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听见丁二七的声音,林昭昭才转过自己已经僵硬到麻木的脸,镇抚司的人身上都还带着伤,能与她一路不停地赶往京城,已是仁至义尽,自己又怎么能继续将他们拖在这里。
“去陆府的路我认得,我们既然已经到了京城,便不会再有人冒险伏击了,徐大人带着诸位大人请回吧,我会带着师父去陆大人府上。”
徐遥翻身上了马背,预备为林昭昭赶车:“我们都是镇抚司的人,如今进了京,也须得面见陆大人商议下一步的行动,没有自行散去的道理,前往陆府也是顺道的事,姑娘不必客气,还请上车吧。”
林昭昭没有再推辞,顺从地上了车,自从程峰出事之后,她脑子里那根弦便一直紧紧地绷着,已然再做不了更多的思考。
一行人来到陆府门前,小厮急忙入府回禀,片刻后,陆府府门大开,迎上前的并非陆府的管家,而是陆鸣筝本人。
见到陆鸣筝在此,镇抚司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指挥使大人果然在他们之前赶入了京城,疫病的消息,终于还是送入了皇城,他们这一路的辛苦和牺牲,总算是没有白费。
“林姑娘呢?”
“大人放心,林姑娘在车上。”
陆鸣筝的眼睛扫过负伤的众人:“你们此行辛苦了,我已经将消息送到了皇上那里,户部、工部的几位大人,已经加紧预备针对疫病的措施,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自从我进京之后,御史们整理各地奏报,才发现早在半月之前,就有些州府传来疫病的消息,只是多局限于一镇一县,因此没有得到朝中重视,此番亡羊补牢,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徐遥抱拳,向陆鸣筝行了一礼:“为骧国做事,谈何辛苦,只盼天佑我骧国,平息此劫。”
陆鸣筝点了点头,林昭昭已经下了马车,可她怀里却还抱着一个人。
徐遥顺着陆鸣筝的眼神,向林昭昭看去:“林姑娘的师父为了救她,不幸中了蔷薇楼的毒针,人已经去了,可林姑娘执意要带程师傅进京,找蔷薇楼的人解毒,属下拗不过她,只能将程师傅一并送到陆府。”
陆鸣筝没有答他的话,快步走上前,从林昭昭怀里接过程峰,径直走向他早已为林昭昭预备下的偏院。
可将程峰安置于床榻上后,陆鸣筝却久久没能对林昭昭说出一句话来,直到林昭昭小心地为程峰盖上了被子,陆鸣筝才艰难地开口:“林姑娘,是我对不住你。”
“当初替你入京,是我的意思,怎么能怪你,只是我没有想到,竟是师父替我挡下了一切,是我对不起师父,如果我的武功再好一点,如果我能将罥娘拿下,如今师父就不会躺在这里。”
林昭昭伏在床边,看着紧闭双眼的程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疼碎了,从小到大,无论她走到哪里,只要师父还在等她,那她就还有归处,如今师父躺下了,她还能回到哪里,她没有家了。
“各地的疫病已经有蔓延开的趋势,我在前日进京面禀皇上后,便飞鸽传书,去信青羊谷,如今白皎师兄妹几人已在进京的路上了。蔷薇楼在青羊谷受袭后便已经闭门谢客,待到我进京时,已经是人去楼空,如今你想要寻到他们的人,拿到解药,只怕不易,不过天下用毒,到底还是以青羊谷为首,你既相信程门主还在,不如就等白皎他们进京,一切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错,那日在青羊谷,白清也说过,白石的用毒天赋在其师祖之上,既然蔷薇楼用毒的大概是他们的师叔,那若是白石到来,此毒或许可解。
林昭昭关心则乱,此刻听了陆鸣筝的话,才稍稍定下心来,她抹去眼角的泪痕,师父倒下了,她无论如何也得撑下去,撑到师父醒来的那一天。
林昭昭站起身,看向陆鸣筝:“如今疫病的情况如何?”
