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听了这话也没能忍住攥紧了拳头:“她们这一出釜底抽薪,当真是阴狠至极!”
即便林昭昭提前叮嘱,有些话没有实证,最好是不要在谷主面前说,可陆鸣筝还是忍不住:“骧国之中,若论医术,无人能出青羊谷之右,能配出此等药方之人,当世也是寥寥无几,何况方中用的,还是谷中独有的玉绒草,谷主不妨想想,究竟什么人能拟出此方?”
“陆大人是怀疑我青羊谷的人?”
陆鸣筝一笑:“难道谷主就不曾做此猜想?!”
白清不是没有这么想,而是不愿这么想,能做出这样一张药方的人,即便在青羊谷中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而这些人,都与他是自幼入谷,一路扶持的情谊,为医者,最重要的莫过于一颗仁人之心,师父座下的弟子,绝不可能如此草菅人命。
第47章
“我青羊谷弟子, 共计三百六十余人,其中能做出此方者,也唯有我师父, 并我们师兄妹四人, 除了我与白皎,还有我师姐白露, 师弟白石, 白露师姐在十年前便自请离谷, 于西南边陲之地开堂问诊,志在以一身医术救贫苦百姓于水火, 如今西南一带的慈露堂, 就是我师姐的手笔, 这样一个人, 断然不可能与蔷薇楼勾结。
我师弟白石, 乃是我们四人中最擅长用毒者, 这些年来受多方势力延揽, 因不堪其扰,如今在谷中一处偏峰,望鹿崖上避世, 师父他老人家仙逝,我已经传了消息过去,大约今日他便会回谷, 我这师弟, 俗世名利皆不在他眼中,诸位今日一见便知。
我师父一生无所出, 我们师兄妹四人,都是师父收养的弃婴, 自从骧国南下,南迁的北国百姓在江南旧族的势力之下,只能艰难求生,北国移民的新生儿中,弃儿众多,若不是师父将我们四人带回谷里,我们只怕早已丧命,你说我们有什么理由勾结外人,出卖青羊谷,让师父逢此厄运?!”
西南的慈露堂,陆鸣筝也曾听说过,骧国的西南重峦叠嶂,因其土地不适宜农桑之用,所以百姓的生活也就格外贫困,再加上交通不便,大山里的人几乎都过着缺衣少食的生活,更别提请医用药。
这个慈露堂,就仿佛在大山深处开出的一朵朵山间野花,每一处医馆,至多两名医师坐镇,选用的药材,也都是平价易得的草药,但就是这样一间间小小的医馆,却为无数西南百姓争得一线生机,他从前竟不知,这慈露堂竟是青羊谷弟子开设的医堂。
“三年前,皇上便有意请慈露堂的主事人进京面圣,受封嘉奖,谁知这位主事人竟婉言谢绝,不肯在京里露面,原来她便是青羊谷的白露姑娘。”
想起白露,白清的脸色柔和了下来:“师姐她身世坎坷,却从未抱怨过命运的不公,济世救人这一条,我们四个中,也只有她真的做到了,不论什么样的嘉奖,大概在她心中都没有病人的一分好转来得紧要。”
陆鸣筝向白清一拱手:“谷主,镇抚司见惯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见事总多三分疑心,并非有意出言诋毁,若非我镇抚司的到来,或许谷中也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陆某在这里,先向谷主致歉,也请谷主节哀。”
白清身上的伤也不轻,动了一场怒后,也是体力难支,旁边的弟子上前来扶着他在椅上坐下:“蔷薇楼既然动了以瘟疫为祸百姓的念头,那就是与我青羊谷为敌,或早或晚,我们都会牵涉其中,即便镇抚司此番没有将这些药带来,只要我青羊谷里还种有玉绒草,那在蔷薇楼散播疫病之前,也一样会前来毁药,指挥使放心,我不会将此事算在镇抚司头上。”
白清坐下缓了缓,便将药方递给了陆鸣筝:“如今青羊谷的玉绒草已经毁损大半,尚存的植株我都已命人采摘储存,加急配置疫病所用之药,但即便如此,药量也不过一县之用,要想找到更多的玉绒草配药,恐怕还得借由朝堂之力。”
“谷主放心,我这就命人快马加鞭将药方送回京中,皇上定会派人从各州府中搜集药材,以备来日之需。”
陆鸣筝收下药方,递给身边的亲卫,白清默了一默,向陆鸣筝开口说道:“这世上,能拟出此方的,或许也不一定是我青羊谷中人,至少不只是此刻还在我青羊谷名下的弟子。”
“谷主可是已有怀疑的人了?”
