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蔷薇楼不愧为泸州河胜景,还没近前,两人就叫灯火晃花了眼,五层的高楼,层层灯火通明,各色的灯笼沿河直通蔷薇楼,楼门雕梁画栋,这气派劲儿,实乃是林昭昭生平未见。
两人走到门前,却被门房拦下,白皎取出了一片金叶子,那门房竟是看也不看:“两位公子,这是蔷薇楼,要想进去,可得先递上名帖。”
想来那小二就是有这个色心也没这个实力,虽然蔷薇楼就在城里,可他也从未真的登门,这里头的规矩,他也不清楚了,门房来了这么一出,要两人现准备名帖,哪里来得及。
“我们兄弟二人并非京城人士,听闻你们蔷薇楼的姑娘乃是骧国数一数二的绝色,这才赏脸过来看看,你在这挡道,是当我们兄弟俩掏不起银子不成?”
那门房在这声色场里混迹了多年,不管客人说些什么,都笑脸迎着:“公子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公子远来是客,只是蔷薇楼也有蔷薇楼里的规矩,这楼里的姑娘虽是烟花女子,可是接不接客,也由她们说了算,公子只需递上名帖,让姑娘们过目,若是合了眼缘,姑娘们自来相见。”
林昭昭压着声音,冷哼一声:“说得好听,我看你们就是见人下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花了银子钱还要看你们这些看门狗的气,老子可不干这种窝囊买卖!”
说罢,林昭昭拉了白皎,抽身便往回走,这大门走不通,总归有别的路。
“你瞧,这蔷薇楼的北面,就是泸州河,我们先混上商船,在船路过蔷薇楼的时候,从外侧上楼,在二楼的露台上藏身,再顺着房檐上三楼。”
两人几下议定,便即刻动身,来到泸州河的上游,趁乱混上一条商船,按照林昭昭的计策,从二楼露台翻上蔷薇楼的屋檐,正要向里探身之时,蔷薇楼上竟射出一支袖箭。
“林昭昭,小心。”那袖箭还未离弦,丁二七的声音便响在林昭昭耳畔。
林昭昭的轻功在白皎之上,只是她若躲开了,这箭必然要落在白皎身上,若此时抽剑去挡,只怕也来不及,林昭昭索性将右臂挡在身前,硬扛下这一箭,这一箭虽在暗处,但近身方见对手功力,若非她右臂上带着臂缚,只怕一截小臂要叫对手削去。
一道黑影从楼中飞出,那人约莫是蔷薇楼安排的护卫,手持双刀,就向林昭昭砍来,林昭昭抽出朝晖剑,与来人过了几招,这人的身手不错,若是林昭昭未受他一箭在先,两人的胜负还未可知,可如今林昭昭有伤在身,几招下来,已露败相。
就在二人缠斗之际,白皎飞身上前,往那人脸上撒了一把药粉,青羊谷虽是医谷,可若论用毒,江湖上无人能出其右,那人蒙面,虽掩住了口鼻,可药粉接触到他的双眼,他痛呼一声,就如一只中了箭的飞鸟,笔直地落入水里,在泸州河上砸出一片水花。
第19章
泸州河地处京城,往来的商船络绎不绝,林昭昭与白皎飞身踏过几艘商船,落在了泸州河对岸。
泸州河对岸乃是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有几间房舍,两人在茅舍掩藏之下,去了面具,宽了外衣,再从前门绕出时,已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与那双刀汉子的一战,林昭昭的右臂受了伤,鲜血洇湿了林昭昭的里衣,蔷薇楼的人很快就会追过来,此地不宜久留,白皎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截袖口,简单为林昭昭做了包扎,两人便继续赶路。
几下穿出竹林,她们便混入了长街,街上人流如织,尤其以女子为众,她们手上提着彩灯,鬓边插着各色鲜花,说说笑笑,不多时,蔷薇楼上竟点燃了焰火,林昭昭留心听了听旁人的对话,才知道今日原是七夕节。
连日赶路,林昭昭的日子都过得糊涂了,可也算是托了节日的福,蔷薇楼的人要想在这人潮之中找到那两名刺客也是殊为不易,上了长街,她们二人的心就算宽了不少。
“方才那两名刺客,是个什么来头?”
