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把作业进度保存,手臂撑腮,瞟向孟镜年:“你在看什么?”
“随便看看。”
“我已经看见了――你想出国吗?”
孟镜年一顿,转过头来,“一一,我习惯万事做最坏打算。我合同到期的时候,正好你也大四毕业。如果万不得已,我们可以一起出去,尽量去同一个城市。”
林檎抿住唇。
“还没问你的意见。如果你不习惯国外,国内也可以。”
她没有问什么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以及这情况会不会发生。
孟镜年已经把最终的退路都想好了,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万幸她成绩足够优秀,有足够多的选择,不必让他迁就她的未来发展。
“我暑假去报语言班。”林檎只这样说。
孟镜年愣一下,“好。”
心思一旦抽离,就很难再专注于作业。DDL还有很长时间,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林檎保存之后,关掉了界面,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又斜过目光去看孟镜年。
他一条手臂撑着桌面,一只手握住鼠标,时而滑动,敲击一瞬。
“咔哒”、“咔哒”。
林檎转过椅子,朝向他,把膝盖挨住了他的膝盖。
孟镜年抬眼,先是看她的脸,再去看她的膝盖。
她伸出一只手,盖在他膝盖上,手掌温热地烙着骨骼,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孟镜年微笑:“微信你也看到了。我姐让我管好自己。”
“你管好了呀。是我没有管好我自己。”
她是真有点不可捉摸的妖气,尤其一脸无辜地勾引人的时候。
书桌的高度很妙,她坐在桌面上,他可以一边把自己填进去,一边看着她颤抖的睫毛,那表情真是勉强,灯光下好像整张脸都煞白起来。可每回都不让他退,真是矛盾。
他一边仰面吻她,一边把手伸进睡衣,碰到她嶙峋的脊骨,从后背开始,一直摸到尾椎骨,再将她一把托住,而后丢掉理智。她不得不把全身力量都靠在他身上,与他共轭,起伏同频。
之后,他又在座椅上坐了下来,她跨跪在狭窄的空间里,由他托住她,控制她坠底的趋势。
灯下看着她泛着薄汗的一张脸,因沉迷而目光微有涣散。
她的每一面他都喜欢。
而现在这副堕落的表情,只有他能带给她。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有把她弄坏的冲动,以此来对抗内心隐约失序的担忧。
/
一周后,孟缨年出差回来了。
但孟镜年觉得奇怪,她没有第一时间找他“算账”。
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就在孟镜年准备主动约见的时候,孟缨年给他来了一个电话,让他晚上抽空去趟她家。
强调,就他一个人。
下午下班以后,孟镜年开车过去。
进门发现林正均和孟落笛都不在,只有孟缨年一个人。
“你来了。”孟缨年说。她穿着家居服,面色憔悴苍白,眼皮浮肿,声音也十分沙哑,像是哭过,或者感冒了,也或者没有休息好。
“姐夫和麦乐迪呢?”
“他俩出去吃必胜客了。”
孟缨年转身往里走,去沙发上坐下。
孟镜年换了鞋进屋,坐到孟缨年对面,自觉开门见山道:“姐,你是不是要跟我聊一一的事?”
“这件事放到一边,你先看看这个。”
孟缨年伸手,从沙发上拿起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到他面前去。
那纸袋印有南城第一人民医院的logo。
孟镜年愣了一下,片刻,才伸手去解封口的绕线。
孟缨年盯着他,嘴唇翕张,似要提醒他什么,却又立即把嘴抿住了。
里面厚厚一沓检查报告,CT、PET-CT、MRI、EUS-FNA、血常规、肿瘤标志物等等,各种看不懂的参数。
这些所有报告的检查者,都是孟震卿。
孟镜年思维已经有些空白了,干脆直接翻到了诊断书,一目十行地往下扫去。
姓名、年龄、主诉、辅助检查……翻页,直至最后的临床诊断结果――
非小细胞肺癌,III期A(T2N2M0)
T2:肿瘤最大直径5cm,局部浸润,但未穿透胸膜。
N2:右侧纵隔淋巴结转移。
M0:无远处转移。
孟镜年捏着诊断书,手指似乎失去了知觉,他看向孟缨年,仿佛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声音却堵在了喉咙里。
孟缨年哽咽:“……爸从去年入冬到现在咳嗽一直反复,以为是年纪大了免疫力下降所以总是感冒,始终没重视。前一阵咳血了,妈这才给你姐夫打电话,还瞒着不让告诉我们,怕我们担心。结果检查下来,没想到这么严重……”
他们的亲生父亲易绍君就是生病去世的,胰腺癌,从发现到离世,只经过了一年左右的时间。
那时候孟镜年还很小,父亲去世时他不过一岁半,没有关于这一段的任何记忆。
但孟缨年不一样。
那时九岁,已经很记事。
一年半之后,母亲綦瑛又因重度抑郁症服药自杀。
两桩接连的死亡,宣告了她童年彻底结束。
这么多年,她立业成家、结婚生子,以为自己已经跑赢了死亡的阴影,厄运不会永远地只“垂青”她一个人。
结果……
林正均把结果给她看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蒙了。
过了好长时间,才勉强吸收了这一信息,那瞬间极其后悔,五一假期她要是留在家里多陪陪父母该有多好?