“当年我师祖为了报萧行杀妻之仇,研制出“招魂引”这一味针对习武之人的世间致毒,萧行本人是否受其害虽不得而知,可是其亲卫受刑,乃至既明派一门的覆灭,都与这味毒药相关,我师父接手师门后,不愿这剧毒贻害人间,便下令毁其药方,禁止谷中弟子再炼制这两味毒药,可是师祖的关门弟子,也就是我的师叔白行恺却与师父意见相左,最终以离开青羊谷收场,当时江湖上流传仿造的招魂引,师父就曾疑心过师叔一脉,所以才在蔷薇楼的事上如此上心。”
上一辈的恩怨,如今谷中知道的人已经不多,师叔离开青羊谷时,白清尚且年幼,若不是近几日师父提起,白清也不知当年师叔离谷背后,竟还有这一层因由。
青羊谷作为医谷,虽然名声在外,可始终也在江湖盟之外,要想让青羊谷真正成为武林中首屈一指的门派,就得在武力上拔得头筹,而用毒,就是能让青羊谷立于不败之地的杀招,药物之于药师,既可救人,亦可杀人,老谷主不愿青羊谷走上一条血海滔天的路,最终就只能与自己的同门师弟走上陌路。
一个谷中的弟子走进圃园,向白清禀报:“谷主,白石师兄回来了,如今正与白皎师姐在一处。”
白清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程门主,三日后谷中会为师父和诸位不幸牺牲的弟子举办葬仪,这几日您与林姑娘就仍旧在圃园中暂住吧,作为先师挚友,您能送他最后一程,想必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能宽慰些许。”
青羊谷遭此一难,近日也未必太平,老谷主去了,程峰也已经打定主意,近日留在谷中,为他关照留下来的弟子,也答应下了白清的安排。
林昭昭记挂着白皎,便与白清同行,一路上,也见到不少还滞留在谷中的游魂,他们放心不下那些曾经悉心照看的药圃,放心不下伤重的同门,可他们秉性纯良,并无堕入鬼道的可能,看着谷中惨状有心无力,最终还是在无可奈何之下被鬼差依次带走。
进屋时,林昭昭在白皎床前见到一位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双目血红,这大概就是白清口中的小师弟白石了,见到他们进来,白石一句话也没有说,扑进白清怀里痛哭出声,白清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想说些宽慰的话,却不知如何说起。
“师兄,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师父这一生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不服!”