蔷薇楼的老板不曾露面,楼中管事的,乃是一位名叫罥娘的女子,她年纪只在三十上下,眉眼朦胧,却是风情万种,她半倚在软塌上,手里握着一只烟斗。
几名护卫立在她的身前,低着头回话:“胡刀和他们交手,人已经没了,方才验过尸,像是中毒,这身手来看,多半是江湖人士。听门房说,方才看着他们的背影,像是早先被拦在门前的两位男子,他们三十上下,不肯递名帖,我们追到对岸竹林,找到了两张人皮面具,让门房认过,确是此二人。”
“他们二人使的什么兵器?”
“我们发现得晚,未曾亲眼见到他们与胡刀交手,从胡刀身上的伤痕来看,只发现了一人用剑的痕迹,另一个要么是未出手,要么是用了毒,第一批追出去的人身上,也都中了些毒粉,但是毒性比胡刀所中要浅得多,已经请楼里的大夫瞧过,胡刀身上的毒暂且辨别不出来,其余诸人身上的,只是些麻沸散。”
罥娘手里的烟斗在床沿上轻敲,接着吐出一口烟雾来:“江湖上的人,十亭有九亭使剑,这倒看不出什么。善于用毒,可又心慈手软,我瞧着,怎么像是青羊谷的做派,青羊谷那些药农,最会沽名钓誉,想起来就讨厌的。”
罥娘坐直了身子:“连主子都说,楼里收了医女,那是损阴德的事儿,我们蔷薇楼同青羊谷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做什么要惹到我们头上来,莫非真是哪个药农动了春心,又怕坏了名声,想混上来过把瘾,叫胡刀拿住了?”
“罢了罢了,你们既然追不到人,就算他们命大,今日七夕佳节,蔷薇楼里都是贵客,还是守好蔷薇楼要紧,我们开门做生意,哪一年没遇上过几个宵小之徒,进蔷薇楼若是不想走正门的,就是进来了,我罥娘也让他没命出去,这次进不成,大概是楼里七夕佳节,不好见血腥,老天爷赏他俩的福分。”
罥娘说罢,眼波流转,扫过床前众人:“也是你们的福分,若以后你们做事,还像今日一样废物,就别怪我罥娘不看往日情面了。”
这声音,温柔得像要淌出蜜来,眼前的女人,也艳若蔷薇,可是底下站着的人立刻跪倒了一片,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更别提抬头看罥娘一眼,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倾国倾城的佳人,而是一个活阎王。
罥娘穿过跪在地上的众人,推开了房门,走到蔷薇楼的二楼,轻轻地拍了拍手,底下的人都仰着头往上看:“今夜七夕,楼里的姑娘们新近排了一出纤云弄巧,就等着今日呢。再有一柱香的功夫,可就要开场了,诸位宾客,都请落座吧。”
蔷薇楼的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为这七夕之夜,又增添了几分情致,在蔷薇楼开始轻歌曼舞之时,林昭昭和白皎回到了客栈。
白皎在烛火之下细看,林昭昭的右臂伤得不深,用银针挑开伤口,幸好,伤口并未染毒,白皎在林昭昭的伤口上撒上药粉,细细包扎,林昭昭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就这样的伤口,从前自己一向盐水一洗了事,十天半个月的它自然会好,何曾被人这样珍重对待。
“昭昭,今日多谢你。”打点好了林昭昭的伤口,白皎提着药箱,预备回屋,临出门时,还是想再对林昭昭道一声谢,那袖箭的走势,白皎也看得分明,林昭昭受伤,多半是为她挡箭,否则以林昭昭的身法,不至于中招。
“咱俩的师门乃是旧交,我们如今又是好友,说这个谢字,可就见外了,姑娘还请放宽心,不过是一点小伤,用了姑娘的药,很快就能见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白皎也不再提,向林昭昭行了一礼,回房去了。
林昭昭在床上躺到,右臂的伤隐隐作痛,时不时打断她的思考,蔷薇楼、乌卢山、长乐镇,长乐镇,丁二七……
丁二七!
