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孑然一身,他们无牵无挂, 他们同病相怜。
他们只有彼此。
叶星一定会答应。
但此时此刻,叶星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宴离淮的预料。
或许是因为他对这一计划太过自信,从没想过结果会有第二种偏差,又或许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叶星,他永远也看不透她真正想要什么。
一股莫名的恐慌正从脚底开始向全身蔓延,连血液都仿佛覆了层薄冰。他像是陡然坠进深渊的落水者,下意识想去抓住什么。
“……为什么?”宴离淮抚着叶星咽喉的手不自觉地缓缓收力,迫她微仰起头,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
“沉洛已经死了。”
极度昏暗的视线下,所有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叶星能清晰感受到脖子上的手正不断加重力道,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按压着她的脉搏,可又在下一刻,克制地向后退了几分,变成了略微颤抖地摩挲。
就像是在赏玩什么珍奇的宝物,克制又小心,生怕磕了碰了。又像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杀掉眼前的猎物,理智和情感不断撕扯,在犹豫中露出所有破绽。
叶星知道,他慌了。
“……宴离淮。”
叶星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眼睛,“同样的苦肉计已经用了两次,还想着再用第三次吗?”她似乎完全没在意那只扼住咽喉的手,仰头凑近他的侧脸,轻声说:“……玩栽了吧?”
宴离淮看了她片刻,眼底汹涌的情绪在瞬间藏匿到黑暗之下,他无辜地说:“我不明白。”
“你为了让我彻底站在你这边,不惜把操控狼群环伺客栈的消息透露给我。这步棋看似凶险,但你知道,你志在必得。”
叶星说:“因为你清楚,我早就想彻底脱离世子的掌控了。你把计划安排得缜密无措,只要能知道操控狼群的真正方法,世子就再无出头之日。我完全没有理由会拒绝你。”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但你忘了,我最开始警告你的那句话,可不是什么客套的玩笑话。”
宴离淮一怔,恍然想到了什么,他刚要开口,忽觉有什么东西顶住了腰腹处。
叶星握着匕首,迫他离自己远了几分,道:“我说过,无论你做什么,都别动龙潭镖局的人。这是我的底线。”
宴离淮顿了顿,忽然松开了叶星,抬手向后退了两步。待叶星转过身时,他面上又露出那副从容的笑,仿佛自始至终从未流露出任何杀意一样。
他轻轻“啊”了一声,虚心请教:“我不懂,龙潭镖局里全是宴知洲的人,你保他们做什么?”
叶星收起匕首,淡道:“我们共事多年,一起经历过生死。”
“如果我们要用秘宝毁灭狼群,龙潭镖局必定是第一个阻拦我们的人。”宴离淮挑起眉梢,说:“你觉得,你们区区两三年的交情,会比得过他们对违抗宴知洲命令的恐惧吗?”
叶星背靠着窗户,没说话。
龙潭的训练者都是叶星和沉洛亲自挑选出来的。
他们共同经历过生死,在喝醉时一起抱怨过南阳王府的压抑,偶尔会在结束一场恶战后的濒死时,躺在地上和同伴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离开皇城,去大江南北看看。
即便他们有着江湖上侠客经常提起的“过命交情”,但叶星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依旧是南阳王府的训练者。
他们没有和宴知洲对抗的勇气,更没有和他抗衡的资格。
宴知洲这些年来刻意重罚意图违抗他命令,或是妄想逃出南阳王府的训练者。甚至还逼迫其他训练者观看整个行刑过程,就是为了威慑那些藏有异心的人。
他们从小到大,见过太多训练者因违抗宴知洲而被绑在了刑架上。活生生的人到最后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找不到,血淋淋的肉渣如雪般堆积在只剩一截断骨的脚边,那种最直观的冲击其实要比练武场上的厮杀更令人颤栗恐惧。
但比起这些,最令人绝望的其实是这些年来无论有多少人想要逃离南阳王府,却从来都没有人能真正成功过。
哪怕只有一次。
就连世子的亲弟弟到最后都莫名其妙惨死在外,头颅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成了烂泥。
希望一次次消逝后的绝望让他们变得麻木,他们所追求的自由仿佛只是绘卷里才有的神话。
龙潭镖局这些训练者纵然有异心,但也仅仅是偷偷抱怨两句而已,他们永远不会做出任何越线的举动——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反抗宴知洲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如果龙潭镖局的训练者知道有人要用秘宝破坏宴知洲的计划,他们必然会出手阻止。
哪怕那个人是叶星。
宴离淮深知其中道理,道:“即便龙潭镖局这些人和你交情不浅,但你应该也知道,你们从来都不会是一路人。”
他微微俯身,看着叶星,说:“一旦他们挡了你的路,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除掉这个障碍。叶星,你从来都不是心软的人。”
叶星抬眸看他,“我自有我的原因。”
“让我猜猜……”宴离淮按着叶星肩膀,说:“这里面,有你不得不保的人吧?”
