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镜年待到孟震卿上床休息之后,还是有些待不住,跟祝春宁说了一声,又离开了。
开车抵达公寓,已经是十点半。
打开门,往里瞥一眼,身影稍顿。
林檎正蹲在玄关拆快递。洗过澡了,穿着两件式的睡衣,头发挽了起来。
她转过头来,仰头看他,拆快递的小刀指了指已经拆出来的的一堆毛绒玩具,网球、西瓜、彩虹、章鱼……五花八门。
“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林檎说。
“上次去江澄那里,我看你很喜欢。”
“……所以你就给我买了这么多?”
“嗯。”
“我要二手转卖给江澄。”
“随你。已经送你了,你开心就好。”
下眼白比较明显的漂亮眼睛瞪了他两秒钟,有点凶,“……你再乱花钱我要没收你的工资卡。”
“好啊。”他的表情,好像他早就在等着她这么做了。
“……”
“你慢慢拆,一一,我去洗个澡。”孟镜年松一松衬衫衣领。
“拆累了。”
“那就放着,我等会儿帮你。”
林檎虽然这样说,却还是把剩下的全部拆完了,无处可放,只好学江澄把它们挨个摆在了沙发靠背上。
她想起一件往事。
读六年级的时候,她在课堂上偷偷看《哈利波特》第五部,被老师没收。
那书她拿零花钱买的,因为学校图书馆那一册被借了迟迟没还,她又迫切想知道下文。
书被没收,对十二岁的她而言,肉痛倒是其次,只是剧情看了一半,别提多让人抓耳挠腮。
周末孟镜年过来,把双肩包往沙发上一卸,让她来掏。
她从里面掏出了全套七本。
孟镜年笑说:可以慢慢看,不着急,以后别在课堂上看了。学生做什么,老师站讲台上一清二楚,强行装作看不见也有点为难人。
从小到大,类似的事情不计其数。
林檎看着这一排毛绒玩具,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可爱。
片刻,孟镜年洗完澡出来,扫了一眼说:“确定要摆在这儿?”
“不可以吗?”
“……也可以。”
孟镜年拿了一瓶水,到她身旁坐下,“和你说一件事,一一。”
“嗯?”
孟镜年把同江思道的交涉复述一遍,而后说道:“你不是一定要去北城。那时因为你失眠症复发,家里的情况又比较焦灼,所以你退一步,作为破局。但我始终觉得,整件事最后只让你来顾全大局,实在不公平。”
孟缨年说过差不多一样的话。
林檎怔了一下,笑说:“那你的戒指不白送了吗?”
“你收到那一刻是开心的,就不算白送。”
“未来不跟你结婚也不算吗?”
“你还想跟谁结婚?”
“就……说不好啊。”
“好,那你结。我会抢婚。”孟镜年看她一眼,哑然失笑,“林一一,你可以期待一些正常的东西吗?”
林檎嘻嘻一笑。
她的新发型是齐刘海黑长直,悖逆流行的选择,但意外的极其适合她。
非常有距离感,漂亮得毫无人气。
这个样子,也不见得有几个人敢追。
林檎说回正经:“我还是想去北城读研,既然夏令营面试笔试都已经通过了,不大想半途而废。”
“好。”
“……这么干脆吗?”
“因为我离开过你,所以,你也离开我一段时间,才算公平。”
谈恋爱大半年了,林檎原本以为,已经很少会有什么话再叫她觉得动容。
默了几秒钟,她屈起食指朝孟镜年勾勾手。
他笑着,侧身偏过头来。
她仰头,把吻落在他的唇上。
原本只想蜻蜓点水,但两人之间,很少有点到为止一说。
但不知道为什么,孟镜年今天的配合度不是很高。
直到她把他往后推,他身体后靠的时候,毛绒玩具下雨一样的栽倒下来,在他平静闭眼的同时,落了他一身。
她终于明白,那时候孟镜年“确定要摆在这儿”的询问,是什么意思。
林檎出戏得哈哈大笑。
孟镜年一副早有所料的表情。
林檎一边笑,一边把毛绒玩具捡起来,“……看来江澄不像我们这么喜欢沙发。”
顿两秒,补充一句,“……也没你这么喜欢女上。”
孟镜年赶紧伸手捂她的嘴,她笑着的热气喷在他掌心里。
/
孟震卿休养结束之后,又去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
所幸三次化疗的苦没有白吃,已经符合了手术指标,孔主任亲自主刀,手术安排在十月中旬的周二。
孟震卿提前入院,做手术前的准备。
很多人想来探望,都被孟震卿婉拒了,以他在学界的声誉,真要放开这个口子,访客恐将络绎不绝,踏破门槛。
手术前一天,林檎同婶婶一家,去了医院。
孟震卿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靠坐在在床头,因前几周都在加强营养,气色比化疗那一阵要好上许多。
孟落笛把一封信放在床头柜上,“外公,这个信是写给你的,你等手术完了再拆哦。”
孟震卿微笑:“好。”
“还有这个。”孟落笛把一个装在自封袋里的平安符,塞到他的枕头下面,“我跟姐姐去菩提寺药师殿求的。”
孟震卿极其唯物主义的一个人,平日肯定要斥两句封建迷信,现在却也照单全收,笑说:“你们有心了。”
孟震卿要休息,大家没有待得太久。
孟镜年请了假,今日他留在医院与护士对接注意事项,帮忙做术前准备,以及签署知情同意书之类。
一直到晚上九点半,孟震卿洗过澡,护士关了灯,叮嘱他早些休息。
单人的VIP病房,带沙发和陪护病床。
孟镜年将隔帘拉了起来,忽听孟震卿说:“镜年。”
孟镜年闻声,走到床边去,“您需要什么吗?”