“不太好,我将药方呈给太医院的御医看过了,当年骧国的大疫,就没有找到根治的办法,是靠着一茬茬的百姓先后病死,才勉强算是平息,如今此方确乃良方,可如白清所言,要想对症治疗疫病,需要青羊谷的玉绒草,我们摸不到蔷薇楼的老巢,光凭青羊谷尚存的那一点玉绒草,要想控制住疫病的蔓延,只怕困难。”
“陛下那边,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陛下已经下令将此药方遍送各州府,同时在各州府征集玉绒草,征集到的玉绒草也不必送入京中,就地按方配药,就近送往已被疫病所害的各州县,另外要求各地严查路引,控制人口流通,以保全尚未散播疫病的州府,也为未来的救援留出余力。”
林昭昭点了点头,朝廷的响应速度之快,已经远超他们此前的预料,疫病一事,关乎骧国的存亡,想来朝廷必会倾一国之力,尽量将其压制下去。
大疫当前,玉绒草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是上下齐心,骧国已经经历过一次疫病的肆虐,几十年来,百姓们闻疫色变,林昭昭担心,蔷薇楼的人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散播疫病的消息,引起恐慌和内乱。
她开口道:“如今蔷薇楼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必然会对外散播疫病的消息,如今京城戒严,各州府也在控制人口流动,只要蔷薇楼放出风去,百姓们必定惊惶,若是百姓惊惧之下,四处奔走,恐怕疫情会随之蔓延,到时候要想控制住,只怕就更难了。”
林昭昭担心的,又何尝不是此时朝廷最担心的,疫病骤起,不仅将会有大批流民携家带口地逃命,更有甚者,趁疫病囤积物资粮草,高价售卖,或是趁乱行凶,无恶不作,当年的骧国大疫都是经历过的。
“陛下已经下令各州府,严防有人趁机作乱,散播恐慌,但他也知道,百姓们的嘴是堵不住的,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不是靠政令能封住百姓们的消息的,就在今晨,皇上下旨礼部,预备今年的南巡一事。”
“皇上要在此时南巡?!”
“嗯。”陆鸣筝当然知道,万乘之君,不应以身犯险,可是百姓也是如此想的,因此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皇上南巡,更能安定民心。
林昭昭沉默了,她能想得穿,南巡之策,是皇上为了民间不至陷入乱局不得不行的险招,从前她身在江湖,又因为既明派的关系,以为庙堂之上,不过是一帮只知争权夺利的贵族,为了权力、地位,将人间拖入地狱,可此刻她也明白,在其位者某其政,为了国家社稷,为君者能做的更多,也不得不做得更多。
“骧国有难,不仅是朝堂,江湖也理应出一份力,出身于这片土地上,我们谁又不是骧国的子民?既然陛下已经做了他能做的,那不如也让江湖做江湖能做的。”
陆鸣筝想了想:“你是说,让朝廷联系江湖盟,借江湖之力,追查蔷薇楼老巢,釜底抽薪?”