就在宴离淮说话间,叶星目光忽然移向宴离淮身后。宴离淮敏锐转头,可那昏光下的阴影里什么都没有,他微微眯起眼睛,刚隐约察觉到什么,便听叶星忽然开口:
“你想要杀谁,我不拦着,但龙潭镖局你绝对不能动。”
宴离淮被这话打断了思绪,转回头看她。
这其实是很荒诞的一幕。
宴离淮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扳倒宴知洲,不仅仅是为了调查母亲死亡的真相,帮母亲报仇。他还要为那些惨死在炼药场上的师兄师姐报仇。
他花了十年时间,为自己铺构了一条能彻底摧毁宴知洲的路。这条路很艰险,他步步为营,用自己的性命不断做赌,才走到了今天,打造了这座名为“棋盘”的客栈。
如今,“棋盘”里的人都是他的困兽,他只需利用他们找到操控狼群的方法,就能彻底扳倒宴知洲。
就如叶星所说的那样,这计划缜密无措。如今青雄寨又走错了棋,失去了北漠商队这一底牌。只要宴离淮身份不暴露,只要他和叶星联手,这场夺命角逐他们势在必得。
叶星完全没有理由拒绝。
但宴离淮千算万算,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叶星也有想保护的人。
如果那个人是沉洛也就罢了,他了解沉洛,沉洛和叶星一起长大,把叶星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为了保护叶星,她可以做任何事,甚至是牺牲性命。
但是其他人不一样。
那群训练者对宴知洲的畏惧早已刻进了骨血里,他们根本不敢违抗宴知洲。他们是宴离淮计划中最致命的隐患。
然而想要彻底推翻宴知洲,就不得不除掉这些隐患。
他们为了各自的同伴踏上这条路,如今却因为相同的初衷而陷入僵局。
没人愿意退一步。
最后一盏烛灯彻底熄灭,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两人。
不知过了多久,宴离淮在黑暗中缓缓开口:“……是沉洛。”
叶星双手撑在身后的窗台上,指尖轻轻摸着台面,没去看站在阴影角落里的“沉洛”。
宴离淮说:“你是为了沉洛才去保护龙潭镖局的训练者,对吧?”
叶星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就不怕你想要保护的那个人,其实是宴知洲安插在你身边的内鬼么?”
宴离淮向前一步,恰好挡住了身后那道幻影,他双手搭在叶星的颈边,“到那时,你该怎么办?”
第046章 046
自从感染狼毒后, 叶星经常会看到沉洛。
她一直站在叶星的身边,站在无人可见的角落里,站在黑暗笼罩的阴影中。
穿着出事前的那身黑衣, 腰间挂着一个沾血的空剑鞘, 面容隐在昏光下,看不清表情。但叶星能清晰感受到那道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这种感觉特别像以前在南阳王府时,听那些年幼训练者常聊起的话本里的“鬼”。
叶星其实不太想去思考眼前的沉洛究竟是“鬼”,还是身体变差后产生的幻觉。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只要沉洛还在这里,她可以短暂地忘记沉洛已经死去的事实。
“我还以为你刚才会答应他。”一片黑暗中,沉洛先开了口:“他的计划的确天衣无缝。青雄寨现在棋差一子,只要你想办法杀了龙潭镖局的训练者, 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你们毁灭狼群了。”
“哪有那么容易。”
叶星随意扫了眼空荡的房间,眼前没有宴离淮。半晌后, 她轻声一哂:“我把龙潭镖局的人全部铲除,再把东海珠交给他, 那我岂不是成砧板鱼肉了?”