怪道自己今日看了灯会后,就总觉得忘了些什么,林昭昭翻身下床,小二看着她从前门走出了客栈,本想搭讪两句,看着她行色匆匆,也就罢了。
待到出了门,再次走上长街,这七夕的灯会虽还未散,但也接近了尾声,街上的摊贩已经预备收摊,林昭昭拿出几枚铜钱,买下了一盏荷花灯,又向店家要来了纸笔,小心地写下些平安喜乐,万事胜意之类的吉祥话。
林昭昭提着荷花灯,来到了泸州河边,放眼望去,河面上由远及近,荷花灯在水面上漂了一盏又一盏,这七夕又叫做乞巧节,女孩儿们一番心愿,点亮了这盏盏荷花,顺水漂去。
“丁二七。”
若非刻意回避,丁二七总是在林昭昭身侧的,只是七夕佳节,这一点小姑娘的心事,他在一旁看着,也不好显形打扰,也不知道林昭昭此时唤他,所谓何事?
“怎么了?”
虚空中传来回音,林昭昭似乎不太满意:“你出来。”
丁二七显了形,除了那晚喜宴,他受婚贴所拘,穿上一身大红喜服,大多数时候,他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今日大街上挂满五颜六色的花灯,这一衬,显得人格外暗淡。
“你这身衣衫不好,今天是好日子,你也换身鲜亮点的颜色如何?”
丁二七做鬼百余年,总有鬼差搅扰,为了省事,养成了一副从善如流的好脾气,大小事,只要他不在意的,都很能配合,况且这阵子呆在林昭昭身边,他也习惯了林姑娘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他手一扬,换了件青色的衣衫,虽不算明艳,但与这荷花灯两相映照,倒是对景。
林昭昭点了点头,将荷花灯递给了丁二七,这凡俗之物,丁二七自然不能伸手去接,他低头看了看,竟然见灯上写着丁二七三个字。
“我方才想起来,这七月初七日,不就是你的生辰,我也没有旁的什么可以送你,只能为你放一盏花灯,愿我们丁二七公子,接下来的日子里能顺心如意,找回生前记忆,了却心愿,早入轮回,来生托身个好人家,该吃的吃,该玩地玩,平平安安地活成丁老头。”
林昭昭冲着丁二七笑,眼珠子里倒映着岸上的灯火,看上去一闪一闪的,原来她夜半出门,不是贪看这节日的盛景,也不是趁此佳节,为自己点灯祈福,而是记挂着丁二七的生辰。
那日丁二七见了他与林昭昭的合婚庚帖,也因此知道了自己的生辰,可却只将它作为寻觅前尘的线索,没有想过这还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更没想过还有为自己庆贺生辰的人。
在骧国,人们祈福、祭奠,都有向水中投荷花灯的习俗,按照坊间的传说,人间的每条江河之水,都会汇聚于天河之中,顺水漂去的荷花灯,也会流向心中所想的地方,流到心中所想的人手上。
“我听说顺水而下的纸船花灯最终都会通向仙冥两界,今日我在泸州河上放此灯,也不知你在那一边能不能收到。”
林昭昭一边说,一边将花灯放进了水里,她用手轻轻拨动水面,送花灯离开了岸边,灯心一簇火苗,也随着水流漂漂荡荡,不一会儿,花灯就飘向了泸州河中央。
丁二七向水面伸出手,那盏荷花灯的火光随之熄灭,林昭昭正探头看灯,却见丁二七熄灭了火苗,一面转身,一面向丁二七说:“你这是做什么。”
等到她与丁二七目光相接,才看到那荷花灯已被丁二七捧在手上。
第20章
白皎身为青羊谷的女弟子,有些事情她自然不知情,可作为老谷主的钦点的接班人,白清少不了与江湖中各大门派来往,也知道如今的武林,滋生出了什么样肮脏的规矩。
自从骧国兵败,朝廷退守南骧以来,他们与南方各门派的联系就越来越紧密,不少大的门派,都将师门中的女弟子,送入朝廷重臣内院,更下作些的,也有将女弟子作为表礼,敲开那些重臣的门楣的。
