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所想的,也正是陆鸣筝所想,陆鸣筝深知蔷薇楼的势力已经浸染朝堂,因此镇抚司此次在海宁镇的行动格外隐蔽,除了皇上,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动向,所以他们的行踪,也绝不会是沿着镇抚司这条线获得的线索。
当日在青羊谷中,知道镇抚司来意的也就只有寥寥数人,陆鸣筝几乎可以断定,青羊谷里有人里通蔷薇楼,走漏了他们的行踪,不然也不可能他们前脚刚走,后脚蔷薇楼便带着人杀进谷里,更何况他们手中还有避瘴的丸药。
其实除了青羊谷的人,还有两人也存在嫌疑。
陆鸣筝看着前头的程峰与林昭昭,海宁镇的事,是自林昭昭始,若不是林昭昭将他引向海宁,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难道既明派真的怀抱对骧国和镇抚司的余恨,明以蔷薇楼做饵,暗中引导镇抚司和皇室牵涉其中。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可就是被这小丫头耍得团团转了。
“陆大人,你在想什么呢?”
顺着这声音,陆鸣筝看向了林昭昭。
“我方才喊了你几声,你都没有答应,船员已经落了锚,可以下船了。”
林昭昭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焦急和忧心,从她初闻这个消息便是如此,随着他们离青羊谷越来越近,这份焦急和忧心便更甚,如果她真是内鬼,那陆鸣筝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性,竟连情绪都能掩饰得如此滴水不漏。
“我方才在想,蔷薇楼进攻的时机如此恰当,偏等我们这些有一战之力的人都走后方才动手,会不会在青羊谷里,早就埋好了他们的内应。”
林昭昭抿着嘴唇,她虽然也是如此想的,可此时的青羊谷已经伤亡惨重,再推断青羊谷里有人里通外敌,恐怕白皎会更加承受不住:“推论也只是推论,如果没有实证,陆大人还是不要轻易将这番话说出来为好。”
或许在青羊谷的人看来,他们这一场灾祸,都是镇抚司的人带来的,镇抚司不曾上门求青羊谷相助,蔷薇楼的人也不会狗急跳墙,要了老谷主和谷中众弟子的性命,若是陆鸣筝再提内应之事,两方的矛盾只怕会愈演愈烈。
几人来到山下,此时的青羊谷与他们离去时已经是大不相同了,蔷薇楼的人不仅在谷中大肆屠杀,更是试图放火烧山,如今火势虽然早已被青羊谷的人扑灭,但是从前郁郁葱葱的山谷,如今也是满目疮痍。
自进了山门,白皎便一路飞奔,每往前走一步,每多看一眼谷中此时的境况,她的心便更沉一分,直到来到青羊谷的正厅,看到身负重伤的师兄正勉强支撑病体,指挥弟子们救助伤员,白皎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师兄!”
白清见到白皎,绷着的一根弦才终于松了些许,他松开了弟子搀扶的手,将白皎的手握在手中:“师妹,你回来了。”
“师父呢,师父呢!”
在白皎的哭喊声中,白清闭上了双眼:“师父的尸身,就停在厅里,当时师父以一己之力,击杀数名凶徒,为了阻止那妖女放火烧山,师父与她在火海中一战,那妖女暗中埋伏了数人围攻,师父,师父不幸战死,等我们从火海中抢出师父的尸身时,已经是面目全非了,师妹,别去看了。”
白皎松开白清的手,便往正厅冲去,几名青羊谷弟子试图将她拦下,可哪里拦得住她,正厅里停着很多具尸身,其中一具,就放在往日老谷主授课的讲坛上,尸身上裹着白布,白皎跪倒在讲坛边,双手颤抖着,缓缓拉开裹尸布。
白布下,是一具被烈火灼烧过的尸体,却依稀能看出老谷主的遗容。
“啊!啊!”
