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甯露出崇拜的眼神,“还是祖母老姜弥辣!”
“去!”程老夫人拍掉她试图为她捶背的手,沉吟道:“可也不能一棒子打死,还是要先瞧瞧这薛绍,品貌究竟如何,再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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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后,西面悬了虹,七彩斑斓的艳丽色彩下,宁园所在的巷子口涌进来一队银光闪闪的铠甲兵,刹那间将巷子箍成了铁桶,接着慢慢驶进来一驾马车,橐橐压着青玉石板往宁园内而来。
车停下,门开启,一位穿月白袍的郎君踩着脚蹬下来。
“对不住!殿帅,职责所在。御史台没结案之前,您只能禁足家中,哪里也不能去。”
程之衍抬眸,望着庞统面带歉意的脸,寥寥笑了笑,“无妨!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这么几日,只是.....”
庞统揖手,“殿帅放心,清远大师在御史台配合查问,下官早打点过了,不会有事。”沉了沉,又道:“如今此事已上达天听,便算是当年追杀你们母子之人,此次也绝不敢再犯。”
程之衍点点头,辞了庞统,一路往内院来。
进门绕过三折屏,先去看她平日梳妆的妆台,一点点的碎光自窗楹穿透进来,照在打磨的光滑的杨梨案面上,温润细腻的纹理,愈发清晰明朗。
妆案上面的小屉上摆着她平日里用惯的木梳,在余晖中隐隐泛出橙黄色的波光。
她走的匆忙,竟连这个来不及带走。
屋内空空荡荡,他实在不想洗漱、不想更衣,什么都不想做,将一众女使赶回后罩,只一个人躺在床上,怔怔望向虚空。
今日一切险之又险,他甚至在想,若非提早在百姓中安插了旧仆,没有达到这样群情激奋的效果,那个人是否会就势将一切掩盖下来?
连日来绷紧的弦在这一刻得到释放,他竟沉沉睡了过去,一直睡到暮色四合,廊上次第掌了灯,这才清醒过来。
低头瞧了瞧被自己弄皱的罩衣,去山水花鸟的衣柜里寻更换的常衫。
一打开门,见柜门内侧竟贴着一张冷金笺纸,粉粉嫩嫩的金粉纸泛着淡淡的梨花香气,他伸出手。
是用细细的狼毫笔轻轻勾勒而出的金乌,只是这金乌被赋予了人的感官,眼睛神采奕奕,脸颊酡红,左手捂住小半张脸,一只眼睛闭合,做着眨眼的动作。
他看着这样充满稚气的涂鸦,蓦地笑了开来。
走得那样匆忙,连发梳都忘了带,却记得给他画这样拙劣的逗乐之图。
更衣后,自己往洗漱的次间去,待到了洗脸的架子前,也有一幅,约是这里下人来往繁杂,便只中规中矩画了一枝墨梅。
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捏着那画,坐下来,望向窗楹外的金光。
他也盼着苦寒后的冷香早日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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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少甯到了温泉庄子,也是日日悬着心,程老夫人倒是坦然,随便抓来一个女使,非要四人组成牌局,一起摸牌,少甯无奈,只能陪同,之后又被程立锦闹着到山间骑马,小娘子初次来,自然也是推拖不得的。
只是打了几场牌局,又到望绣山骑了两遭马。她还是打不起精神来,每日没事时便望着窗外发呆。
也不知他一个人在宁园,下人们服侍得顺不顺意,他本是食不厌脍的人,样样都要求得精细,想着想着,便一阵阵悲从中来。
程立锦上午到山间去骑了马,回到凌霜时见她浑浑噩噩、一点精神也没有,当下吓得不轻,忙寻了老夫人来,一试额头,竟是发起烧来。
好在这次出门带足了人,忙遣了人到山下寻大夫,号了脉,抓了药,足足喝了两三日,这烧才下去。
这夜,少甯却做起梦来。
梦里,正值傍晚,雨声淅沥,云层厚垂,隐隐透着微光的天际被压得很低。
她一个人,穿着雪白的衫裙,站在人来人往的长街。
远处粼粼驶进一架囚车,车上的人罩着黑色的布袋,并不见面容,但莫名的,她就是觉得是她的大人,追着囚车跑了几里地,连梦中都哭出了声。
程老夫人和程立锦除了陪在她身边,别的却什么都不能做。
她日日使唤程潇,让他遣人去燕京打探消息,初始几日,尚有消息传来,慢慢的,也不知是他有意如此,还是当真难以探听到,连程潇都不愿意再往城内去了。
一晃半月。
这日,她骑马在山间散心,护卫远远跟在后面,奔了一路后,才看到东面渐渐染红的云霞,赤若烈焰中将金乌从灰色的地平线上推出,刹那间巨大的金波流转,宛若烈焰般灿烂。
她抬起头,见修得笔直的山路上,缥缈的云霞中缓缓靠近一人。
穿蟒袍,戴紫金五珠冠,骑在骏马之上。金光笼罩下,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看到他挺拔的身姿,如山般伟岸,如海般沉稳。
少甯怔怔地,看着那人朝她一点点靠近,清润的水眸越睁越大,娇弱的身形却越发瑟颤,她几乎忘了如何开口呼唤,唇翕动着,却不能发声。
泪水夺眶而出,冲刷着她如鸦羽似的眼睫,胸臆中似有一道乱撞的气焰,烧得她脏腑酸痛不已。
再不能等,赫然扬鞭。
胯、下白马长嘶一声,踏风而去。
第91章
驱马到了跟前,少甯却没下马,只在与他隔着两三丈的地方,微微侧着点头,委屈而幽怨地望着他。
美人垂泪,若芙蓉泣露。
风吹动道路两旁的低矮灌木和离离青草,若波浪翻滚。炽烈的天光穿透葳蕤的林冠落到两人周身,跳动间,在两人脸上、身上留下闪动的光点,这光点骤亮骤暗,宛若夏夜田野间无声的流萤在竞相追逐。
她紧紧抿着樱唇,美人尖上泪水簌簌而落,鼻尖通红,如星辰般濯濯的润眸中满满都是闺怨。
他怎么来得这样晚!
