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就是宿命的安排,注定了在他们二人之间,恩怨情仇都只是点缀,拖着他们前行的,只有大是大非。
“走吧,萧行的密室,就藏在府中花园之下,方才你来时,想必已经经过。”
两个侍女还守在正门外的廊上,从前门穿行是行不通了,只能与林昭昭来时那样,从后窗处翻越花园的围墙,林昭昭翻身而出,才想起陆鸣筝身上还有伤,可转眼之间,陆鸣筝也随她从房中跃出。
“你身上的伤。”
“无妨。”
陆鸣筝运起踏星步,进入花园之中,早已不复在房中的病态。迪杰夫和桑奇都已离府,府中的守卫也不如林昭昭来时那般紧密,倒叫他们两个轻松地来到了密室的入口。
密室掩盖在满墙的藤蔓之下,那日失窃过后,桑奇也对这间密室起了些好奇之心,只是多次尝试破门而不得,也就将其抛在了脑后。这座府邸一代代流传下来,北戎后人多半已不记得此地乃是萧行故居,更不可能猜到这间不起眼的密室之中,可能藏着足以覆灭北戎的秘密。
陆鸣筝为林昭昭拨开了满墙的藤蔓,露出后面的一面石壁,这石壁上既无纹饰,又没有洞口乃至缝隙,仅有的几处穿凿痕迹,也是前些时日桑奇为了破门留下的。
“这石墙坚硬无比,寻常铁器几无作用,且桑奇前日请来的匠人勘查地势,才知这假山并非人工筑造而成,它紧连着此处的地脉,若是暴力破除,可能使得整座府邸的地基塌陷,故此桑奇才绝了破门的心思。”
林昭昭的手轻敲石壁,听这回响,这石壁之下确实藏了间密室,只是这石壁的厚度非同一般,若非他们习武之人耳力过人,只怕很难察觉其中异状。
“萧行在自己的府邸中修建此等密室,这石山看着唬人,可他进出的法门必不会十分复杂,总不至于他每次出入都得劈山填海。”
林昭昭绕石壁四下里查看,忽而看到陆鸣筝手中的藤蔓:“这里的石头如此坚硬,人工穿凿尚且如此费力,又怎么能在石头缝中,长出如此粗壮的藤蔓?”
两人抬头向上望去,这些藤蔓自假山上蜿蜒而下,不见来处,林昭昭对陆鸣筝说:“我上去看看。”
几下攀登,林昭昭来到了假山之上,只见假山上突兀地铺着厚厚的泥层,用手将其拨开,仍不见藤蔓的根部,林昭昭又向下深挖了寸余,才发现这些泥土原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些藤蔓并非生长在土层之中,它的根部,向下延伸至山洞之中。
林昭昭居于假山之上,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察觉,可越是处境危险,她越逼着自己静下心来,沿着假山边缘细数,这些藤蔓足有七十二根。
林昭昭纵身一跃,来至陆鸣筝身边:“这些藤蔓生长于洞穴之中,萧行却在假山上铺了土层,伪造出这些藤蔓是在假山上培植的假象,我猜想,这破门的关键,或许就藏在这些藤蔓之中。”
第77章
“我方才在假山上数过, 这面石壁前共计七十二根藤蔓,这些藤蔓之中,必有开门的关窍。”
陆鸣筝尝试拉动手中的一根藤蔓, 并未见有什么动静:“你是想将这些藤蔓一一试过, 或许能找到开门的密钥?”
