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没有作声。
“什么时候回来的?”孟镜年走近半步,低头来看她,声音里有几分惊喜。
“傍晚。”
“以为你要过几天才回来。”
“嗯。临时改行程了。”
她谈兴不高,他自然是察觉到了,于是沉默下去。
道旁一株梧桐树,叶子落尽,光秃枝桠的影子扑在地上,支离参差。
风声里,好似能听见两颗心脏一急一缓地跳动。
没有沉默多久,孟镜年再度开口,“一一,我有话……”
“我也有话跟你说。”林檎截住他。她不可能让他拒绝她第三次。
孟镜年一顿,说:“你说。”
酝酿很久的话,讲出来比她以为得更轻易一些:“虽然我生日还差了几天,但今年的生日愿望,我已经提前许过了。”
孟镜年微微垂着头,认真倾听的模样。
“……我许愿从现在开始,做一个脚踏实地的大人。”
孟镜年闻言露出微笑的表情:“可以具体一些吗?”
过去过生日,孟镜年总会私底下问她许了什么愿,而后想办法帮忙实现,或者近似地帮忙实现。
最初是新的文具盒,整套的绘本,或者游乐园一日游,实现起来几无难度。
她早就过了幻想的年龄,但十一岁那年,她还是许愿,想让爸爸妈妈来梦里一趟。
孟镜年听后沉默了好久。
她知道这样的愿望,没有哪个人类可以替她办到。
过了两天,孟镜年跟叔叔婶婶打过招呼之后,带她去了山上的天文台。
那有个观星的望远镜,对游客开放,他把那望远镜转向天空的某一个方向,叫她去看。
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正要放弃,却见一颗流星从眼前掠过,来不及惊叹,又是一颗。
孟镜年说,那是她爸妈在给她发送宇宙摩斯码。
一颗接着一颗,持续了好久,目不暇接。
她问,宇宙摩斯码内容是什么,他拿了张摩斯码对照表出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替她破译: I LOVE YOU FOREVER.
她那时候湿着眼睛问他,是真的吗?
他说,你相信就是真的。
她是后来读了高中,特意去网上查新闻,才知道那晚是象限仪座流星雨经过。
林檎看着眼前的男人。
类似这样的“好”,她可以数出一万件来,抵消他不能同她在一起这唯一的“不好”。
同样的命格里,她完全理解他身不由己的处境,故原谅他的不敢冒险。
他的名字应该待在那面荣誉墙上,永远地灿烂辉煌下去。
林檎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具体一点就是,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孟镜年愣住。
说完这一句,林檎便准备转身,手臂却被一把抓住,往他跟前一拽。
“一一,我没有听明白。”孟镜年低下头来看着她,眼睛的情绪很静也很深,“……这是你的选择吗?“
林檎略有些不解这话的意思,但没细问,只是平静地说:“这就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孟镜年抿住了唇,目光暗下去,也冷下去。
手却没松开。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支火柴还在燃烧,痛苦像烧红的铁丝紧紧勒住心脏。
八岁以后就没有任性过了,今晚总要任性一次,就当做个了结。
她轻轻挣扎了一下手臂。
孟镜年一向绅士,缓缓地把手松开了。
她抬头,望住他的眼睛,忽地倾身,踮脚,闭上双眼。
冰冷而柔软的触感,落在唇角。
孟镜年整个人一僵。
林檎倏忽之间就退远了,退后两步,冷静地说:“孟镜年,你还是更适合做一个正人君子。”
说完,转身便走。
一瞬,身后传来孟镜年的声音:“一一!”
她当没听到,脚步更快。
“林一一!”
“林檎!”
他个高腿长,她不可能比他脚步更快,在那卖花的摊子前面,孟镜年还是把她追上了。
他一把N住了她的手臂,刚要说什么,她蓦地向着街对面喊了一句:“麦乐迪!”
果真孟镜年下意识往对面看去。
趁此机会,她再度猛地一挣,挣开了他的手,这回直接跑了起来。
愈靠近小区门口,灯火愈明,孟镜年即便追上她,也断不可能再和她说什么了。
到了小区门口,林檎没有停步,径直穿过正好绿灯的人行横道,到了奶茶店里,把孟落笛叫出来,说小舅回来了。
孟落笛当然有些不甘愿,毕竟时间还没到,但还是依依不舍地跟叶嘉礼道了别。
孟镜年就站在奶茶店门口。
孟落笛打声招呼:“小舅!你回来啦!”
他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林檎脸上。
林檎没有看他。
三人过马路,回到小区,孟落笛沿路叽叽喳喳,孟镜年偶尔应一声。
到了门口,孟落笛按指纹开门,灯光连同孟缨年的声音一道传出来:“回来啦!”