程之衍胸口似被雷击,下马,踱到她跟前,朝她伸出手,她抿了抿唇,乖乖任由他抱她下来,泪水在这一刻成了决堤的洪。
程之衍抬手为她掖了掖发,什么也没说,一手扶住她右肩,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紧紧将人抱在了怀中。
“我来晚了!”他的声音清冷,一如冬日冰冷的夜。
可这声音却教少甯安心,她窝在他颈窝里,哭得双肩抖动。
他却笑出了声,抬起她秀丽的脸庞,凝视着如夏露般濯濯的水眸问道:“怎么哭成这样?该不会是后怕自己做寡妇吧?”
少甯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他口中揶揄,又羞又气,雪白的拳头照着他肩头捶打起来,一面用力向外推人,一面娇滴滴的埋怨。
连日来的委屈和心酸都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她的脑海中仿若滚动着滔天洪浪,“你还嬉皮笑脸的,你知不知道我这段时间过得是什么日子,每天担心你,就怕你被皇家无声无息给杀了,你现在倒好,拿着这些话来堵我、奚落我,早知道,我便不管你的死活,我带着祖母和妹妹,我们三个人好好过,才不理会你!”
巍巍皇权,自古以来,敢于挑战的,又有几个能好下场?
他公然让人在官家和百姓面前挑破此事,置官家的威严和先帝的身后名于何地?官家会为了他这样一个连身份都不明,且流落在外多年的庶侄儿去公然推翻先帝裁定的案件吗?这等于是在用民意胁迫官家承认自己的父亲当年犯了错,他断错了案子,毁了儿子和婆母一生。
再则,那日在法宁寺,他对她所说的,官家对婆母是有绮念在的,他可愿意让自己曾经占有过的女子,从真正意义上成为自己弟弟颖王的妻室?即便是在死后。
这些都充满了未知。
她气他的漫不经心,她那样担心他,他却视她方才一切的情感流露是小女儿家的无理取闹。
她又哭又闹,只拼尽全力发泄心中的不满,又是捶打又是咒骂,“你混蛋!”
却不妨头顶传来沉沉的笑声,低低的,带着几分耳鬓厮磨的蛊惑,“看来不是怕做寡妇,是真的想我了!”
他那样清冷严肃的性子,用这种事调笑起来,却更带出几分令人眼红心跳的绮丽来,他揉了揉她发红的耳垂,附在她耳边悄声道:“等咱们回去,我定然好好补偿你。”
少甯蓦的明白了他的意思。
谁想这个了?他可真是.....
少甯是真生气了,一把拨开他捂住她后脑的手,哭着道:“你再说混的,我便真的不理你了,这些日子,你倒是破釜沉舟了,可你想想过我吗?知道我有多担心,多惦念。我让程潇往燕京跑了多少次,你呢?不是不见他,便是让下人敷衍他,我什么消息都收不到,你是打量着你那头出了事,我还能置身事外是吗?”
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满含怒气地质问他,以往虽也同他闹过两回气,但无一不是自己先挑的头,第一次是婚前初次带她来宁园,他轻薄了她,第二次是她从齐家回来,他冷待了她。
只有这次,自己什么还来不及做。
他默默看着她,冷硬的唇角勾起一点点的笑意,但漆黑似墨的眸子里却郑重起来,清寂的声音响在她头顶,“你担心我,是担心自己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家没了,还是更担心我死了,你再也不能见到我了?”
少甯一怔,“这有什么区别吗?”
他死了,她自然便没有家了。
程之衍却道:“自然有区别,你担心我死,便是真心喜欢我这个人,可担心自己没了家却没什么必要,你那么好,即便没有我,也总有别的男人愿意给你一个家的。”
别的男人?
少甯哭得愈发厉害起来,她摇头,光洁细腻的脸颊上都是无色的泪线,“我不要其他人给我的家,我只要你...”