白皎一生,从未如此痛哭过,老谷主常说,她是一个拿得住的姑娘,无论遇上什么烦难事,她总能开解自己,既不喊苦,也不喊疼,默默地做着所有自己能做到的事。
可是面对此情此景,她却还是无法承受,是老谷主将她带大的,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可老谷主对她而言,甚至比亲生父亲还要更亲,是蔷薇楼,蔷薇楼夺走了她的师父。
白皎这几夜根本无法入睡,当她提着剑,睁着血红的双眼,往厅外走去时,林昭昭不得不将她拦下,她能猜到白皎此时要做什么,可是此时放她去闯蔷薇楼,那无异于是放她去送死。
“林姑娘,你别拦着我,她蔷薇楼杀我恩师,此仇不共戴天,我白皎就是豁出自己一条命,也要将她们碎尸万段!”
林昭昭只能一把将她抱住:“白姑娘,冷静,白皎,你听我说,如今你的师父死了,师兄妹都重伤,你想,如果蔷薇楼此时在骧国散播疫病,那还有谁能救这天下的百姓,你师父若是还在,你觉得他是希望你能替青羊谷继续散播救命的火种,还是希望你为了替他报仇,枉送自己一条性命。”
“可是,可是……”
白皎伏在林昭昭肩上,泣不成声,林昭昭强忍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她轻轻地拍着白皎的背:“你相信我,或早或晚,我们一定会替老谷主报仇的,到那一天,我们会让蔷薇楼血债血偿。”
恩师离世的剧烈悲痛再加上连日来的舟车劳顿,白皎终于是支撑不住了,青羊谷的弟子将她带去房内稍歇,谷主也命人送去了不少补气安神的药方,白清如今也是心力交瘁,直到安顿好了白皎,才勉强过来招呼镇抚司等人。
白清知道,这一切不该怪在镇抚司头上,自从老谷主向不孤山送信开始,他们青羊谷早晚都会卷入与蔷薇楼的是非之中,但若不是镇抚司送来他们在海宁镇缴获的药材,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让蔷薇楼攻上山谷,老谷主已经是时日无多了,偏生遭此劫难,不得善终,所以明知不该,白清心里还是难免怨恨。
若是放在往日,陆鸣筝才不会在乎旁人是恨还是怨,但今日见青羊谷如此惨状,一个世外医谷,就因为无法对疫病坐视不理,选择了与他们一向敬而远之的朝廷势力合作,也因此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与蔷薇楼结下血海深仇,他对青羊谷的尊敬,也生出了几分歉疚。
“诸位请坐吧。”
青羊谷的待客正厅,已经充为临时的停尸房,白清将他们几人带到了师父生前居住的圃园,院子还是从前的那个院子,可一切都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林昭昭看着自己的师父,在入谷之后久久不肯言语,昔日老友,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他总说自己是客居于天地之间,一生无牵无挂,无亲无友,可老谷主走后,多年未改音容的师父,却像是一时之间老了许多。
镇抚司与青羊谷之间如今气氛微妙,师父虽不像白皎那样大悲大痛,可心里也不知怎样地伤痛,如今适合开口的,也只林昭昭一人。
“谷主,我们离开之后,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蔷薇楼的人攻上青羊谷,究竟是为泄愤,还是另有所图?”
“我猜,她们应该是在找这个。”白清从随身的香囊里取出三个药瓶,并一张药方,这几个药瓶林昭昭一眼便认出,是当初镇抚司带来的那几只。
“他们入谷之后,直奔我的屋子,当初我正好在圃园与师父议事,没有与她们正面碰上,遍寻不得之后,他们索性放火烧屋,青羊谷弟子虽然武艺不高,可是为了守护山谷,也与他们以命相博,等我和师父得到消息,赶到药厅时,谷里的弟子已经死伤惨重,而他们却并没有就此作罢,在我谷中多处药圃继续烧杀。
师父带着卢笛、卢笙两兄妹,与那些贼人殊死搏斗,重伤了领头的妖女,却也不幸命丧火海之中,我带着人扑灭了谷中大火,可一切为时已晚,不仅师父没能救下来,谷中的药材也折损了大半。”
第46章
那日的黄昏时分, 白清来到老谷主的苗圃,自从白皎出谷赶往海宁镇,研究陆鸣筝那三瓶秘药的事便由老谷主亲自接手, 师徒两个研究了五日有余, 方才取得进展,今晚最后核验一回药方, 就能破解那藏在迷药里的秘密。
而这三瓶秘药之中, 真正值得一探的, 仅有那一瓶治疗瘟疫的白色药粉,终于月上枝头, 老谷主珍而重之地将一张药方交到白清手上, 白清细看此方, 只觉得颇为眼熟。
“师父, 这张方子?”