林檎先一步进去,低头蹬掉鞋子,上拖鞋,“婶婶,我有点事,回房间打个电话。”
孟缨年自然点头,又把目光转向跟在孟落笛身后进来的孟镜年,笑说:“这么早就回来?江老师没留你多喝两杯啊?”
孟镜年没什么情绪地笑一笑,只“嗯”了一声。
余光往走廊瞥去,林檎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到客厅里坐下,如坐针毡,应承着孟缨年和林正均询问的,关于汪兰舟手术的事,同时把手机从口袋里摸了出来,分一分神,低头打字:一一,跟我聊一聊。
点击发送。
对话框前方弹出一个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他被拉黑了。
第31章
林檎进了房间以后, 便一直没再出来。
孟镜年中途借口去卫生间,拨了一遍她的电话号码,毫无意外也被屏蔽了。
在姐姐姐夫家里, 今晚大抵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又怕自己一直赖在这儿,她都不愿意出来洗漱――她傍晚刚到, 一定很累, 需要早些休息。
思索过后,孟镜年便决定先行告辞。
临走前, 在玄关换衣服的时候, 他有意把大衣里的校园卡拿了出来,偷偷地丢到了玄关柜的柜脚。
没回大学城, 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几乎一夜没睡着。
隔日清早,八点不到便去敲门。
孟缨年把门打开, 指了指玄关柜说:“你的卡。柜子下面找到的。”
孟镜年接过,平声静气地撒谎:“可能昨天脱衣服的时候掉出来的。”
“吃早饭吗?你姐夫正在做。”
“不吃了。”孟镜年向着室内瞥了一眼, “一一今天去不去学校?我开了车, 可以顺便捎她回去。”
“她已经走了。”孟缨年打个呵欠,“说今天有早课,六点半起床, 七点就走了。”
孟镜年微顿, 没再多说什么, 接了孟缨年强行塞过来的一瓶纯牛奶,便告辞了。
在大学校园里, 存心要躲一个人, 简直不要太轻易。
那么大的校园, 基本上杜绝了一切偶遇的可能性。
好几次去宿舍和人工智能院楼附近,想要碰一碰运气, 但他这人自小到大都和运气绝缘。
也动念一早去她宿舍楼下守株待兔,或是想办法弄到她的课表,他知道专必课她一般都是不会翘课的。
可他了解她的性格,这种同跟踪狂没两样的行为,她必然觉得困扰又尴尬,或许会将他推得更远。
汪兰舟周三手术,周四孟镜年同姐姐去医院探望。
那是个微创手术,住院四天就能出院。但毕竟年纪大了,手术大伤元气,人在病中,身不由己之感被放大,更容易情绪失控。
孟镜年他们到得不巧,进门时汪兰舟正在训人,不大的声气,言辞却极尽刻薄,说江澄简直烂泥扶不上墙,饭都喂到嘴边都不晓得自己张口如何如何。
江澄闷着头剥橙子,神色木然,一声不吭。
姐弟两人有些尴尬,好在这时候护士过来量体温,给了他们进病房的机会,不然汪兰舟好面子,被撞到这样一面,说不定回头更要把气撒到江澄身上。
面对外人,汪兰舟倒是心平气和的。
说了一会儿话,以不便继续打扰休息为由,两人就告辞了。
汪兰舟望向立在一旁的江澄,“还不送送去。”
孟缨年忙笑说:“不用送,汪姨,医院电梯不好等,不必让阿澄浪费时间。”
“那就送你们到电梯口去。”
孟缨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出了病房,孟缨年伸手轻轻揽了一下江澄的手臂,“照顾病人不容易。”
江澄笑意几分惨淡,“算了,也就这几天,元旦过后我就回慕尼黑了。”
孟缨年点了点头,“有空来我们这儿玩。”
江澄笑着道声谢,说“好”。
离开医院,孟镜年把停在附近的车开了过来,先送孟缨年去律所。
“姐,今年元旦怎么安排?还跟往年一样?”孟镜年状似随意地一问。
往年一般都是31号跨年聚餐,到0点的时候端出蛋糕,给林檎过生日。
“哦,一一说今年跨年想跟朋友一起,1号晚上再来家里吃饭。”孟缨年笑说,“万圣节有个年轻帅哥开跑车来接她,估计是她男朋友。跨年这种仪式,可能还是想跟男朋友一起吧。”
孟镜年默了一瞬,才说:“确定她谈恋爱了?”