“坐。我跟你说几句话。”
黑暗里,只有体征检测的仪器指示灯发出的亮光。
孟镜年拖过椅子,在床旁坐下。
孟震卿两手交握,盖在胸口,语气十分平静:“虽然孔主任说手术成功概率比较大,但也不是没有失败的风险。成功了固然很好,失败了……你们也要坦然处之。”
孟镜年没作声。
“人事我们已经尽了,其余就是听天命。如果肿瘤清理不干净,后面我就顺其自然了,你同意吗,镜年?”
孟镜年无声地深深呼吸数次,才说:“……同意。”
“这段时间,很多事情我也想透彻了。以前总把自己看得太重,以为学术界少了我就是重大损失。养病的这几个月,院里轮转正常得很。成功不成功的,出院以后我都准备退休了……以后就多陪陪你妈,要有余力的话,就跟她出去旅游。”
“……妈应该会很高兴。”
“至于你和你姐姐,确实,我要反思,这二十几年把你们管得太紧了。我那时候读书机会很难得,所以很珍惜,我是那么过来的,也就理所当然地这么要求你们。方式方法有时候粗暴了一些……还好现在道歉不算晚。”
“您不必道歉,我们从来没有怪过您。”
“镜年,今后这个家就靠你来撑了。”
“……好。”
孟震卿阖上眼,挥了一下手。
孟镜年起身,重又拉上了帘子。
护士给过镇静剂,孟震卿没一会儿就沉酣地睡着了。
孟镜年躺在陪护床上,听着黑暗里检测仪器偶尔单调的“滴”的一声,始终毫无睡意。
他把手机从枕头下方拿了出来,给林檎发去消息。
mjn:睡了吗?
一一:还没有。
顿了一会儿,孟镜年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
【一一。我很害怕】
消息发过去,林檎没有回复。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手机屏幕才亮了起来。
一一:方便下楼吗?
孟镜年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套,悄然走出病房,带上门。
穿过亮着白色顶灯的走廊,到电梯处,下楼。
迈出住院大楼一楼的门,脚步稍顿。
林檎就站在台阶下方,穿着条睡裙,睡裙外面套了一件薄外套。
她应当是从梧桐小区过来的,才这样快。
孟镜年迈开脚步,下了台阶,走到她面前去。
走近才看见她手里抱着一个陶瓷罐子,有点像是装茶叶的。
她伸手,捉住他的手腕,牵着他走到了大楼侧方的花坛那儿。
她脚步停下来,把陶罐放在花坛上。
是个敞口的罐子,里面全部都是小纸条。
她手揣进外套口袋里,说道:“你记不记得,初中有一阵我特别倒霉,摔跤摔破了膝盖,丢了钱,又被人打了小报告。”
孟镜年点头。
“你告诉我说,运气总是守恒的,这么倒霉,说明接下来会有好事发生。后来果然我在机场偶遇了我那个时候特别喜欢的一个明星。那之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
林檎低头看向面前的罐子,“每发生一件坏事,我都会拿纸条记下来,投进这个罐子里面。刚刚在出租车上,我数了一下,这么多年积累下来,超过一百件了。”
她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打火机。
从罐子里拈取一张纸条,“嚓”的一声,滑燃打火机,点燃,丢进去。
火苗舔舐纸张,罐内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摇曳在他们的眼睛里。
“孟镜年,我把这一百多件坏事攒下来的运气,全部给你。”
第56章
孟震卿的手术非常成功。
可见肿瘤完全切除, 且保留的肺部组织能够支持正常呼吸活动,未来的生活质量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因为有纵隔淋巴结转移的情况,术后还需要进行3到4次的化疗, 以降低复发风险。
但无论如何,最大的坎已经迈过去了, 笼罩于全家头顶近半年的乌云, 总算散去。
祝春宁、孟缨年和孟镜年都在朋友圈里发布了手术成功的消息,江思道一家前来探望, 除此之外还有学校的几个领导, 并几个学生代表。
两周之后,孟震卿出院。
一家人都请了假, 接老人回家,只除了林檎和孟落笛。
孟震卿不要人帮忙, 自己手攀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缓慢地上了楼。
到三楼门口, 走在最前的孟缨年叩了叩门。
门往外打开, 却听“噗”的两声,金红彩片从头顶雪花似的纷扬而下。
“欢迎外公回家!”拿礼花炮的林檎和孟落笛异口同声道。
门口众人被吓了一跳,紧跟着簇拥孟震卿踏着彩片往屋里走去。
祝春宁笑说:“你俩不去医院就是在准备这个啊?”
