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手肘撑在车窗上,转头看他一眼,“我来猜猜是什么样的?”
“你猜。”
“长相不好说。性格的话……比较反常规,有点坏,有点妖的那种?”
“……你不是知道了吧?”
“不知道啊。”江澄笑说,“你这么无聊的人,也只有可能喜欢这种了。”
孟镜年也笑了笑,“她如果知道你这样说,她应该会很高兴。”
“看来是我认识的。”
“别猜了吧。”
江澄耸耸肩,“回头我妈可能还要接着撮合我俩,麻烦你到时候把你女朋友搬出来用用。”
“能的话,我也不会挨我妈一顿骂了。”
孟镜年把江澄送到了她要看房的小区门口,继续开车往学校去。
他有点烦躁,心里宁愿方才祝春宁的那一巴掌落下来了。
等红灯的时候,拿出手机来,给林檎发了条消息,约她吃晚饭。
片刻,得到回复,说去年一起参加计设比赛的Plexy小组,另外三人今年毕业,今晚要一起吃个散伙饭。
回复消息的时候,林檎正在火锅店里,身旁就是Plexy小组的人。
散伙饭她正在吃。
只是,在孟镜年微信消息发来的前五分钟,她接到了祝春宁打来的一通电话,语气温和地约她晚上吃顿饭,聊一聊。
强调,不要告诉给孟镜年。
她不傻,立即知道祝春宁要跟她聊什么。
晚上吃饭的地方是祝春宁定的,老城区的一家私家菜馆,只有她们两个人,却还是订了一个包厢。
林檎好一阵没有看见祝春宁了――叔叔婶婶她也没见上,整件事她其实有点被排除在外。不过她都能理解,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平衡。
祝春宁头发花白,没染过色,微微鬈曲,因为经常锻炼,平常面色红润,不显得老,反而精神矍铄。
但今天见面,只觉得脸色十分憔悴,几乎瘦了一圈,从前一直套在手上的一只银镯都空荡起来。
见了面却还是笑着,把菜单递给她,叫她点自己爱吃的。
祝春宁不喜欢无意义的客气,因此林檎没有推辞,点了一个肉菜,一个素菜,就把菜单递了回去。
祝春宁补点了两个菜,服务员收走菜单,包厢安静下来。
祝春宁微笑打量着她,“一一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好像才五六岁,这么高――”她抬手,比了一个高度,“真的是女大十八变。”
林檎单独来赴约,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心里很乱,她能感觉到祝春宁并不想伤害她,不管是单独找这样一个地方,还是这一番铺垫,都是在为之后的话做缓冲。
如果这是必要的一环,能够让祝春宁心里也好过一点,她也不妨配合。
于是她笑一笑说:“我第一次见到婶婶就好喜欢她,性格好,又长得漂亮,我那个时候一直觉得我叔叔配不上她。”
祝春宁笑着摇摇头,“配不配得上,不看外在的东西。我那时候卡着你叔叔,是因为我想看看他的决心。”
林檎抬眼看她,鼓足勇气说:“……我们林家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决心。”
祝春宁柔和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忍,“……一一,有时候有些事,和决心没关系。我当然知道你有多好,八岁到现在,十多年我和你外公看着你长大的。在我这里,你和孟落笛是一样的。”
林檎一时没有接话。
“那时候结婚很多年,没有怀上小孩,检查过才知道,是我没有生育能力。其实我是打算离婚的,但你外公没答应。现在这个社会,少有男人不在乎传宗接代这件事,所以他不同意,我多少有些意外。后来拼了几年事业,三十好几的时候,总觉得家里太冷清了,我们就商量,还是得领养一个孩子。后来就有了缨年和镜年。你外公对他们两人的期望都特别高――当然我不能说我就不是,只是我相对没有那么在意世俗的成功。镜年学气象学,缨年学法律,就是照着我们的老路走的,相信你也看得出来。”
林檎在这里点了点头。
“这次生病,对你外公而言是道非常艰难的坎,是对他身心的双重打击。你外公自尊心强,一辈子体面惯了,又有知识分子的清高,越狼狈越不会告诉外人,但是我知道,他现在其实特别灰心,化疗的副作用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是个闲不下来的人,现在却痛苦得压根开展不了任何工作,在书桌前多坐一会儿就勉强,更不要提继续修订他的著述了。如果没有这件事,或许,我不是不能允许镜年离经叛道……”
祝春宁说到这里,终于看向林檎,“但现在的情况是,你外公不觉得自己能撑得过去,他甚至想要放弃化疗,保持清醒,争分夺秒地多做点事。前两天他跟我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镜年成家。”
林檎手指一分一分攥紧。
“一一,我坦诚告诉你,我这么说,当然是在道德绑架。我不想让你难过,我知道你肯定已经很痛苦了……我很羞愧,希望你谅解。”祝春宁向她趋身,握住了她的手,“我打算让镜年和江澄假装在明面上公开,就当是宽一宽你外公的的心。这段时间他心情一直很差,今天江澄去了,他却难得的多吃了一点东西。等他手术结束,痊愈了,那时候我们再说,好吗?”