老谷主点了点头:“你也看出来了, 这张方子, 正是在为师四十年前的那张方子上做出的改动, 当初为师研究出骧国大疫的医方,虽有效验,却苦于其药力不够强劲, 那药方只能在老弱妇孺身上奏效,而用在对疫病反应更大的青壮年身上,只能稍减其痛苦, 却不得根治。
可如今这张方子, 药力是当年为师那张方子的十倍,若这药方并非从居心叵测的人身上得来的, 那当真称得上是骧国之福。”
“徒儿不明白,研究出这张药方的人既有此等医术, 早该在南骧扬名,誉满天下,可如今江湖上并不曾听闻有这样的人,且骧国的疫病平息于数十年前,既能潜下心来研究此医方,本该有仁人之心才对,怎么会干出在活人身上试毒这样下作之事。”
老谷主深深望了一眼落日的余晖:“人心何其复杂,有怨有仇,有爱有恨,一念之差,就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医者也是人哪。”
白清看着两鬓斑白的老谷主,他已经很老了,老到总露出这样追忆往日的神色,只是不知道师父说着这样的话,心里想到的会是何人。
“这张药方你收好,再备上一份,交给镇抚司。”
白清不解老谷主之意,青羊谷从来不与朝廷有所牵扯,且如今骧国并未有疫情发生,说一句私心的话,青羊谷将此方扣下,或许还能在来日朝廷有求于青羊谷时占据上风。
“我们青羊谷虽被外人称为神医谷,可是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我们都没有办法靠一己之力平息疫病,这些人作此方,从最坏处去想,他们或许是要重演一回当年的惨剧,让骧国再度陷入人间炼狱,要想阻止事情走向最坏的局面,有些事情,只有靠朝廷的力量。”
人力、物力、财力,要想对抗一国危局,惟有让朝廷出手,江湖规矩与世间大义,老谷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一番对谈后,夜更深了,白清正要服侍尊师歇下,却见远方火光冲天,厮杀之声从山谷那端隐约传来,老谷主皱起了眉头:“这是怎么了?”
白清心中已经预感大事不妙,可为了阻拦师父涉险,他只得强装镇定:“或许是哪里走了水,师父,我过去看看,您先歇着,我明早再来向您回报。”
老谷主一生几十载风风雨雨,这样的话他哪里会信,不等白清再多说,他已经提着兵器,向火场冲去。
那一夜,大火烧去了青羊谷昔日的宁静,也带走了白清的恩师。如果可以,白清这辈子也不愿意再想起那夜的情形,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也救不下他的师父,救不下那些本该由他守护的青羊谷弟子,救不下青羊谷培植多年,数辈人精心养出的药圃。
但是他不得不去想,他不得不为这一切找一个解释,蔷薇楼的人,绝不可能因为当初老谷主的一封信,就杀上青羊谷,公然与正道武林为敌,他们手上,一定有什么青羊谷必须得到的东西,而思来想去,答案必然就藏在这疫病的药方里。
“谷主,我们这次去海宁镇,已经有些眉目,海宁镇的疫情不是天灾,而是有人人为炮制,据我们推测,其目的大约是想在骧国散布瘟疫,再通过手上的药物,收买民心,伺机敛财,而这背后,或许还有更大的图谋。”
白清将药方取出,却没有递给陆鸣筝,当夜师父将之交到自己手上的场景,如今还历历在目,先师遗命,白清不得不尊,可他心里却还有疑惑。
