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约会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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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孟镜年搬回了父母家里。
离预定二次化疗的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孔主任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听说孟震卿很抗拒,便让他先去做个检查,评估一下化疗效果再做决定。
孟震卿还是不答应。
祝春宁劝得直抹眼泪,“只是让你去做个检查,你就去一趟不行吗?万一效果好……”
“我都说过几遍了?这检查谁想做谁去,反正我不去!”
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耍起脾气来,和小孩儿也没什么两样。
孟镜年坐在一旁削苹果,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把水果刀放回盘中,抽纸巾擦了擦手,见孟震卿似又要把自己关进书房,忽说:“爸,下去散散步吧?”
孟震卿顿步,站在书房门口转身过来望他一眼。
祝春宁说:“外头热,回来一热一冷的容易感冒。”
“晚上还好。我带爸去河边,河边凉快。”
祝春宁见孟震卿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赶紧开始帮忙收拾东西,保温杯、擦汗的毛巾、折扇,还有个充电式的小风扇,都塞进了一个单肩包里。
孟镜年把包接过去自己背上。
老校区没有装电梯,所幸住在三楼,上下还算方便。
孟震卿下楼很慢,孟镜年走在他后面,也不催促。
晚上九点,小区里活动的小朋友渐渐准备回家了,还有三五个在滑梯那儿玩耍吵闹。
穿过婆娑的树影,走到了小区门口。
孟镜年打开副驾门,把座椅往后调了调,使空间更加宽敞,而后才让孟震卿上车。
三公里外有个临河的公园。
车开了过去,在附近停下,两人往河堤方向走去。
广场上有人在跳舞,河岸边绿道上不少夜跑的人。
从出门到现在,孟震卿一直很沉默。
孟镜年从包里把充电式的小风扇拿了出来,递给孟震卿。
这小风扇是孟落笛买的,有时候在书房看书的时候,孟震卿会把它立在面前送一点凉风,但在公众场合,恐怕他就会嫌幼稚。
果真孟震卿蹙了一下眉。
孟镜年便又拿出折扇,这回他接了。
折扇展开,孟震卿拿在手里慢慢地摇。
公园到处是树,又从河面送来微凉的风,因此并不怎么热。
并肩沉默地步行一阵。
远远的能看见南城的地标建筑,黑夜里高高地耸入云端。
孟镜年脚步放慢,指了指,“我上回跟您来散步的时候,那里还没竣工。”
孟震卿也跟着顿步,“哪一年?”
“我高三。”
“十多年了。”
“我也还有半年就到三十岁了。”孟镜年平声说,“小时候好像是一天一天的过,现在都是一年一年的过。”
孟震卿没作声。
孟镜年也不在意,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继续说:“我这三十年里,有超过三分之二的时间,对您做出的安排都是消极的接受。因为我不是您亲生的,我知道我得听您的,我得有报答养育之恩的自觉。”
孟震卿看向他,神色稍有诧异,似是没有想到他会把话说得这样直接。
“坦白说,我对现在从事的这一行,并没有多少自发的热情。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高中的时候,我对自己未来想要做什么真有一个详细的图景吗?好像也没有。只是一种思维惯性,觉得家长安排的,就等于自由被剥夺的。”
“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孟震卿的声音听不出来情绪。
“因为没跟您说过。”孟镜年依然很平静,“对于您把我安排到江老师门下的决定,我也不怎么高兴,因为我觉得这是对我本身能力的一种否定。”
“……我想让你路更好走。”
“我知道。我确实在很多事情上看似获得了优先的资格,但相应的,为了避免非议,我也必须要比任何人都更优秀,不然时刻会有脏水泼到江老师,甚至您身上。”
孟震卿看他一眼。
“我知道您想说,享受了优待,做出成绩是理所当然的。我认同您这句话,因为您一直在身体力行地践行这条标准。我和我姐时常会觉得,做您的小孩真的很累,时刻有一条准绳约束我们不能犯一丁点儿的错误,不然就有可能使您蒙羞。”