林檎以为祝春宁会直接让她和孟镜年分手,没想到她只是提了一个李代桃僵的主意。
六十多岁的老人,看着她,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到近乎卑微。
似乎,没有任何拒绝她的理由。
“……孟镜年和江澄会答应吗?”
“只要你劝,镜年一定会答应。至于江澄,我会想办法说服她。只是口头上的事,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应当不会拒绝。”
“可是……”林檎目光垂落,“外公不是很可怜吗?所有人都在骗他。”
祝春宁一愣。
“他不会觉得自己更加无能吗?竟然需要依靠这种虚假的安慰,来获得生存的信心。”
她知道祝春宁和孟震卿感情深笃,失去的恐惧大于一切,才会提出这样明显错漏百出的要求。正因为如此,她一点也不怪祝春宁,哪怕直接要求分手,她也不会怪她。
林檎抬头,看向祝春宁,觉得自己成了那个不忍的人:“对不起,我可能没有办法配合。”
第47章
林檎这句话里虽有一个“可能”, 实际态度上并无多少商榷余地。
祝春宁肩膀往下塌了两分,表情也多了些颓然。
她显然没有预料过自己会被拒绝。
林檎愧疚极了,孟家的每个人对她有多好她一清二楚。
“对不起……我完全理解您的初衷,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受委屈,我会毫不犹豫答应您, 但显然这件事对我们三个人都不公平, 尤其对江澄,百害无一利。”
祝春宁的手还搭在她的膝盖上, 于是她把它反握住了, 垂下头去声音低低地说,“我比较自私, 兼顾不了大局,我只顾得上孟镜年一个人。他从来没有退缩过, 我也不能做逃兵。”
祝春宁凝视她。
印象里的林檎一直有几分说不清的局促,就好像在狭小空间里呆久了的小动物, 骤然把它丢进宽广世界, 它并不觉得自由,反而时刻保持警觉,一有风吹草动, 就会逃回自己原本的狭小空间。
刚来孟家的孟缨年也有过那样的阶段。
而这种警觉却一直存在于林檎身上, 似乎已经成了她底色的一部分。
这样坚决的林檎, 真叫人意外。
祝春宁开口:“你真有这么……”后面的话她有点问不出口。
“是的。我真有这么喜欢他。”林檎坦荡承认。
祝春宁叹声气,“既然这样, 那我们先抛开你外公的事, 专门聊一聊你们两个。”
林檎看着祝春宁, 等她继续。
“一一,对于未来, 你是怎么打算的?你马上升大四了是不是?”
“我的成绩可以推免本校。”
“明年你大学毕业,镜年不出意外就要开始担任教职工作。到时候在同一所学校,他是老师,你是学生……考虑过这个情况吗,一一?”
林檎张了张口,一时没回答。
“镜年我养大的,我了解他的性格,这么惊世骇俗的事,他做之前一定深思熟虑过,我不打算一定要拆散你们,我的反对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你们自己,要考虑你们未来的前程。名义上的甥舅关系,不过是桩谈资;实质上的师生恋,就是切实的把柄了。”
林檎陷入沉默。
祝春宁抬手拍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想成为镜年的支撑,但当下你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一一,这是我的忠告:你是好孩子,眼光要看得长远些。”
终究姜还是老的辣。另起的议题,一针见血地戳中了林檎的命脉。
包厢门被敲响,服务员打开门,开始上菜。
祝春宁收回手,清了清嗓,“……吃饭吧,一一。今天的事,你就当我没提起过好吗?我很抱歉。”
林檎勉强地笑了一下:“我明白。您放心,今天我们两个人说的话,不会走出这个包厢。”
从餐厅离开,各自分别之前,林檎问祝春宁:“我可以去探望一下外公吗?您放心,我一个人去,不该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顿了一会儿,祝春宁说:“你去吧。”
和祝春宁吃饭的事,因为做过承诺,林檎对孟镜年只字未提。
隔日,她去了一趟孟家。
保姆张姨来应的门,门半开着,先把她阻在外面,向着书房方向努努嘴,声音压得就她一个人能听见:“孟老师这会儿心情不好……”
来得不怎么巧,书房里有争吵声。
她有点犹豫,张姨使个眼色叫她进屋,她待在玄关里,动静轻慢地脱下帆布鞋,忽听书房里“啪”的一声脆响,像是一直摆在书桌上的那个陶瓷笔筒被扔到了地上。
“……有话好好说,你何必发脾气。”祝春宁声音几分哽咽,“孔主任关心你的情况,不讲清楚怎么……”
“你把他微信删了。”
“老孟……你能别这样吗?你才六十五……”
“活够了。“
脚步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林檎赶紧打招呼:“外公。”
孟震卿身影稍停,露出很淡的一个笑:“一一。”
祝春宁大约听见了动静,也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哑着声说:“一一,你来了。”
张姨忙往书房去收拾那一地碎片。
林檎换了鞋,走进客厅,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孟震卿一眼,简直心惊。
她查过资料,知道化疗有多痛苦,但没见到真人之前,始终只有一个抽象的概念。
孟震卿瘦得不成样子,皮肤却十分浮肿,脸色蜡黄,领口皮肤大片红疹,不知是为了预防感冒还是因为已经在开始脱发,头上戴了一顶薄帽。
从前他的目光总是清明炯然,而今眼里却蒙着一层被副作用折磨已久的阴翳,一向挺直的脊背,也略有些佝偻。
所有遭过的折磨,都在这副身躯上留下了不忍细看的痕迹。
孟震卿缓慢地走了过来,在沙发上坐下,从果盘里拿了一颗梨子,声气虚弱而温和地问:“一一,吃不吃梨?”