听到白石这话,一直强撑着谷主身份,不肯在谷中弟子面前落泪的白清眼眶登时红了:“师父牺牲,是为了捍卫胸中道义,为了青羊谷和骧国百姓。”
“那些害了师父的人呢?师兄,你可有将他们留下来,为师父谢罪。”
“当时师父以死相搏,他们伤亡过半,仅有三人侥幸逃脱,为首的那个妖女身受重伤,就算是不死,如今多半也是废人了。”
“这不够,远远不够,我要让他们比死还要痛苦千倍万倍。”白石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只是双眼空洞地看向前方。
“师弟,你忘了师父生前跟你说过什么吗?你在用毒上的天赋,就连当年的师祖都有所不能及,老天虽然给你这不世出的天才,可怎么用全在你自己,他不希望你走上师祖的老路,永远心怀仇恨和杀欲。
以杀止杀,不过是抱薪救火,师父知道我们四个之中,你是一块最纯粹的璞玉,所以他从来不求你有多大的成绩,只希望你永远有善良、平和的人性底色,不被有心之人所利用,你若为师父寻仇,才当真辜负了师父的一番苦心。”
白石的手死死地揪着白清的外裳:“可是师兄,我的心好痛,师父他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白清慢慢地扶着白石在一旁坐下,他拿过一旁弟子们送来给白皎的安神汤药,试过一口之后,哄着白石服下,看到白石如此形状,就连陆鸣筝也不得不相信,此番勾结蔷薇楼的,或许真的不是谷中弟子。
只是如此一来,情况就更为棘手了,那所谓离开青羊谷的白行恺,如果真的加入蔷薇楼的阵营,那对他们而言,必将是一个极大的麻烦。
林昭昭坐到白皎的身边,此刻的白皎,终于冷静了下来:“林姑娘,多谢你来看我,我已经想通了,若是我此刻去蔷薇楼寻仇,只怕正中那些贼人的下怀,唯有粉碎他们背后的图谋,才能真正告慰我师父在天之灵。”
白皎眼角的泪痕犹在,可表情却是如此坚毅,林昭昭将方才白清的一番话,捡了其中关于疫病与玉绒草一节向白皎说了。
白皎想了想,对着林昭昭与陆鸣筝说道:“他们既然选在此刻动手毁我青羊谷,自然是已经做好散播疫病的准备,林姑娘、陆大人,若是不能尽早将疫病扼杀在散播的初期,待到它席卷骧国之时,一切可就晚了。”
就在这时,陆鸣筝留在山谷前守卫的镇抚司人员突然闯进屋中,在陆鸣筝身边耳语了几句,林昭昭能清楚的看到,收到消息的陆鸣筝当即变了脸色。
“陆大人,怎么了?”
陆鸣筝脸色沉得仿佛骤雨将至:“镇抚司在月湖的分支来报,说我在海宁镇上派出去向皇上送信的人,在进京路上遇害,被州府巡查的人马发现了尸身。”
第48章
如果有得选, 蔷薇楼的人定不会向镇抚司下手,进攻青羊谷,或许还是江湖门派间的争斗, 可伏击镇抚司信使, 那杀的可就是朝廷命官了。
有此等破釜沉舟之举,散播瘟疫一事必定已是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 更有甚者, 或许某个如同海宁镇一般的地方,瘟疫已然肆虐。
更让人忧心的是, 进京的信使如若半路遭人截杀, 那就代表海宁镇的消息还没有送进京里, 朝廷根本来不及针对可能爆发的瘟疫有所布置, 以上种种, 细思叫人心惊。
“谷主, 朝廷晚一日知道此事, 瘟疫可能就会多蔓延一城一池,他们现在想要斩断我们与京中的联络,我也只能亲自往京里走一趟了, 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截杀镇抚司现任指挥使。老谷主的丧仪,烦请诸位替我致哀。”
事态紧迫, 陆鸣筝也不再耽搁, 即刻便要动身,林昭昭随他走出了门外, 她略想了想,还是没能忍住向陆鸣筝开口说道:“此番蔷薇楼冒着与朝廷正面交锋的风险截杀信使, 自然是知道信上的内容事关重大。你在海宁镇派人向京里送信,知道信中内容的,不过就我们几人。”
林昭昭的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也或许是他们的人一直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见有消息进京,宁可错杀也不容放过。”镇抚司的人,生平经历、甚至五服之内的人际关系都早在他们入司前就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蔷薇楼的内应,那不过就在既明派师徒以及白皎三人之中,如果这个人不是林昭昭,那陆鸣筝知道,无论这个是谁,林昭昭都无法接受,索性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不论如何,他们既然已经下手,就断不可能看着你平安进京,伏击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就算你武功再高,招架他们一路的暗杀怕也不易,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倒有一个主意。”
镇抚司的指挥使,从来不相信任何人。
“林姑娘请讲。”
林昭昭看着陆鸣筝的眼睛:“由我来假扮做你的样子,随着镇抚司一路进京,你乔装打扮后,另寻他路。”
陆鸣筝没控制住自己,皱起了眉头:“我招架不住他们的暗杀,难道你就招架得住?就算真要以明暗两条线送信,也应该是我在明,姑娘在暗,我身为指挥使,哪里有让你替我去送死的道理?”