“不错,江湖门派遍布骧国各州,且比起州官,他们更清楚各个江湖势力的据点,蔷薇楼虽然逃离了京城,可却不可能就此人间蒸发,若是想在不惊动百姓的情况下,在骧国境内搜查他们的下落,就得用到江湖盟的力量。”
林昭昭说完这番话,忍不住看向程峰,当时程峰执意不肯与朝廷携手,可如今国难当前,若是师父还醒着,不知他会做何选择。
林昭昭说得在理,可这些年来,江湖中人与朝廷泾渭分明,不沾染朝堂中事,已是江湖中不成文的规矩,若是陆鸣筝以权势压人,卓凡就算是为了不孤山在江湖中的名声和地位,也断然不可能与朝廷合作,虽要借江湖的势,可究竟如何向其张口,还需再思量思量。
第53章
“既明派如今剩我与师父两人, 无论当年再怎么声名显赫,如今也不会被他们放在眼中,而镇抚司不在六部之内, 虽有官名, 但算起来是皇上的私用,因当年既明派灭门一事, 与武林正道也是水火不容, 这件事, 你我出面都不合适,还是等青羊谷的人来了再做计较的好。”
这话说得直白, 可如今林昭昭与陆鸣筝的关系, 也不再是从前那样需要互相试探、互相猜疑, 亦敌亦友的状态, 自从林昭昭冒险替陆鸣筝进京, 程峰更是受蔷薇楼所害, 当时陆鸣筝对既明派的那点怀疑, 如今也算是烟消云散了,他们二人之间对话,不再需要小心谨慎。
“好, 听徐遥说,你这几日不眠不休,如今既已进京, 到了我的府上, 就先吃点东西,好好睡上一觉, 接下来需要我们去做的事还有很多,若是身体垮了可怎么好, 你放心,程门主这里我会让人好好看护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立刻叫醒你。”
林昭昭还是摇了摇头,她得盯着鬼差,不让他们将师父的魂魄带走,没有人能看得穿这一层,所以只有她能守在师父左右。
丁二七却在此时现了形,挡在她与陆鸣筝之间:“昭昭,去休息吧,你也应该休息了,我知道你在这要盯着什么,有我在这里守着,也是一样的。”
出事到现在,惟有丁二七的存在,能稍稍安林昭昭的心,面对鬼差,丁二七能做的事无疑比她更多,林昭昭也没有再争什么,她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去休息。”
心里的事有千千重,可林昭昭的身体确实撑不下去了,她倒在床上,很快便入梦,程峰倒下了,丁二七也没有守在她的床前,一个接一个的噩梦,困得她喘不过气来,睁眼醒来时,日到黄昏,秋日的一点余晖洒进房内,分外肃杀。
陆鸣筝接过侍女送上来的百合甜羹,走进了林昭昭的卧房,卧房内,林昭昭正看着窗外出神。
“你醒了,这一睡睡了两三个时辰,来吃点东西吧。”
陆鸣筝将百合甜羹在林昭昭屋中圆桌上放下,这一觉睡醒,林昭昭也确实感觉到饥饿带来的晕眩,她走到桌旁,将甜羹一点点地送入口中,本该清甜的汤羹,如今吃起来索然无味,但她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许多,虽然吃得很慢,她还是将一碗甜羹吃了个干净。
“你若想用些别的,厨房里也已经备下了,我这就叫人给你端上来,或是你有什么想吃的,你与小玉说一声,她会吩咐小厨房。”今时不同往日,林昭昭连日奔波,又积郁在胸,恐她身体支撑不住,陆鸣筝将府上的侍女小玉拨过来,专门照料林昭昭的饮食起居。
“不必了,带我过去看看师父吧。”
林昭昭住下的院子,还是当初陆府的那一个偏院,只是如今正屋里躺着程峰,林昭昭便住在了旁边的耳房。
一入屋,林昭昭便看见了守在床前的丁二七,他冲林昭昭点了点头,示意她鬼差未至,不必担心。
青羊谷的人虽还未到,陆鸣筝下午还是入了一趟宫,请宫里的御医来瞧了瞧程峰,宫里的御医诊过,程峰确实已死,只是不知为何,这尸身却没有腐败的迹象,江湖中奇闻逸事颇多,或许既明派修的某些独特的内功心法,导致了如今人虽已故,尸身不腐的局面。
在陆鸣筝看来,这样也好,林昭昭既然不肯接受程峰已死的事实,只要尸身不腐,那就让这座偏院成为停放程峰尸身的棺椁又有何妨?有这点希望在,林昭昭就能撑得住,只要能让她撑下去,就总有释怀的一天。
“你师父,他在这里很好,你要照顾好自己,否则他醒来了,见你如此憔悴,还当是我镇抚司以怨报德,苛待了你,你知道的,我可不是你师父的对手。”
林昭昭笑了笑,只是笑容很浅,几乎是转瞬即逝,她知道陆鸣筝想宽她的心,可是就连她也不能确定,师父究竟还能不能醒来。
“我会好好保重,师父既然将朝晖剑交到我手里,如今我就不再单是我自己,师父虽然不说,可他这些年行侠仗义,做的桩桩件件我都看在眼里,他不曾有一刻辱没了师门,如今虽没有他看着,可是骧国大难在即,我自然也要代表师门出这一份力。”
林昭昭能振作精神,真是再好不过,陆府的管家在这时走了进来,禀报了陆鸣筝一声,说门口有一男一女求见,自称是青羊谷的人,陆鸣筝吩咐管家将她们二人领向正厅。
“约莫是白皎她们来了,你可同我一道去见?”