林昭昭摇了摇头:“以萧行的才智,不可能留下这种靠着穷试便能破解的迷局, 我猜想, 最少也需要同时拉动两根藤蔓, 而至多,则不可计数了。”
“若真如你所猜想的这样, 岂非咱们要在这里试到天荒地老, 就算我们有这个耐心, 如今已到黄昏, 怕是过不了多久, 桑奇就要打道回府了。”
林昭昭抬头看着假山顶上, 藤蔓自假山上垂下, 在折角处与假山相接,若是拉动,必定有所摩擦, 留下划痕,只是转眼百年已经过去,这些藤蔓并非特意伪造, 不过普通植株而已, 这些年来享风霜雨露,自然生长, 即便有划痕,也不在山顶的折角处。
林昭昭顺着石壁, 将每一根藤蔓牵在手里,细细查看,尤其留心垂在他们眼前的这一部分,萧行既然选用这些藤蔓作为机关,就必不可能选择长速得快且长势不规律的品种,否则极易造成机关毁损。
只是即便是萧行,也不能料到百年之后还有人会试图破解他的密室,这些藤蔓正因生长缓慢,才叫林昭昭有踪迹可寻,一直查看到第九根藤蔓,林昭昭才在及她膝盖处找到多次磨损后留下来的划痕。
“陆大人,你看这个,这便是多次拉动藤蔓后在与山石相接留下的痕迹,只要我们找到所有留有此痕的藤蔓,便知哪些是开门的钥匙,最多再尝试变换几次拉动的顺序,此处密室,便可解了。”
有陆鸣筝帮手,两人很快就找齐了所有留有划痕的藤蔓,如林昭昭所料,萧行设在自己府中的机关,既不会叫人轻易看穿,可也不会太过复杂,应当拉动的藤蔓仅有三根之数。
之后便是尝试,从三根同时拉动,到依不同顺序逐根拉动,最后尝试同时拉动两根,次之拉动一根。
“如今所有能够尝试的组合,我们都已穷尽,若这最后一种方式还不能使石门洞开,那或许这个山洞只是萧行留下来的一个诱饵,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密室,也没有所谓的破门之法。你今日冒险闯公主府已是十分不妥,多停留一刻,你的危险便多一分。
林昭昭,再试最后一次,如果不成,我以镇抚司指挥使的名义,命令你即刻返回南骧,不要做无谓的努力,以免暴露镇抚司在北戎的行迹。”
天光昏沉,各处院落之中已经逐渐亮起了灯,林昭昭看着陆鸣筝的眼睛:“好,指挥使大人,我答应你。”
林昭昭边说,边拉动手中的藤蔓,她落下了手中的动作,只是石壁却没有如她所想,豁然洞开。
陆鸣筝回头看了一眼石壁,背对着林昭昭说道:“事已至此,林姑娘,请回吧。”
“你看!那是什么!”
林昭昭快走两步,走到石壁之前,只见原来空无一物的石壁上,竟出现了一张珠盘。
若对旁人而言,这珠盘之局必定比藤蔓之局更为难解,可对林昭昭和陆鸣筝来说,却恰恰相反,这珠盘上所设置的连珠,只一子之差,便能连成踏星步的第一式,琼楼摘星。
林昭昭轻轻拨动珠盘,将石珠移至正确的位置上,机关启动之声响起,林昭昭与陆鸣筝向后退去一步,只见原本严丝合缝的石壁上,一道石门缓缓洞开。
“啊。”
这声呻吟来自丁二七,寻回记忆所带来的剧烈疼痛与不安,使得丁二七有如身处炼狱之中,时而如烈火焚身,时而如堕冰窟,寒热更迭,每一寸肌肤和骨缝,交替着炙烤和寒意,在这样的反复折磨之下,丁二七数度昏睡过去,又不断在剧痛中醒来。
魂海里无日月,这样的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丁二七的魂剑剧烈震颤起来,林昭昭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丁二七强催自己的神智清醒过来,跌跌撞撞地握紧了他的魂剑。
黑无常加在丁二七身上的封印实在厉害,这些时日缝补记忆,就是与这封印硬抗,丁二七的魂力,已经在这场漫长而又痛苦的斗争中损失了大半,如今连出入自己的魂海,都如此地费力,可事关林昭昭,即便丁二七此时再如何虚弱,他也不得不竭力支撑。
萧行的密室之中,东西并不多,没有奇珍异宝,没有古玩珍奇,石壁之后,仿佛一间小小的寻常客室,密室正中一张石台,石台上一把七弦古琴,上镌柔嘉二字,想来是当年萧行生母,柔妃的遗物。
“听闻当年柔妃琴艺名动天下,仁德皇帝以笛声相和,求得美人归,一曲凤凰和鸣,就是出自这把柔嘉古。二人得皇子萧行,亦在音乐上颇有造诣,萧行弱冠之礼上,柔妃便将此琴赠予其子。”
这把绝代古琴的两旁,则是一张书架,书架上放着的,是一些往来信件,以木匣分类规制,林昭昭随便取了一匣打开,便是萧行与骆一鸣师兄弟二人间的书信往来。
天色渐晚,留给林昭昭和陆鸣筝的时间并不多了,他们当务之急,便是找到烈阳兵法,这些往来信件固然有其价值,可林昭昭与陆鸣筝却没有时间细看,查完架上的书信,他们又从石桌底下翻出两个雕花的木箱。
其中一个看其长度,应当是一个剑匣,另一个两掌见方,陆鸣筝打开,果见其中藏着一本牛皮封好的无题之书,翻开细看,其中阵法剑招相合,这便是传说中的烈阳兵法!