程之衍双眸狠狠盯住她,宛若墨穹的双眸里突然迸发出强烈的光来,她看着眼前的小娘子,像在看一头被猎人捕捉、无处可逃的小兽,干燥有力的大手突然捧住她的脸,狠狠吻了下来。
少甯纤细的身子被他紧紧箍住,柔软的胸脯被他劲实坚硬的胸肌硌得生疼。
不一会儿,便晕眩起来,她喘不过气,细腻洁白的手指一下下的推他,“大人,大人。”她确然想他想得厉害,可这是在荒郊野地,跟着她的护卫随时都有可能追上来。而且她感觉到他似乎已经有些失去了理智。这样的大人让她害怕。
他听着这一叠声的‘大人’却猛然停了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往日里的一次次,她雪白的肌、玲珑的腰腹、比棉还要柔软的雪脯....
若不是这声大人,只怕他还真会在这要了她。
这边已是山林的深处,平日里少有人来,若在此....
他摇摇头,不妥,不妥,他不能容许自己有一丝亵渎她。
“我们回去。”他牵过她的手,就要往回路去,突然一转身,眼皮上骤然跳过一抹锃亮之色,如同宝石不经意间发起的光亮。
这山里还有其他人。
他大惊,一把将她护在了怀里。
少甯被他这动作硌到了,推了推他,他却没松手。
少甯:“你做什么?”她怕他真的在这失控,可她的耳朵就贴在他的胸前。
两人在帐中胡闹时,她不是没听过他的心跳,知道他想做那事时是什么样子,而现在只是比平时略快了一点。
他的情绪当冷静下来了才对。
她抬起头,看到他冷硬的下颌线,紧紧绷着,神情严肃。
“怎么了?”
她看到他的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可却什么都没说,只低下头,目光濯濯望着她,然后再侧转颈子看一眼茂密的林中。
他的神情很奇怪,郑重而带了几分阴狠。
少甯怔怔的,正想问他还回不回去。
他却突然放开了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望着她道:“这边有条溪流,你去过了吗?”
少甯垂下眸,唉声道:“大人不在,我哪里有心思去逛那个。”
他揉了揉她柔软的耳垂,又用手贴了贴她的发丝,将她的脸摁在他的颈处,附在她耳边道:“那边有细软的沙。”
单是这一句,少甯便反应过来。她不想在外面做那些事,可他方经了一场灾劫,算是劫后重生,她想让他高兴,再说这种事,也确实不只男人一个人舒服。
她咬着唇望了一眼林子深处,红软的樱唇被洁白的贝齿骤然松开,现出一道扎眼的白来,像雪一样纯。
他的双眸转暗,脑海中方摒退的欲念滋滋又冒出了头。
她望了一眼来路,“他们不会找过来吗?”
程之衍一怔。
其实方才那一句,他不过是想骗她罢了,他想将她引到林子深处去,若换做她以往,定然不会轻易答应这样同他胡闹,估摸着是可怜他茹了半个月的素,居然这般容易就同意了。
这倒实在是意外之喜。
他自然很欢喜,抱着她道:“他们不过来,方才上山前,我知会过他们,要他们两个时辰后再来寻我们。”
少甯唯一的顾虑也没了,红着脸点点头,“那,那就去吧!”
林间不能骑马,两人只能各自牵着马走。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少甯将马栓在一个树杈上,先走到溪边蹲下去用手舀了舀水,水质很清亮,溪边却如他所说,有一大片柔软的细沙。
而且这边绿荫匝地,林木一层又一层,等于是个独立的孤岛一般,少甯发觉没理由再躲,只垂着头,盯着溪水正中,不好意思的喃喃,“这水一点也不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一句。
没有听到回应,一回头,却见程之衍已经不见了,她吓了一跳。
他的马就在一旁,正矮着颈子在啃食地上的青草。
少甯倏然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林深静静,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大人!”她心口狂跳起来,手心里出了细细的汗,“大人。”
突然身后的溪水起了动静,她遽然转过身,便见活水下竟跳出五个人来,绿草覆身,手持长剑,赳赳昂昂往岸上挺来。
她脸色一白,匆忙去解一旁的马缰,手指颤动,解了两三下都没解开。
那些人却很快跳上岸来,其中一人乜了她一眼,似乎是想速战速决,冷眸从腰腹抽出软剑,寒光湛湛一剑劈向她头顶来。
少甯啊的一声,右肩在外力带动下猛然后转,只听得耳边嘶的一声裂帛音,接着是咚的一声响。
她艰难睁开眼,便见先头举剑那人腰腹破开,剑尖从身后露出头,凉凉的眸子,瞪得圆圆的,难以置信望着她的身后。
她转过身,又惊又喜,“大人。”
程之衍拔出剑,皱眉道:“你就不能喊我声夫君听听。”
少甯一愣。
“蹲下。”男人喝令道。
少甯下意识屈膝,头顶有冷风刮过,响起兵器的铮鸣声。
开始的出奇制胜之后,余下四名刺客很快反应过来,如蛇随棍上一般猛得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