沉洛挨着叶星靠坐在窗边, 安静地听着。
叶星抱着胳膊,说:“东海珠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重要东西, 他若是真想要,我大可以给他。但龙潭镖局的人, 不行。”
沉洛眨了眨眼睛,说:“因为那是你真正的底牌。”
叶星点点头, 坦然道:“他的计划虽然缜密无疏, 但他施行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要拿到东海珠, 再设法除掉龙潭镖局的所有人。他需要的这两样东西,恰巧是我手里仅有的牌。”
沉洛看着她,说:“但是,龙潭镖局的训练者都是你我亲自选出的武学精锐。若你们想用秘宝摧毁狼群,他们的确会出手阻拦。与其到时撕破脸正面交锋,倒不如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率先出手。”
如果想要彻底扳倒宴知洲,和龙潭镖局针锋相对是不可避免的局面。换做是谁都会选择现在出手,抢先一步铲除阻碍。
但叶星却摇了摇头,平静地说:“不能只看计划的结果,过程也很重要。我若是真答应了他,等他拿到东海珠,再铲除龙潭镖局,我便成了被砍去手脚的‘世子’了。到时他想要牵制我,简直易如反掌。”
沉洛睁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一茬。过了半晌,她才怔怔道:
“可是宴离淮不是已经将他的底牌告诉你了?一旦他做了什么对你不利的事,你只要把他引来狼群的消息透露出去,自然有一群人帮你对付他。” “你是说外面那群住客吗?”叶星摇摇头,“都是废子。”
她说:“还记得前段时间被烧毁的药库么?药库被损毁,大部分住客都或多或少听到了些客栈老板研制狼毒解药的消息,先不谈这解药究竟能不能到他们手上,最起码,他们在心里已经提前定论客栈老板是好人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况且,他前几日还不惜耗费重金,让手下用药库里的上等药材帮贺兰图调理身体。你知道现在他们都管宴离淮叫什么吗?”
“……叫什么?”
叶星面无表情:“行医济世的大善人。”
沉洛立马抿住了嘴,很认真地在憋笑,“噗……是那群江湖人能想出来的称呼。”
但沉洛很快就不笑了。
相比之下,龙潭镖局呢?
他们是名响江湖的朝廷组织,那群住客理所当然地认为强者就应该带着他们度过这道难关。但他们不仅没帮他们,甚至连狼群的动向都懒得打听,一直处于对客栈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状态。
这期间,住客中已经隐隐传出了些龙潭镖局和狼群之间的流言,只不过因畏惧龙潭镖局,没敢在明面上讲罢了。
所以叶星就算放出消息,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反而觉得是他们口空污蔑。
“合着宴离淮在我们踏进客栈的时候就已经算计好了。”沉洛有些气愤道:“亏我们以前还偷偷给他带酒吃,这小狼崽子,真没良心。”
叶星微微仰头,看着屋顶,说:“况且,这客栈里到处都是他的手下,我如果真帮他铲除了龙潭镖局,到时我们两人一旦出现分歧,我恐怕连用这废子的机会都没有。”
沉洛气得摸了摸刀鞘。
宴离淮这步棋看似铤而走险,示弱摊牌所有秘密,给自己脖子套上锁链,再主动把铁链交给叶星。但其实,他是想用这铁链反过来捆住叶星。
但这棋,叶星却不得不接。
“如果你除掉龙潭镖局,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亲自交给了宴离淮。可如果你不动手,他们会是剿灭狼群最致命的隐患……真难搞。”
沉洛用指尖揉了揉额角,问:“你真打算保龙潭镖局吗?”
她们就像是聚在一起随意闲谈的老友,直到此时,叶星才侧头看向她,轻声说:“你不是说,让我好好照顾他们吗?”
沉洛对上她的目光,露出笑,说:“说那句遗言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群人里藏了世子安插进来的内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