“若是由我暗中送信,即便是我进了京城,我又要如何才能见到皇上,如何让皇上相信我,只有以你镇抚司指挥使的身份面见陛下,陛下才有可能真的重视疫病一事,不将其视为江湖门派间互相报复的私仇。”
陆鸣筝此次探查海宁,为了不在朝堂上引人注目,带的人并不多,镇抚司的人,身手自然都非同一般,可是蔷薇楼与当今武林的关系错综复杂,背后多的是高手,又疑似有青羊谷用毒高人坐镇,如今潜在他们身边的暗探或是内鬼完全不露痕迹,林昭昭的办法虽然冒险,可却是如今唯一的可行之策。
“此行凶险,我身为指挥使,为骧国尽忠,是我的本分,可你不同,朝廷当年对既明派所做之事,哪怕你心中没有怨恨,可又何必为此冒性命之险?”
林昭昭笑了笑:“我为的是骧国无辜的黎民百姓,海宁镇的惨状历历在目,若是骧国真的再度爆发疫病,又要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我身为骧国子民,身为既明派传人,我不愿,也不能看着骧国就此沦为人间地狱。”
“昭昭,你……”
陆鸣筝的话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从他进入镇抚司那一日始,他的这条命就是骧国的,是陛下的,他习惯了一切以骧国为先,若是放在从前,为骧国做事,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是如今林昭昭冒一命之险,救的是天下万民,他却迟迟难下决心。
“你放心,我会尽力保全自己,师父还在谷中等我回来,若是我死了,谁来为他养老送终,你还未见识过我的身手,并不在你之下,从前我总是闯祸,为了躲过师父的教训,踏星步练得尤其的好,更何况我还有保命杀招。”
林昭昭轻轻地弹了弹她的东珠耳坠,从前京城陆府石榴树下,这枚东珠毒粉还差点要了他的性命,如今不过几个月过去,这枚暗器仍在,却是林昭昭要为天下人搏命。
“好,林姑娘,这事便算是我镇抚司欠你的,若有来日,无论你所求为何,我镇抚司必定竭尽全力。”
风吹过,微微带起林昭昭垂在耳边的鬓发,陆鸣筝想要替林昭昭挽起,却又不敢亵渎了此刻。
“若是让师父知道我以身犯险,定然不肯放我离去,何况此时还有不知哪一双眼睛正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此事除你我二人之外,最好不让旁人知晓,你先出谷,我乔装打扮后,与你在山门前会和。”
当初在京城里,白皎教会了林昭昭易容乔装之术,没想到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陆鸣筝点了点头:“好,我在山脚下等你,只是你这一走,大概赶不上老谷主的丧仪了。”
“说起来,若是没有老谷主,八岁那年我就该死了,老谷主一生治病救人无数,倘若他在天有灵,想必他不会怪我没有送他这最后一程。”提到老谷主,林昭昭的神色也黯淡了下来,可是前人高风尚存,作为后辈,她就更该承袭老谷主的遗志。
“好,我的房里还放着一套我的冠服,你收拾妥当后,就到山门前寻我。”陆鸣筝说完这话,拔腿就走,他生怕自己再多留片刻,生出些为了一个人负天下人的念头,他的身份和职责,不允许他做这样的事。
林昭昭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哪怕是如此哀伤的时刻,他们师兄妹三人彼此也是心中最坚实的依靠,她举头遥望圃园,师父就在那里,独自消化故友逝世的伤痛,她此时不告而别,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程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