烈阳兵法得手,就不妄他们北上走这一遭,陆鸣筝当机立断,将烈阳兵法交到林昭昭手里:“你立刻携此书,返回南骧面圣,昭昭,骧国的未来,如今就全在你手里了。”
“那你呢?”
“我好不容易才取得桑奇的信任,此时若离开北戎,桑奇必定派人追拿,桑奇即便已经注意到你,可在她心里,也远没有我来得紧要关切。有我在这里,也能保你平安离开北戎,当日你替我引开蔷薇楼的追杀,如今也由我来分散桑奇的注意,事不宜迟,你今晚便动身。”
事关重大,林昭昭也明白,现在桑奇将陆鸣筝捧在心尖上,若是陆鸣筝离去,追拿的规模必定不小,与其到时他们两个都不得脱身,倒不如由她将这烈阳兵法送回南骧,恐怕还有成功的可能。
林昭昭接过烈阳兵法,贴身藏在自己的衣襟之内,烈阳兵法既已得手,桑奇又随时都有可能折返回府,她本该立刻抽身离去,只是不知为何,她却牢牢盯着萧行留下来的剑匣。
“昭昭,快走吧,时间不多了。”
陆鸣筝的话就在耳畔,可是林昭昭还是一咬牙,打开了萧行的剑匣,剑匣之中,一柄古剑,只是一眼,林昭昭便怔住了。
这柄古剑,与林昭昭的朝晖剑一般无二,她轻轻将剑身托起,握住古剑的剑柄,向外一拉,古剑出鞘,剑身上,却没有朝晖二字剑铭。
林昭昭的心仿佛被狠狠扎了一下,她早该想到的,朝晖剑相传为明镜道人临终前交给既明派开山祖师骆一鸣,从此世代相传,萧行与骆一鸣同为明镜道人的弟子,断然没有只传剑一人的道理。
这朝晖剑,原本就是一对双剑,骆一鸣将其命名朝晖,开创不世剑法,萧行却言,自己身为皇子,只愿人世平安,宝剑无名,天下少起烽烟,故他的佩剑,没有剑铭。
这样一柄无铭之剑,林昭昭曾经见过,不仅见过,她还曾亲手执此剑,竹林比武,互通心意,那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当丁二七手持魂剑,冲过重重魂海阻力,终于站在林昭昭身前时,林昭昭正手持无名剑,身处萧行密室之中,两人对望一眼,却相视无言。
终于,林昭昭移开了眼睛,没有再看丁二七,从丁二七的眼神里,她看得明明白白,丁二七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知道她手中握着的,是何人的佩剑。
剑匣中,还有一张画轴,林昭昭将它拿出来,解开缠绕卷状的绸带。
丁二七闭上了双眼:“昭昭,别看。”
可林昭昭并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她将卷轴在石桌上铺开,画上一个男子,朱衣描金,正在垂柳下舞剑,左边落款处,是一行小字:怀安亲王剑舞图,师兄骆一鸣赠师弟萧行二十六岁生辰之礼。
“怀安亲王。”
林昭昭笑了,一颗泪珠就这么砸在卷轴上,将画中萧行的衣摆晕开,她抬起头,看向丁二七:“殿下。”
眼前这张面孔,与画卷上一般无二,这幅画卷绘于萧行二十六岁时,据他叛国、兵败、身死,仅相差一年时间,画上的人意气风发,谁能想到只在一年之后,就有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因他而死。
萧行是萧氏皇朝最大的隐痛,最深的禁忌,这或许是萧行留存在世,最后一幅人像丹青了。
第78章
“昭昭。”
始作俑者, 其无后乎。作为怀安王萧行,丁二七知道,在北戎南骧遗民的世代苦难, 在既明派满门覆灭的惨剧面前, 自己一介罪人,早已失去了在林昭昭面前辩白的资格。
“林姑娘, 你这是怎么了?”
