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正觉得毛骨悚然的,是这个“神秘人”竟然把底牌选择了和这些事情毫无联系的北漠商队。
这客栈里带着家眷的住客有很多,可这人偏偏就选择了北漠商队——他甚至要比叶星、宴离淮更早地意识到了北漠商队的中立立场,以及图坤对表妹会容忍压抑一切的态度。
就好像……他才是那个重生的人一样。
叶星皱了皱眉,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可这个洞察力堪称顶级的“神秘人”到底是谁?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客栈内一举一动的?
叶星忽然想起了那半药人的朋友毫无征兆地将东海珠,强硬赠给图坤的事。
他应该认出了那个“神秘人”的身份了吧?
或许他其实并没有被看穿半药人的身份,而是因为认出了“神秘人”,才导致被灭口的。
无头无序的线索再次缠绕在一起,叶星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目光无意识瞥向宴离淮。
她心底顿时生出一丝荒唐的感觉。
——她刚才若是真杀了宴离淮,很有可能把自己推向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客栈老板无故死亡,那个“神秘人”必然会怀疑她的动机,去探查老板的真实身份,到时她自认为正确的选择反而会把她带进死局。
一旦宴离淮的身份暴露,就算叶星想装傻,放弃脱离南阳王府的计划,老老实实带着狼群回皇城,但以世子的性情,必定会在所有事情全部平息后第一个除掉她。
这时,宴离淮倾身勾住叶星腰带,将人拉到床边,仰头看她,“或许,这个人是藏在北漠商队的内鬼呢?”
叶星一心想着事情,没在意腰带被人勾着,闻言道:“有可能,但不多。北漠商队人数太少,如果图坤真要排查起来,他很容易暴露身份。他既然想当幕后掌棋人,一定会选择一个更隐秘的身份。”
“这个身份不仅需要隐秘,还需要能利用身份便利,打听到客栈内的所有真实情报。”宴离淮捏着她的手指玩,随口说:“客栈中能满足这两点的,除了你我之外,只剩下御光派和北漠商队了。”
“御光派在客栈中人人喊打,已经彻底成了废子,应该也不太可能。”叶星觉得痒,想要抽回手,却反被宴离淮牢牢握住。
“我觉得未必。”
叶星看向宴离淮。宴离淮说:“我其实一直搞不明白,青雄寨为什么要和世子联手?”
“按照图坤的说法,青雄寨虽然风评极差,但在边陲小镇靠烧杀抢掠的老本行,也算混得如鱼得水。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和宴知洲合作?”
叶星觉得累,顺手扯了把椅子坐下,道:“青雄寨远在江南一带,别提踏进皇城,就算是偏向皇城方向的村庄,他们都不会靠近半步。一方面是怕朝廷剿了他们,另一方面是青雄寨的寨主对朝廷极其怨恨……”
宴离淮看着叶星,随意问:“既然如此,宴知洲远在皇城,又是怎么盯上他们的?”
叶星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说:“朝廷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剿灭青雄寨,绝大部分要归功于世子为皇上献出的剿匪计策。”
宴离淮挑了挑眉,“真稀奇啊,他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民生了。”
叶星神色变得有些微妙,“因为是我把青雄寨的事告诉给世子的。”
宴离淮没再笑了,“你和青雄寨的人交过手?”
“也没什么,只不过押镖的时候运气不好,被青雄寨的人盯上了。我和那青雄寨大当家交手时被砍了两刀,训练者也死了三个,货险些被劫走。耽误了日程,我必须要把这件事告诉世子。”
宴离淮眯起了眼睛,“砍的哪里?”
叶星朝左肩侧了下头,“不深,他砍偏了,还没我小时候在练武场受的伤重。”
宴离淮伸手按摩着叶星侧肩颈,想要看她落没落下什么后遗症。
叶星被摸得有些痒,略微缩了缩脖子,说:“恐怕那个时候,世子就盯上他们了。”
宴离淮说:“你觉得,那个人潜在幕后的人是谁?”
