递,它们看起来就像追随首领踏上战场的……
它们只是一群野兽。
龙潭镖局无路可逃,但仍在竭尽全力挣扎。狼王继续逼近,与它身上布满的血污和伤疤不同,它走路时的样子丝毫不显得焦急狂躁。它几乎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却从未像其他尸狼那样狂傲,仿佛真的是一个久经战场的……这种东西远比他所想的更聪明。训练者想。但比起聪明,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它们的数量。
他看见叶星站在原地,缓慢又刻意地抽出捅进狼身上的剑。他不明白这种挑衅到底有什么好处。
狼群加快了速度。两方相聚不过五十步远。
龙潭镖局迅速后撤,拼尽全部力气去奔跑,有的人甚至放弃了碍手的长剑。边缘的几只尸狼再次开始加速,试图从两侧包抄那些人。
龙潭镖局仅仅只是向前跑着,没有任何偏离的想法。转眼间,他们距离院墙不过十步远,几棵侥幸没被沙暴折断的树挡住了那里。尸狼已经冲向院墙——
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鲜血,没有惨叫。
训练者扒住窗台,探出身子。当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的时候,龙潭镖局和曲昭他们已经顺着垂来的铁索攀上了院墙。尸狼甚至只差那么一点就咬到了几人的脚踝,它们懊恼地后退几步,微微伏身,试图跃上院墙。
而更多的尸狼则是把目标转向了另一侧。湖泊的不远处,那里仍站着几个守卫。他们微弯着身子,气喘吁吁,样子看起来像是刚绕着客栈跑了四五圈。训练者自始至终都没发现那些人是如何跑出尸狼的包围的……不,他们从一开始就没和龙潭在一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和世子之前一直都在看着湖泊,所以忽略了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训练者霎时明白了什么,猛地转头,“世子,外面那些人想要把狼群引过——”
宴知洲没有回头。
守在楼下的同伴狼狈地跑了上来,他看向世子,脸色苍白,肩膀上横着一条血口,手里还握着一把血淋淋的断剑。训练者从来都没见他露出过这副表情。
从来没有。
第198章 198
尸狼没有得逞。
它们越不过这高厚的院墙, 只能焦躁不安地徘徊在墙下。沈之明半跪在墙顶,用剑扫开抓挠墙面的尸狼,吐出一口气, 说:“……哈……我们差一点就死了。”
烈风掀起一阵浓烈的血腥, 接着是人们恐慌的惊叫。跟着曲昭的训练者仓促地望了眼墙外。先前盘踞在这里的尸狼都已经聚到了另一侧的院门那里,这边只剩下几具被啃食过的白骨和沙尘来不及掩埋的脚印,就像一处被游狼抛弃过的据点,荒凉而平常。
即便沙地上还残留着一些类似于渗进沙地的黑色污血、明显属于人的碎裂头骨的怪异痕迹, 但看见它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训练者觉得后来人最多只能联想到这里也许经历过一场惨烈的争斗, 人死了,尸体留下,野兽寻味而来,又饱腹离去。当那些人想到这时, 只会告诫自己赶紧离开这里。
训练者望向最远方的沙丘,目光微微颤动——他几乎不由自主地被那地方吸引了。尽管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沙丘、沙石、碎块,它们依旧在那里。周围的沙丘高耸得像是从天上垂落下来的金黄幕布, 顶端连着微微泛红的云层, 将一切铺上一层单薄的暖光——瞬间,他感觉身后的喧嚷声消失了, 就仿佛时间突然凝滞了一般。取而代之的一种心脏轻快跳跃时的鼓动声。
他知道这种几乎从未出现过的心情意味着什么。
训练者看到叶星也同样在看着那片沙丘。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望着它。冷风吹着他们松散的碎发,同时也照着他们每个人带血的侧脸。他轻轻拍了拍曲昭, 两人谁也没说话。但曲昭知道他的意思。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这么做。”
叶星起身朝着湖泊的方向走去, 说:“除了这座客栈以外, 方圆百里都没有任何歇脚之处。你们若是这么出去,除了被碰到的沙匪一窝端之外, 只有饿死和渴死两个结局。”
曲昭瞥了眼院门方向,“烧毁的药库不远处还停着马车。我们带了半车的干粮和水。那些马恐怕已经没了,但食物一定在那。”
“那里是尸狼最多的地方。”沈之明说:“如果你想那么做,还不如干脆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然后越过沙丘,祈祷外面真的会有人驻留在这里抵挡接连肆袭的沙尘暴,最后还幸运地活了下来。并且,当他们看到满身是血的你们时,一定会好心相救。”
走在墙下的沉洛欢快地说:“最好再祈祷一下,停在那里的人千万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沙匪。”
曲昭没有理会他,只是看着叶星,“你反抗世子,不就为了这个机会吗。如今那个机会就在眼前,你却想着回去送死?”
“你觉得那是一个机会?”叶星不置可否,“大门附近尸狼聚集,如果想要拿走马车上的东西,就必然需要有人牺牲性命去吸引狼群的注意。你们有谁自愿想去做那个‘英勇无畏’的牺牲品吗?”