“不知道。她发的照片里老是看见那个人,我估计八九不离十吧。她也二十一岁了,谈恋爱不奇怪。”
“怎么不介绍给家里认识。”
“年轻人哪有定性的,说不定谈不到三个月就分了,随便介绍给家里人,到时候分手了还得报备一遍,多麻烦。”
孟镜年神色稍霁。
孟缨年瞥他,“这我就要说你了。你姐夫说你跟院里一个女老师有情况,是真的吗?”
“没有的事。”
“你马上也二十九岁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过阵子妈又要提你跟江澄的事。”
“我有喜欢的人,你们别乱点鸳鸯谱了。”
孟缨年赶紧追问:“谁?”
孟镜年专注路况,往左变道,片刻才说:“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希望。再说吧。”
“你是个锯嘴葫芦吧?要么就别提,提了又吊人胃口。”
“不提你又要和妈张罗帮我相亲了。”
“别拉上我,我可没催过你,我还一直帮你说好话。”
孟镜年笑了笑,“谢谢。你毕竟是我亲姐。”
“这话可千万别当着爸妈的面说啊,他们会吃心的。”
“知道。”
/
日子过得极其漫长,耐着性子,方能把注意力投注在工作之上。
从没这么烦躁过,像被闷在一个扎紧了的塑料袋里。
年末最后一天,晚饭之后,一家人去了江边看无人机演出。
孟镜年实在没什么兴致,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得耐心尽失,因人流量大,离场快花去一个小时,在路上的时候,迎来了零点时刻。
开车的是孟镜年,孟落笛坐在副驾驶上。
孟镜年看着仪表盘上时间跳到了00:00,提醒道:“麦乐迪,给你姐姐打个电话。”
孟落笛反应过来,拿自己手机给林檎拨去视频电话。
响了几声才接通。
孟落笛大声道:“姐姐!生日快乐!”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断续,卡顿一样,林檎笑着说了声谢谢。
孟镜年向着孟落笛看了一眼,她立马把手机屏幕转向他。
孟镜年往屏幕上瞥去。
林檎今天是个双马尾的造型,穿着一件白色毛衣,似乎是在酒吧的洗手间里,身后是一面镜子,四周一圈白色灯泡,类似好莱坞电影里,影星化妆间的风格。
在一瞬延迟之后,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大约是因为看见了他。
孟镜年看着镜头:“生日快乐,一一。”
她没有作声。
这时,后座的孟缨年和林正均也先后说道:“生日快乐啊一一!”
林檎这才又笑起来说“谢谢”。
孟缨年同林檎闲聊了几句,主要是问她晚上回不回家休息。
林檎说:“等会几个朋友会去梧桐小区借宿,我就不过来啦,婶婶你们早点休息。”
梧桐小区就是她爸妈留下的那套房子所在的小区。
孟缨年笑说:“好。自己注意安全啊。也早点睡。”
林檎说“好”,紧跟着把视频电话挂了。
孟镜年把人送到之后,不再上楼,说有点困,想直接回去休息。
他把车开出小区,停在路边,给谢衡打了个电话,询问他,哪间酒吧卫生间的装修,像那种好莱坞明星的化妆间。
这问题算是问到了谢衡的领域,他一听完就给出了答案。
没给他进一步追问的机会,孟镜年挂断电话,打开手机地图,输入那酒吧的名字导航。
离得不远,开过去不到二十分钟。
他不很肯定人是不是还在,进去逛了一圈,在一楼没找见人影,便去吧台最边上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点了杯水,盯住了下楼的楼梯。
有异性在旁边位置上坐了一阵,有搭讪意愿,但见他神色沉冷,就没有开口。
大约坐了半小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踏着铸铁的楼梯下来了。
孟镜年抬头望去,一时顿住。
林檎正跟迟怿并肩走下来,迟怿殷切地同她说些什么,她神色淡淡的,不过偶尔地点一下头。
楼梯将要走到底,林檎无意识抬眼往前方望了一眼,脚步顿时一停。
酒吧走复古风格,布光不似通常的那般俗艳,四周灯光昏黄,像那种燃着煤油灯的小酒馆。
孟镜年倚着木质的吧台站立,穿着件黑色的半高领毛衣。深色衬得他皮肤苍白,身影清瘦,格外的疏离冷淡。
迟怿也跟着停步,顺着林檎的视线望去,挑了挑眉。
孟镜年伸手往吧台上一捞,林檎才看见,那上面搁着好大一束厄瓜多尔红酒玫瑰,裹在双层的黑色包装纸里,像穿着暗红丝绒长裙,喝得烂醉的美人。
一行人都停下来了,一齐望向孟镜年。
林檎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侧的栏杆扶手,看着孟镜年抱着花,朝她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