自然是要见的,无论是为了疫症的事,还是为了程峰的毒,林昭昭此刻都迫切地想要见到白皎。
白皎会到访京城,林昭昭并不意外,蔷薇楼一事,从始至终白皎都参与其中,海宁镇上,她更是亲眼见到了疫后惨状,如今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任蔷薇楼为祸江湖,可她带来的人,却出乎了林昭昭的意料,竟是她的师弟白石。
“陆大人、林姑娘。”
白皎浅浅行了一礼,白石跟在她的身后,仍是当时那副模样,见了她们,神色也没有丝毫改变,白清说他心性与常人不同,果然如此。
“二位远道而来,辛苦了,如今宫门已经下钥,明日我便带你们二人进宫,面见皇上。”
白皎点了点头:“我们姐弟二人此番前来,为的就是骧国疫病一事,这是我们身为医家应尽之责,称不上辛苦。我师父的丧仪方休,谷中如今诸事都在我师兄一人身上,我师兄身为谷主,不便离谷,还请大人见谅。”
“无妨,白皎姑娘在也是一样的。”陆鸣筝说着,看了一眼白石。
“陆大人也知道,我师弟医术虽不如我,可却是用毒的高手,如今虽然是是针对疫病一事而来,可这事由蔷薇楼而起,之后不知还会遇上她们多少下作手段,我师兄执意要我将师弟带上,也是为了我与诸位的安全。”
“多亏了白石师弟到来,如今我们正有要事相托。”
陆鸣筝的话说完,林昭昭便走了上来,只是几日不见,林昭昭竟已憔悴至此,陆鸣筝口中的要事,想必是不得了的大事,白皎不由得一惊:“这是怎么了?”
“白皎,我拜托你和白石师弟,救救我师父。”林昭昭一句话还未说完,眼眶已经红了一片,白皎伸出双手,将她揽在怀里,就像当日在青羊谷,林昭昭安慰她时那样。
“走,昭昭,带我们去看看程谷主。”
白皎来到程峰的床前,试探了程峰的脉息,查了程峰的躯体,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白皎,你能治好我师父的,对吗?”
白皎不敢去看林昭昭的眼睛,医师也不是神,生死人肉白骨,那便是逆天之力,虽然既明派的内功心法护住了程峰的躯壳,可是人确确实实是已经死了。
白皎握着林昭昭的手,缓缓说道:“昭昭,人死不能复生,你看开点吧。”
林昭昭先是一愣,继而甩开了白皎的手:“不!不是的!我师父他没有死,他只是中了毒,当时我中了招魂引的毒,不也是像这样诈死,可如今我人还好好的,只要解了毒,我师父就一定能醒过来!”
白皎没有计较林昭昭在悲痛下的失态,可白石却不乐意了:“我师姐好意替你师父治病,就算是救不回来,那也不是我师姐的过错,你怎可如此。”
“白石,不怪林姑娘。”
可林昭昭听了这话,却一把拉住了白石的手:“你不是用毒的高手吗,你看看,我师父中的是什么毒,可否能解?”
“你方才对我师姐如此粗蛮,如今还想让我为你验毒,你想都别想,要想我来验毒,除非你跪下,向我师姐认错。”
“白石!”白皎一声暴喝,可见是动了真怒了。
可还没等白皎出言指责白石无理,林昭昭已经跪下,她双眼通红:“我错了,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