孟震卿把嘴抿了起来。
孟镜年没有看他,他几乎从没有对孟震卿说过真心话,这件事远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容易。
“但您要问我,后不后悔当时同意做您的小孩,我的答案永远是不后悔。”
孟震卿一愣,张了张口,但没有出声,眼里浮现一些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孟镜年呼出一口气,往旁边走了两步,把手肘撑到石材的栏杆上。
“您还记得我四岁的时候,我问过您一个问题吗?我问您,您会不会觉得难过。那个时候您的回答是‘我也是人,我当然也会’。这句话,我现在想还给您……或许您觉得,我和我姐不过是收养的小孩,对您能有多深的感情?我父亲去世很早,我对他没有记忆,提到父亲,我能想到的形象只有您。至于我姐,如果您看过她在抗癌群里的发言,您也会知道,她比她表现出来的,更要在乎您……”
“我知道您正在经历任何人都没法感同身受的痛苦,我不知道我的请求,在您这里有没有分量。或许很自私,但我还是想恳求您再试一试……”他低头,更深地呼了一口气,“……我和我姐,已经失去过一次父亲了。”
孟震卿长久没有作声。
孟镜年一口气把话说完,也沉默下去。
直到返程,两人都没再交谈。
祝春宁怕孟震卿吹了汗感冒,催促他赶紧去冲个温水澡。
孟镜年回了自己房间。
笔记本电脑放在书桌上,翻译文档打开了,迟迟没有往后推进。
他身体往后靠去,脑袋后仰,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灰白的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祝春宁过来敲门:“你爸已经洗过澡了,镜年,你去洗吧。”
“好。”
洗完澡,把头发吹干,倒了杯水,孟镜年同还在客厅的祝春宁打声招呼,再度回到房间。
拉出椅子,正要坐下,忽见笔记本电脑上,拿笔压了一张小纸条:
跟孔主任约时间。
第50章
被求婚的事, 林檎只告诉给了季文汐。
她拍了张戴着钻戒的手的照片发过去,季文汐回给她一长串的感叹号,但因为那时在忙着拍照, 没空跟她细谈,过了两天, 她下班到家, 季文汐给她打了个语音电话。
孟镜年搬回去之后,公寓就剩下了林檎一个人在住。
少了一个人, 觉得空荡, 到家之后总要第一时间连上蓝牙音箱放音乐。
季文汐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她正在一边敷面膜, 一边看群里发的夏令营的行程安排文件。
季文汐问她:“什么时候过来啊?”
“下周。”
“学校负不负责住宿?”
“看文件说好像是自行解决住宿问题,吃饭的话到时候会发临时饭票。”
“要来我家住吗?”
“如果不打扰你的话。”
“还讲这么见外的话。”
林檎笑了声。
“你参加夏令营是为了保研过来吧?孟镜年能答应?”
“所以才跟我求婚。”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是吧?你俩怎么不干脆直接领证呢?”
“他提了的, 我没答应呀。”
“……你俩真行,这个进展, 我好害怕下次你来北城, 抱个小孩叫我姨姨,我会吓死的。”
林檎哈哈大笑。
“总之还是恭喜你。”
“婚纱照你包吗?”
“八点八折不能更多了。”
玩笑之后,季文汐问起孟镜年父亲的情况。
“他做了检查, 化疗效果不错, 同意继续做了。”
“也不容易。有朋友家人也是患癌去世的, 化疗没做完就走了,希望老人顺利渡过难关吧。”
生老病死一事, 由来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将去北城之前, 林檎回了婶婶那里一趟――叔叔要出个两天的短差, 婶婶让她晚上帮忙监督孟落笛准时睡觉。
而今孟缨年倘若不加班,下班之后也会去父母家里看看, 待到孟震卿的休息时间再回家,一般都要将近十点钟左右。
林檎在自己房间里收拾东西,听见开门声,走出房间,到客厅里跟孟缨年打了声招呼。
孟缨年把包挂进玄关柜子里,一边换鞋一边看向林檎:“一一。”
“笛笛已经睡了。”
孟缨年点点头。
“婶婶你要吃夜宵吗?我们晚上点的锅贴,还有剩的。”
“不用,一会儿就睡了,吃了不消化。”孟缨年走进来。
林檎走去餐厅,倒了杯温水,递到在沙发上坐下的孟缨年手里。
孟缨年顿一下接过,一口气喝了半杯,放下杯子之后揉了揉肩膀,累得叹了声气。
“……外公还好吗?”
她原本想再去探望孟震卿,但他刚做完化疗,不愿意待客。
“这次反应比上次还严重,不过目前为止态度还算积极,没说什么丧气话。”
“那就好。”
孟缨年转过头去,看向她,盯了两秒钟,“镜年说你打算去北城读研?”