“……好。”林檎喉咙里哽了一下。
孟震卿把梨子递给祝春宁,祝春宁拿上走去厨房削皮。
“我早就想来看您。”林檎两手蜷放在膝盖上,轻声说。
“不来也好,我这个样子吓人。”
“没有……”林檎忙说。却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孟震卿没有什么反应,只有一种木然的淡定。
从前见面,孟震卿总要问问他们这些小辈工作学习方面的事,现在似乎也没这个兴致了。
坐在那里,只是沉默,一呼一吸,衰败颓然。
削好的梨子被祝春宁拿了过来,递到林檎手里,她一口一口咬着,每咽一口,喉咙里就要哽一下。
/
考试周结束。
林檎他们AI部门最近有个产品要测试,整组都在火急火燎地推进度,实习生都被派了活儿,做一些支持性的功能。
这天,整个部门加班到了凌晨0点才散。
这个点已经没有地铁了,林檎打了辆出租车。
到家,一推开门,却发现孟镜年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门禁卡放在玄关柜上,一边看着他所在的方向,一边换鞋。
蹑手蹑脚走近,蹲在沙发旁。
孟镜年穿着早上出门的那套衣服,头颈枕在沙发扶手上,双臂抱胸,明显一到家就躺下了。
他实在太累了。
他有个研究正在收尾阶段,除此之外,之前MPI的一位同学出版了一本德语的研究专著,翻译的工作,交到了他手里。那研究很新,拖太久恐会失去时效性,对接的编辑也在催,只能加班加点。
白天上班,晚上回家探望父母,再回到公寓伏案翻译。
长此以往,人很难受得了这样的工作强度。
犹豫很久,林檎还是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孟镜年缓缓睁眼,目光聚焦,“……你回来了。”
“你在等我吗?”
“本来是想等的,不小心睡着了。”孟镜年揉着后颈坐起身。
“快去洗澡吧。”
孟镜年“嗯”了一声,却是伸手牵她手臂,往前带了两步,她膝盖抵住沙发边沿俯身,他双臂环住她,声音又低又哑:“抱一下。”
洗完澡,两人回到卧室躺下。
孟镜年从背后抱着她,她整个人陷在一片温热之中。
她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双眼紧闭,却毫无睡意。
摸出枕头下面的手机,按一下解锁键。
显示时间凌晨三点。
林檎回头看一眼,昏暗里轮廓隐约可见。捉住他搭在肩膀上的手,轻轻挪开,手机屏幕灯光熄灭的一瞬,她往前挪了挪,离开他的怀抱。
爬起来,捞起手机,双脚落地,找到拖鞋上,脚步放到极轻,走到窗边书桌那儿。
把手机屏幕再度点亮,不敢打开手电,只以微弱灯光相照,手伸进自己的托特包里,轻轻拉开内袋拉链,手伸出去,把里面的东西摸了出来。
重回到床边坐下,拿起床头柜上的纯净水瓶,拧开,摊开手掌看了看,却犹豫起来。
身后忽有O@声响。
她悚然回头,握紧了手掌。
孟镜年声音带点儿困倦的哑:“……一一?怎么不睡觉?”
“……渴了,起来喝点水。”
孟镜年撑着手臂坐了起来,向她伸出手:“给我。”
“什么?”她下意识问。
“水瓶。”
“哦……”她忙将水瓶递过。
孟镜年接过水瓶,手指捏住了瓶盖,正要拧开,动作一停,倏忽抬眼,把目光定在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