此刻,孟镜年与她刚拿到病历袋的反应几乎一模一样,好半晌才艰难地问出一句:“……能治吗?”
“化疗后手术,五年存活率20-40%……我在联系我一个朋友,叫他帮忙找南城最好的专家……”
“爸妈是什么反应?”
“爸还好……妈这几天一直在哭。但爸好像对于化疗的意愿不高,因为听说很遭罪……”
孟镜年暂时不再说话,又把那些检查报告拿起来,逐行逐行地看,遇到不懂的术语,上网搜索。
孟缨年也不说话,眼睛里噙泪,整个是木然的状态。
花了好长时间,孟镜年看完了所有的检查报告,也好像终于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
“姐,我们陪着爸一起积极治疗……他不会有事。”
孟缨年讷讷地点点头。
后续又聊了一些细节,一直等到林正均和孟落笛回来,一起商量过后续安排之后,孟镜年告辞,准备去一趟父母家里。
林正均起身,把孟镜年送到门口,掩上门以后,才对他说:“这件事先别告诉一一。”
孟镜年摇头,“她也是家里的一员,她应该知道。”
林正均看着他,“镜年,我不管你是怎么想,怎么打算的……当下这个节点,有些事不合适。我知道我和你姐拆不散你们,但至少这段时间,你们避避嫌,最好瞒得严严实实。瞒不住私底下就先别来往了。”
孟镜年没有作声。
到了父母家里,同样是愁云惨淡的景象。
祝春宁一见到孟镜年,又开始抹泪,一径儿怪罪自己应当早点压着孟震卿去医院做检查。
孟震卿反应倒很是平静:“又不是不能治。真治不好了你再哭行不行?”
祝春宁瞪着泪眼:“我怎么你了,你要拿这种话来扎我的心?”
孟震卿不说话了。
待祝春宁冷静一些,孟镜年开始同步后续安排:下周见主治医生,讨论后续具体治疗方案。
“爸,院里的工作,你需要尽快做一个交接。这段时间别太劳累,一定要好好休息。”他很冷静,这种时候也不能不强迫自己冷静。
孟震卿:“知道了。”
孟震卿生性严肃,孟镜年从小到大,甚少同父亲聊过学习和工作以外的话题,此刻心里情绪翻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陪坐好一阵,离开之前,才说:“您才六十五岁,还得见证孟落笛长大成人。不管多难,我和我姐,我们会一直陪着您。”
孟震卿“嗯”了一声。
从父母家里离开之后,孟镜年坐进车里,好久没把车子启动。
他很久违地想起小时候的一件往事。
他小时候其实是左撇子。
到了孟家以后,孟震卿敦促他,不管吃饭还是写字,统统改成右手。
筷子在右手不听使唤,怎么夹也夹不起来,小朋友没有耐心可言,吵着要换回左手。
孟震卿不客气,直接一筷子打在他的左手上。
长长的竹筷,疼不疼不知道,吓肯定是吓到了。
他哇哇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要回去找蒋妈妈――蒋妈妈就是当时福利院负责照顾他们食宿的工作人员。
当时孟缨年吓得大气不敢出,急忙伸手去捂他的嘴,惊恐地看着孟震卿和祝春宁,生怕下一瞬姐弟两人就会被原路遣回。
那天孟震卿反常得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天早上,孟震卿送他去上学。
沉默了一路,到学校门口才说:这个社会的大多数设施,都是以右利手为标准设计的,你作为左撇子,会适应得辛苦。如果你真不想改,自己承担这个后果。但找蒋妈妈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你妈妈会伤心。
那时候他还不大能听懂前半段话,但或许因为孟震卿的语气,没把他当个小孩儿,他没有很排斥。
他下意识地问:那你呢?你会伤心吗?