“嗯。”
“最近因为你外公生病的事,我也没机会跟你聊你俩的事……”孟缨年稍有斟酌语句的迟疑,“你叔叔那个立场,有些话他也不大好问。一一,我还是想跟你确认一下,这件事你是完全自愿的吗?孟镜年是你长辈,按理说他很不应该……”
“当然。是我先喜欢他的……而且我一直没把他当长辈。”面对孟缨年,林檎有些微的难以启齿。
“是吗?孟镜年说是他主动的。”
“……不是。严格算是我主动。你们问的话,他肯定只能这样说的。”
孟缨年点点头,“那他还算是有分寸。”
“对不起……瞒了你们很长时间。孟镜年其实很早就想公开的,是我没有答应……我想你们肯定会反对,所以……”
“这种事,第一时间没法接受是很正常的,一边是我弟弟,一边是我侄女……我想一一你也可以理解。”
林檎点头。
“我跟你叔叔对你始终有一份远超孟落笛的责任,我们很怕你受委屈。听说你要保研外校,我心想这件事我没处理好,你肯定还是受委屈了……我最近没表态,确实因为一则要忙你外公的事,二则我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没有没有!”林檎急忙解释,孟缨年的温柔和宽容好像在她心脏上紧拧了一把,“我选择去外校,只是因为考虑到留在本校会和孟镜年变成师生关系。他是江院长的学生,平常本来就受到比较多的关注,到时候被拿来做文章,对所有人的影响都不大好。而且,北城大学的文凭更有竞争力,到时候也更方便我找工作。”
孟缨年听完这番话,极有一种动容感,她忍不住伸手,揽一揽林檎的肩膀,“要年纪最小的你来顾全大局,怎么不是在受委屈呢?”
“……婶婶你再说我就要哭了。”林檎笑了一下。
孟缨年侧低头看她,“……真要哭了?――哎呀哎呀,对不起对不起!”
她赶忙从纸巾盒里刷刷抽出两张纸,递给林檎。
林檎接过擤了擤鼻子。
“你别怕,往后我帮你盯着孟镜年,不会让别的女人有机会打他的主意。”
林檎一下笑出声。
“……可是他哪里好啊,大你八岁,又那么不开窍。我觉得上回接你的那姓迟的男生好多了吧?长得又帅又有钱,那辆跑车就够孟镜年赚一辈子的。”
“……”林檎克制了一下才没把钻戒的事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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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檎跟公司请了九天的假,把出发去北城参加夏令营的行程定了下来。
买的上午十一点的飞机票,出票之后就截图发给了孟镜年。
badapple:明天你上班之前,可以顺便先过来一趟吗?我有东西要给你。
mjn:好。
之后,林檎就把手机接上蓝牙音箱,一边播放音乐,一边开始收拾行李箱。
做讨厌的事情,她总是磨磨蹭蹭,一周多的行李,花了快四十分钟才整理完毕。
最后把行李箱往沙发旁边一推,洗漱用品和充电器一类,预备明天一早再收进去。
拿上睡衣,去浴室洗澡。
洗完,头发吹到半干,走出浴室,穿过过道,吓了一跳――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孟镜年,正在整理茶几和沙发。
“……你怎么过来了?”
孟镜年闻声停住动作,转头看她,似笑非笑的:“一周没过来,乱成这样。”
“……你来之前说一声的话,我会收拾的。”
“不来就不管是吧?”
“反正你看不见。”
孟镜年只大致地收捡了一下,把垃圾桶放到一旁,走去厨房洗了手,出来问道:“要给我什么东西?”
“你就为这个来的?”
“当然主要是因为想你。”
林檎笑了笑,转身去卧室里拿东西。
出来的时候,孟镜年在沙发上坐着喝水。
林檎在他身旁坐下,闻到一阵柠檬味的香气,似乎是沐浴露的味道。他洗了澡过来的,身上一件灰色T恤,搭宽松的短裤。
他把目光侧低下来,看她攥紧的右手手掌。
没说话,伸出手指去拨她手指。
她攥得很紧,他一时没拨开,笑了声。
这时候她才把手指张开。
掌心里一只银色素戒。
“你收下就好,不用戴,不然外公看见了可能……”
她话还没说完,孟镜年就拈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地套上了。
她自觉吞下了后面的话。
早就知道他这双手适合戴银戒,手指修长,手背筋脉分明,禁欲与色情只在一线之间。
孟镜年看她,“不是一对?”
林檎把左手举了起来。
孟镜年轻笑一声,把她手捉过去,两手交握,戴对戒的手指挨在一起。
“啊你别动……”林檎指一指茶几上的手机,示意他递过来,“我拍张照。”
看起来不错的角度,相机里却好像缺点什么。
林檎把孟镜年的手抓过来,各种摆弄试拍,他只是看着她笑,配合极了。
终于,林檎拍出了十分满意的一张,她手在下,他握住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