两人对这个答案心照不宣。
“……不可能。”叶星按住揉着自己后颈的手,微微低头,说:“那个将军和他的副将早就死了,甚至还被挂在了江南的官道上……别按了,我真没事。”
宴离淮没看出她肩膀有什么大碍,便收回了手,继续去勾着叶星的小指玩,随口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正是七月炎暑,那颗头,怕是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吧。”
几乎在话音落地的瞬间,叶星就明白了宴离淮的意思。
——那尸体其实是假的。
叶星说:“……怎么可能?围剿青雄寨那日,寨主被朝廷当场斩首,头颅直接被挂在了官道上。他们根本没有偷梁换柱的时间。”
“或许,官兵已经被收买了呢?”
宴离淮道:“只要往头颅上随便砍几刀,就算是当地对他们恨之入骨的百姓也认不出来,更何况只拿着通缉画像寻人的官兵。青雄寨的寨主曾是将军,他混迹沙场这么多年,不可能一点人脉都没有。”
叶星有些烦闷地按着眉心,“如果他真的还活着,甚至还和世子联起手来,那就难办了。”
青雄寨的寨主和朝廷是死敌,而如今又被朝廷端了老窝,走投无路,他若想要东山再起,就必须接下世子拋来的橄榄枝。
世子把他的后路全断了,他只能忠心不二地跟着世子往前闯。
她说:“我和他交过手,这人太擅长潜伏伪装了,我们当年运送那批药材时,随行的都是镖局里的精锐训练者,走的是最隐秘的小道,一路上从未跟任何人搭过话……我们警惕了一路,甚至对于路边的乞丐都要留心观察,但还是被他们摸到了路线。”
宴离淮道:“如此看来,御光派那几个弟子,恐怕也不是青雄寨的人。”
“的确不是。”叶星说:“那少掌门御大光,根本不懂御光派所谓的绝学剑法,出招剑式也和青雄寨的路数完全不同。可是……真正的御光派弟子究竟藏在了哪?”
宴离淮拇指摩挲着叶星的手背,他想了片刻,说:“或许他们真假混在一起了。”
“什么意思?”
宴离淮并未回答,只看着她,说:“我大概知道,青雄寨的副将藏在哪了。”
第040章 040
叶星觉得头更疼了, “……这副将怎么也还活着?朝廷那群人剿匪到底剿了个什么东西。”
“剿的都是那将军手下的亲兵罢了。”宴离淮拿起床边小几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缓缓地说:“宴知洲不会和任何有野心、有底牌的人合作。他若是盯上了青雄寨寨主, 必定会先设计拔除他的爪牙, 让他成为孤立无援的困兽。”
“但爪牙不能全部砍去。一夜之间所得尽失会让他彻底崩溃,宴知洲必须要给他一点东山再起的希望。”说到这,他问:“对了,既然你和他们交过手, 那应该记得他们的模样吧?”
“这群人都蒙着脸, 当时场面那么混乱,根本看不清容貌。”叶星觉得棘手,接过宴离淮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 说:“一个将军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如今又莫名其妙来个副将。我们两个就算联手, 这盘棋也难走。”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北漠商队拉进来。”宴离淮说:“这张牌绝对不能被宴知洲拿走。”
“……就看贺兰图这次能不能挺过来了。”叶星不爱吃苦的东西, 尝了个味就放下了。
“我之前留意过北漠商队, 上一世贺兰图孩子出生的时间和这次相差不了几天。既然上一世她能平安度过,这次应该也能挺过去。”
叶星点点头, 没再在这件事上多思考,问:“不过话说回来, 你方才提到的那个副将,还有真假参半,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宴离淮指尖轻点着杯面, 说:“假设御光派的弟子不是青雄寨的人,那么青雄寨也一定不会是御光派的前身。两方武学实力虽然相差甚远, 但做事手段却一致地流氓。唯一能对此解释得通的原因,只能是两方派别合并在一起了。”
叶星觉得荒唐,“江湖正道门派和朝廷通缉的匪帮合作?图什么,这群人不要命了?况且御光派的确是在青雄寨覆灭后才在江湖上崭露头角的……时间点不可能这么巧。”
“假设这个可能性成立的话。”宴离淮收回手指,看着她,说:“或许,在青雄寨还没被朝廷围剿的时候,御光派就已经存在了。只不过当时门派太小,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
“……图坤说过,御光派后来以失传已久的绝学剑法在江湖上闻名。”叶星沉吟片刻,皱眉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剑法,其实是青雄寨的?”