青羊谷到底是医家,又藏身在山谷之中,既不从朝廷手里讨饭吃,也不求朝堂助力,成就威名,一震江湖,故此这样的事,倒是没有发生在青羊谷里。
蔷薇楼作为京城名苑,没少为各门派与朝廷牵线搭桥,也正因如此,它才能在京中屹立不倒,可以说,它不仅仅是一座青楼,更是江湖与朝廷各色交易的信息中转站。
白皎想借着招魂引掀开江湖女子失踪案,这不仅仅是要揭开所谓武林正派道貌岸然的遮羞布,更是要揭开江湖独立于朝廷的遮羞布。
世人皆以为,江湖事,江湖尽,这些武林门派行事,从来不受朝廷律令约束,只凭一腔道义,可这是弱肉强食的江湖,谁不想站在更高的山巅,享受振臂一呼,四方听令的尊待。
当年既明派从武林至尊一朝沦为过街老鼠,不就是牵扯进朝堂中事的缘故,那次之后,江湖上谁人看不明白?哪怕江湖再怎么远离朝堂,门派也需设在骧国的国土之上,明面上的互不干涉,事实上又怎么能真断得清楚。
这些事情白皎或许不清楚,可白清身后是一整个青羊谷,他不得不站在整个门派的立场上思量。
白皎是个什么心性,白清也清楚,说好听点,她是目下无尘,说不好听点,那就是任性固执,下定决心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白清无法,只能将这封信带到圃园,交到老谷主的手上。
老谷主如今年纪大了,谷中诸事一向不多过问,交给他师兄妹几个做主,自己则在圃园里整理医方药典,若非此事事关重大,白清也不愿搅扰他老人家清修。
老谷主听白清说明来意,放下手里的药材,接过了信,他看完白皎的来信,将信放在一篮刚晒好的白术上:“这事,你怎么看?”
白清回道:“招魂引是我青羊谷研制的不假,可依师妹所说,如今江湖中流传的,却也并非我青羊谷所做,青羊谷立谷数百年,虽处江湖之中,却远江湖之事,如今若是再追查下去,定会将青羊谷推向风口浪尖,徒儿以为,倒不如将这招魂引的解法公之于众,既免了招魂引为祸武林的罪责,又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
“白清,你还记不记得,我青羊谷的谷训是什么?”
“行医济世,激浊扬清。”
老谷主缓缓将小称上的药材倒入药罐之中:“不错,我们虽然一向以医家自诩,可别忘了,我们青羊谷的人,既能捧起医书,也能执起长剑,我们既是医,更是侠,明明见到了不平事,却以医者的身份推脱,袖手旁观,不是我青羊谷的行事。”
白清看向老谷主:“师父,那您的意思是?”
“皎儿既然已经查到了蔷薇楼的头上,那不知还会有多少事情浮上水面,与其等着他们为掩盖事实向皎儿下手,不如直接将事情翻到明面上来,给他们来一个釜底抽薪,如今不孤山的掌门做了武林盟主,我会以青羊谷谷主的名义向不孤山去信,要求他派人彻查蔷薇楼,重申武林与朝廷的边界。”
老谷主说到这里,一口气闷在胸口,疾喘几声,白清连忙上前为老师诊脉,却被谷主推开了手:“无妨,年纪大了,身上总归会有点小毛病,为师心里有数。今日之事,并不是为师指责你,如今你身上,背着的是一整个青羊谷,即使决定明哲保身,也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谷中众人,这些为师心里都清楚。”
“可是清儿啊,人活一世,总得跟随自己的本心,才能顺了这口气,有时候一念之差,就会成一生之憾,为师这一生,但求无愧于心,如今年纪又大了,这件事由为师出面,再好不过,来日若真的生出什么不测,也是我老头子一个人的事,与青羊谷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