几个训练者没有说话。曲昭看了眼绿洲客楼,“我只知道眼前该做什么选择。现在离开,总比大家一起留在这里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要强得多。况且,吸引狼群也未必会死,只要有那条铁索在,只需要在狼群追来时比它们跑的更快,就像刚才那样……”
她闭了闭眼,下意识摸向后颈开始隐隐发疼的针孔,但在抬手时只是扶上了腰侧刀柄。她说:“我们之所以拼尽全力活到今天,不就是因为在每一个关键时刻,我们都把握住了那个机会吗?”
他们在墙顶快步走着,即便想到马车那边,也需要沿着墙顶一步步绕过去。那些狼很快到了湖泊最边缘的一侧,它们正和守卫厮杀在一起。附近一片混乱,看起来和两军交战的战场差不了多少。湖水已经被血染成了深色。叶星抬起眼,望向绿洲,似乎在找什么人。
“……你留下来的理由不只是为了彻底推翻世子吧?”曲昭忽然说。
沈之明侧头看了眼沈玉。
无人说话。
曲昭皱起眉,“在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之后,你还妄想能当一个好人?”
曲昭看着叶星肩颈上的血迹,对这件事感到荒唐得难以置信——龙潭镖局选择帮助其他人去对付世子,甚至为此押上自己的性命,简直是……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当然,她此前见过不少这样的训练者,那些人总是会因为某种怜悯的感情毁掉自己,在本应该挥剑的时刻选择了“放手”。这些人的下场无一例外,在练武场上暴露缺点被对手杀死,又或是任务失败被其他训练者除掉。她和叶星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她们不会做出任何阻止,更不会良言相劝。她们只是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同时告诉自己不要成为下一个因为可悲的同情而送命的家伙。
所有活到今天的训练者都是如此,这几乎快要成为他们活命的“秘诀”了。
曲昭以为叶星会比其他人更聪明——虽然还是选择了背叛世子,但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更不会踩进这种愚蠢的感情陷阱当中。
如今来看,叶星最终也没有幸免于此。
但现在……比起嗤之以鼻的蔑视,曲昭觉得这种感觉更像是一种难言的恐惧……为什么?没有任何工夫去细想这些感受的来源。她顿了顿。当她看向沙丘顶端的云层时,最终还是把那些嘲讽的话都吞了回去。
“叶星,清醒点吧。”她道,“你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好人吗?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你也从来都没有学会过。”
狼啸声仍在回荡。那些守卫的勾爪在尸狼的逼近下失去了优势,所有人步步后退,看起来就像落入陷阱后被包围的残兵。陈晔依旧在和宴离淮周旋,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宴离淮拿到秘宝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而北漠商队那些人再这样耗下去,当尸狼冲破守卫的防守时,他们恐怕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图坤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嘶哑,他的身体随着训练者一次次缓慢的刀割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沈玉能清楚看到他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在日光下,反射出微微刺目的血光。他虚弱地抬起头,眼神恍惚,仿佛在凝视着远方的日落。
“……沉洛死后,我时常在想这个问题。”
叶星说,“为什么除了死在刀剑和世子交代的任务之外,大家几乎最终都会选择让自己落进那个我们当初认为愚蠢至极的陷阱里去,然后毁掉自己。为什么陈晔和宴离淮明明有能力彻底离开这里,逃到世子难以触及的地方,最终还是要回到在这里,甚至不惜将自己一次又一次置身在险境当中。”
曲昭说:“你的语气听起来,你并不需要一个答案。”
“或许他们也不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叶星望向院墙另一侧,其中一小片墙壁被火油熏烤得灰黑,那是白小星和凌息引燃火油后造成的。他们最后只留下了那片黑尘。
叶星说:“但比起思考这些,我更想知道,我们究竟是世子用来杀人的刀,在炼狱里时刻等待机会活下来的鬼,还是我们只是我们自己。仅此而已。”
人群的喊声逐渐被狼群的声音淹没,一部分聚集的尸狼正迅速向绿洲客楼逼近,它们庞大而鲜血淋漓的身躯几乎挡住了所有住客,其中一人被尸狼活活从狼群里拖了出来,霎时被几个尸狼撕咬得面目全非。其余人仍被困在客楼边缘,他们看起来那么渺小,就像是蜷缩在一堆废弃木板瓦砾下可怜的小动物,只能将幸存的奇迹寄托在手中燃烧的火把上。
墙顶几个训练者试图在其中寻找世子派来的其他手下,最终,他如愿在客楼的另一侧发现了他们。他们趁着尸狼被图坤的惨叫吸引时成功从楼后绕出,此刻正朝着绿洲走来。
曲昭望向下方,“你应该不会想说,‘我们费尽心思走到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这种鬼话吧?”
叶星摇摇头,“我不后悔我做过的每个选择,包括现在。”她取下挂在腰侧的剑,朝着下面扒挠院墙的尸狼偏了偏头,“我想说的是,有可能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当一个好人。但至少,今日过后,我再也不用去当那种只会杀人的怪物了。”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凝神观察四周,等待着时机。曲昭沉默了片刻,道:“……说得好听。你和二公子刚刚还利用蛊毒逼我们陪你们一起送死,当你们走向‘好人之路’的垫脚石,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