孟震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是人,我当然也会。
是四岁半的事,按理说不会记得那样清楚,但或许因为后来他不停地回想过这一天,所以其他记忆都褪色了,唯独这一段从没淡忘。
孟震卿就是那种很传统的家长,永远没有一句软话。
但因为这段记忆,他知道孟震卿的底色是爱他们的。
正因如此,他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受尽煎熬。
自以为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但远远不是。
没有哪个人与命运过招能够全身而退。
上楼时,孟镜年脚步有些踌躇。
打开1108的门,林檎正窝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敲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他一路开车回来,像在冰冷的冻湖里涉水而过。
此刻上了岸,犹有寒意砭骨。
他站在玄关里,半晌没走进去。
林檎阖上电脑,飞快走了过来,到他跟前,仰头看他,蹙着眉毛,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像是溺水之人下意识地抱住了唯一的浮木。
第46章
孟镜年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林檎也没追问, 任由他这样无声地抱着她。
认识孟镜年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这样惶然。
她知道他晚上去见孟缨年了,如果是聊他俩的事, 结果再怎样糟糕,也不至于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更糟糕的事。
好一会儿, 孟镜年才松了手, 清了清嗓,哑声道:“进去说吧, 一一。”
他往里走, 到餐厅那儿,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玻璃杯半空, 搁在餐桌上,轻轻的“纭钡囊簧中, 孟镜年低声说:“我爸生病了。肺癌。”
林檎脑中嗡的一声。
她对这病没概念,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她注视着孟镜年投在餐桌桌面上的淡淡的影子, 思绪一片空白。
连应当如何安慰他都手足无措。
孟镜年低头看她,伸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不算不治之症。化疗之后再做手术, 治愈可能性不算小……”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她, 不如说是他在自我说服。
林檎顿了一瞬之后, 转身,把两只双臂环到他身后抱住他, 仰头看他, “……你是不是有点怕。”
孟镜年垂眼, 搭在她肩膀的手滑落下去。
“……嗯。”
这天晚上,孟镜年几乎一夜没睡着。
林檎之所以知道, 是因为她也整夜失眠。
次日孟镜年请了假,上午睡了三个小时,之后一整天都在搜集相似病例的资料和治疗方案,知晓只要手术成功,五年存活率尚算乐观,恐惧之情稍减。
晚上他跟孟缨年一起去了趟父母家里,他把白天搜集的资料打印出来,汇集成册给了孟震卿。
孟震卿的性格,从来和“感性”这个词绝缘,对他这样的人,苦口婆心的劝说,一定不如数据,乃至于专业论文更直观。
果真孟震卿大致翻过之后,态度也积极了两分。
看着子女安排得有条不紊,祝春宁也跟着心定了一些。
从父母家里告辞之后,孟镜年开车先将孟缨年送回家。
车上,孟缨年终于聊起了他和林檎的事。
“我跟你姐夫态度一致。我知道你什么性格,我也知道我管不着你。”
孟缨年一直记得孟镜年小时候有多倔。
他有个玩具小车,福利院一个小朋友送他的,后来带到了孟家。明明后面都有了那么多高级的新玩具,那小车他还是把它装在文具袋里,日常带着,发条和轮子都坏了也舍不得扔,一直到了小学三年级,理论上再玩幼稚玩具会被视作不务正业的年纪,才总算把那小车收了起来。
现在倘若翻翻家里的抽屉,或许还能把它给翻出来。
“……但你晓得爸的性格,这件事但凡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也清楚。”孟缨年甚少拿这样严肃的语气跟他说话,“也是为了一一着想,我劝你先和她分开吧。”
“除了她不再喜欢我,我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和她分开。”孟镜年平静说道,“我昨天晚上和她聊过,我们也达成了共识,会先低调行事,等这件事过去了再做打算。”
“你们是不是住在一起?”
“嗯……”
“这叫什么低调行事?你以为世界上有不透风的墙吗?你真想低调,就先让一一先搬回宿舍去住。”
“姐……”孟镜年有些无奈,“你有无法消化的情绪时,有姐夫陪着你。我呢?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无坚不摧?”
一阵沉默之后,孟缨年说:“孟镜年,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你做了错误的选择,总得牺牲一点什么。”
“林檎怎么就是错误的选择?如果她不是你的侄女,是不是她就是正确的了?”
“如果她不是我侄女,你甚至都不会认识她!”
“所以你也清楚,这是个既定事实,请问我有什么办法?我喜欢上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你侄女了。”
“除她之外没别的女人了吗?江澄,你们院里的老师……哪个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