“这么一来,事情就再清楚不过了,蔷薇楼想要通过疫病的药物,在骧国争名夺利,可陆大人却将它们送到了我青羊谷的手上,如果这药物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我青羊谷能据此大批量制作疫病的针对性药物,那他们的所有图谋,都将化为泡影。所以,他们此番势必要入谷,且最好能在我摸清药物成分之前,将其夺回,如若不然,就毁了它们也好。”
正因如此,蔷薇楼的人才会火烧药厅。
“可我偏偏就没有将这些药物放在药厅里,我和师父多年间从未放弃研究疫病的诊治,能得此药,我们俩视若珍宝,在你们走后昼夜不歇,分析其成分,研究其药理,这药的秘密,我和师父已然破解。”
林昭昭听了白清这话,暗自松了口气,药方保住了,那骧国的百姓总归不会落到她们预想中那样任人鱼肉的境地,老谷主已经走了,可他仍在生前尽力为百姓和后人留下这一片余荫。
陆鸣筝看了看那张药方,又看了看白清:“谷主,您与老谷主此举,是为骧国百姓夺得了一条生路,回京之后,我会禀明皇上,青羊谷的大义,骧国百姓一定会感怀在心。”
“陆大人,我青羊谷所求的,从来就不是这些虚名。林姑娘方才说,这幕后之人想要的,是民心,敢问普天之下,谁最在乎民心所向?我怎知这一切,会不会本就是一出贼喊捉贼的把戏?
镇抚司以疫病为饵,诱我青羊谷入局,你们前脚刚走,后脚谷中就遭此横祸,蔷薇楼明着攻上青羊谷,如今我们就是不跟朝廷合作,也非合作不可了,若非如此,我们怎么报这个血海深仇。”
白清此番话乃是诛心之言,且矛头直指皇上,陆鸣筝也不由得脸色一沉:“谷主慎言,我知道你痛失恩师,因悲乱智,这一番话,我可以当作没有听过,但谷主出言之前也要想想,大不敬的罪名,青羊谷是否担当得起。”
“就算是担当不起,我也还是要说,如果你们想以骧国百姓的性命为筹码,制造疫病,笼络民心,我劝你们还是不要行此险招。当年骧国大疫,几乎是断送掉了一代人,他们康复之后,身上也留下了隐疾,我南骧如今退守滨河以南,可也不是就此太平无事,若来日烽烟再起,被掏空底子的骧国百姓,绝没有一战之力。”
陆鸣筝站了起来:“谷主说的这些,朝廷又如何不知?海宁镇就是活例!你远离朝堂,又何以对当今圣上下如此论断?我陆某可以以性命担保,即便是如今朝堂上三王虎视眈眈,皇上也绝不可能以骧国国计民生为代价,去换这么一个民心所向。”
或许是陆鸣筝说这话时语气中流露出的不容置疑,令白清握着药方的手松了松,他缓缓地叹了口气:“如果不是,那就最好,这伙人不单是杀了我师父和青羊谷众多弟子,他们还烧毁了药圃,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就算拿到了药方,也难以大规模地配置出方上的药物。”
林昭昭不解:“普天之下,也不是只有青羊谷一个地方产药,即便是毁了药圃,也能从别处采购药材,谷主何出此言?”
“这个药方中有一味玉绒草,就是产自我青羊谷中,别处或许也有,但因此草亦毒亦药,等闲少有人用它入药,因此没有被药农广泛栽培,只有我青羊谷里,还种植了些许,若不是为了它,我师父也不会与蔷薇楼的人以命相搏,即便如此,现在救下的不过寥寥少许,若是瘟疫当真盛行,这点玉绒草就是杯水车薪。”
“那难道就没有什么能替代玉绒草的药材?”
白清看着手中的药方:“我虽与蔷薇楼有血海深仇,但是看到这张药方,我却不得不敬佩这配药之人的天才,这方上诸药草相辅相成,若是改变其中一味,牵一发便动全身,药效不再。所以这玉绒草,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