陆鸣筝走到林昭昭身边, 看了看桌上的画卷, 昔日的萧行丰神俊朗,在这间尘封多年的密室之中, 遥遥与他们这两个骧国后世子民相见, 只可惜时移势易, 当年王孙公子, 如今已是臭名昭著的叛臣祸首。
“看到师祖遗笔, 难免替他惋惜罢了。陆大人, 桑奇就要回来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快走吧。”
林昭昭抹去脸上的泪痕,将无名剑与画轴重新封入木匣之中, 两人来至洞口,只见府中众人脚步匆匆,像是在找什么人。
“不好, 桑奇怕是已经回来了。”
府中众人脚步惊慌, 若是单为了桑奇回府还不止于此,闹出这般动静, 大约是已经发现了陆鸣筝不在房中,正在四下里寻人。
既是寻人, 那么找到此处密室也只是时间问题,比起陆鸣筝和林昭昭的下落,这间密室和密室里的东西一旦被北戎人掌握,那不仅陆鸣筝和林昭昭的性命难保,就连骧国都危在旦夕,不论如何,他们都得先离开这间密室要紧。
尽管府中遍布寻找陆鸣筝的人手,二人还是立刻退出了密室,拨动珠盘,随着石门的装置启动,在他们面前立着的,又是当初严丝合缝的石壁,藤蔓掩盖之下,看不出曾经洞开的痕迹。
“他们既已发现我不在房中,那里的守卫反而更加松懈,昭昭,你沿着我们来时的路,回我房中,我替你将他们引开,一会我会劫持桑奇,府内必定大乱,届时你便趁乱脱身。”
林昭昭眉头紧皱:“劫持桑奇?就不说桑奇本人阴狠嗜杀,那北戎大王将桑奇看作眼珠子一般,你以奴隶之身犯上,那可是死罪!”
“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昭昭,走吧,回南骧去。”
陆鸣筝看着林昭昭的眼睛,笑着把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前外走去。
陆鸣筝已经行动,此刻再犹豫不前,只会白白浪费陆鸣筝为她创造的脱身时机,看着陆鸣筝走到山石之外,林昭昭便断然回头,向着东院而去。
“竹音公子,你怎么在这里,公主见你不在房里,发了好大的脾气,那两个伺候你的丫头,还在前院受刑,你……”
陆鸣筝才来到前院,就撞上了一个正跟无头苍蝇似的满院子里乱转的小丫头,她看到陆鸣筝简直是又惊又喜,若是陆鸣筝今日真在公主府上凭空消失,只怕这满府里服侍的人都免不了要承受桑奇的雷霆之怒。
小丫头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陆鸣筝打断:“大公主现在人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小丫头早就听说过,这个公主府上最受宠的男奴,是个冷若冰霜的主,就连公主面前,他都拿着架子,这样一张举世无双的脸,若不是这样的性子,不知有多少人为之倾倒,偏他只要一张口,就让人心里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于是她也不敢再多话,低头在陆鸣筝身前带路:“大公主就在厅上,竹音公子,请随我来。”
还未入正厅,先听见的是桑奇的喝骂:“连个人都看不好,你们一个个,都嫌活腻了吗?!偌大的公主府,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本公主的府上,养的都是些死人啊!”
“公主息怒,已经派人去找了,竹音公子是奴籍,身上又有伤,即便是跑了,恐怕也出不了蒙巴都,公主别着急,担心气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