宴离淮点点头,“这是一块敲门砖。江湖门派最注重门楣名声,假设御光派创立多年也未曾在江湖上溅起水花,那他必然不会拒绝这份厚礼。”
叶星沉声说:“但代价是,他们必须冒着违抗皇命、被满门抄斩的风险,收留这些从朝廷的刀剑下逃走的余孽。”
“用性命的安危换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名气。”宴离淮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倒也算是公平的交易。”
叶星按了按颈侧,说:“所以,御光派弟子和青雄寨的残兵混在了一起。”
“我们目前遇到的这些人,其实都是御光派本来的弟子。我们之前以为他们是宴知洲的棋子,在他们身上耗费了太多时间。”
宴离淮说:“但其实,这群人是青雄寨的棋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宴知洲的存在,他们只听青雄寨的吩咐。所以我们就算深入调查他们,也查不出任何问题。因为我们查错了人。”
就像御大光一样,明明叶星清楚知道他少掌门的身份疑点重重,但就是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因为御大光确确实实是御光派不学无术的少掌门。他就像是披着狼皮的羊,看似是至关重要的大人物,其实只是狼群给猎人设下的障眼法罢了。
叶星身体后靠在椅背上,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昏黄天色,“那寨主浪费我们太多时间,沙暴已经持续两日了,狼群随时会攻过来,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她直起身,语气难掩烦躁:“我们根本没时间再去调查御光派每个人的身份。”
“其实并不需要一一调查。”宴离淮说:“还记得我前几天带走的那几个御光派弟子吗?”
“记得,你当时说有话要问他们。”叶星反应过来,微微眯起眼睛,说:“你觉得他们是将军麾下的副将?”
宴离淮说:“当时我把那三个人都关进了暗房里,其中两个精神崩溃,处于半疯的状态,而另一个……”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点了点桌面,说:“而另一个,完全没有任何情绪失控的迹象,甚至从头到尾,神色都极其平静。”
叶星忽略了他自造暗房的古怪癖好,挑着重点思考,“进了暗房的人,虽不至于十有九疯,但也绝对不可能这么淡定。太反常了。”
她想到了什么,“不对。既然这人真是寨主麾下的副将,或是什么重要人物的话,他无缘无故失踪了数日,寨主不可能不派人去寻。”
“他一旦派人去找,很有可能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宴离淮喝了口茶,说:“你要知道,这客栈外有尸狼环伺,内有立场不明、各怀鬼胎的住客,在这种环境下,最先该抛弃的,就是性命。”
叶星沉默地听着。
宴离淮继续说:“青雄寨花费了几年的时间潜伏谋划,只为了能找到‘骨’,助宴知洲谋反大计功成。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隐姓埋名,整日担惊受怕被朝廷官兵认出来的逃亡日子。”
“当然,如果宴知洲真成了皇帝,他不仅不用东躲西藏,甚至还能让宴知洲帮他洗清当年因谋反罪被满门抄斩的冤屈……不过冤屈应该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能再次回到朝堂,继续去做他的大将军。”
“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局。”叶星声音有些冷,她抬眸对上宴离淮的目光,“但是青雄寨除了脑袋里的计谋和御光派弟子这一身份之外,再无任何能利用的东西。他只能赌命。”
宴离淮点点头,说:“你知道那人在暗房里做了什么吗?他亲手杀了自小看着长大的师弟。”
叶星后颈莫名发凉。
宴离淮道:“你猜猜他用什么杀的?”
“……什么?”
宴离淮看着她,说:“尸狼的血。”
这时,一道惊雷破开滚滚云层,朝着客栈骤然劈下,雷声轰鸣震耳,屋内霎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色光影,又在下一瞬,消失在茫茫风沙之中。
屋内灯烛暗了几盏,叶星半边眉眼陷进黑暗中,看不清情绪。她沉默了片刻,漠然地道:“他压根就没想着能活着出去。他打算先感染自己,再感染你们,然后让所有人再次陷入恐慌。”
所以,青雄寨的寨主才没有去寻自己的部下,因为他们从踏进客栈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他们宁可抛弃性命,也要保住对方的身份,找到“骨”。哪怕到最后青雄寨只剩下一个人。
宴离淮指尖轻叩着桌面,他偏头看向叶星,棕漆色的眼底燃着近似疯狂的兴奋。他笑了笑,说:“看来,我们在和一群亡命徒抢肉吃啊,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