“不止呢!”孟落笛说, “我还自己画了横幅!”
横幅就挂在电视柜上。
风筝线把三角形的画纸串成了彩旗串, 每一张上面都有一个卡通小人, 是大家的简笔画形象,彩色马克笔写着“happiness&health”。
孟震卿自开门以来, 笑容就没落下去过, 看见这彩旗, 更是细致地端详了好一会儿。
祝春宁指一指门口地上的彩片:“你俩负责扫啊?”
孟落笛:“让小舅扫。”
林檎向着孟镜年投去一眼:“对,让小舅扫。”
孟镜年:“……”
全家难得到齐, 热闹得如同过年。
张姨一早买好了菜,林正均自发进厨房,准备大展身手。
孟震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林檎和孟落笛一左一右地挨着他聊天。
祝春宁和孟缨年在餐桌那儿切水果。
……孟镜年在扫地。
扫帚扫过一轮之后,又请出了吸尘器。
林檎把手里的一把葡萄吃完,见孟镜年还在玄关那儿,忍不住起身走了过去。
“还没弄完吗?”她靠住了玄关柜,低头问道。
“好意思问。”孟镜年笑说,“都卡进门槛里了。”
“我帮你?”
“不用。”孟镜年挽起长袖衬衫的衣袖,蹲下身去,“你去玩吧,别把手弄脏了。”
林檎又站着看了数秒,方才转身。
结果对上四道注视的目光――站在餐厅的孟缨年和祝春宁,正紧盯他俩,一脸紧张。
林檎尴尬地笑了笑。
看着林檎回沙发上坐了下来,孟缨年和祝春宁这才收回目光。
母女两人压低了声音,祝春宁嘀咕道:“还是得找个时间跟你爸挑明。”
“谁挑?”
“……那肯定得镜年自己,你爸什么态度我可拿不准,我不去趟这个雷。”
“我觉得我爸不至于,顶多跟我一样一时接受不了。”
“不知道……看他们自己吧。”
圆桌展开,午饭开席。
连张姨在内,一共八人,论热闹程度,年夜饭也不过如此。
大家以果汁代酒,各对孟震卿说了一句祝福的话。
到了孟落笛这儿,她脱口而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孟缨年笑不可遏:“有没有文化啊孟落笛,这一句是生日祝福。”
“外公今年生日都没有给他过,就当补过呗!”
祝春宁摸她脑袋,笑说:“机灵鬼。”
一顿饭吃得屋里笑声洋溢。
收了桌子,去客厅小坐半小时,又架起三角架来,拍了一张全家福。
到了孟震卿午休的时间,大家方才散去。
孟缨年和林正均下午还要上班,领着孟落笛回家去稍作休整。
像是自发地留下了林檎和孟镜年两个人。
两人并肩往外走,林檎转过头去看孟镜年,“你下午要上班吗?”
“请了一整天假。”
“那你想去做点什么吗?”
“坦白说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这半年他精神始终紧绷,是得放松下来睡一觉。
林檎双手都揣在薄针织外套的口袋里,笑说:“那去我家吧,请你睡觉。”
小区里银杏树已经变黄了,步行经过树下,金灿灿的,阳光一样的色彩,叫人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无言的喜悦。
后日便是万圣夜,往后还有圣诞、元旦、生日和除夕。只一想想,便觉得日子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