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是收了郡主府不少银子的,如今见桑奇动了心,便接着说道:“帖子上说这宴席设在今日黄昏时分,借着一点落日的余晖,更有圣光普照之感,如今时辰也不早了,公主若是有意出席,奴才这就去预备车马。”
“我先去看看竹音,横竖我不到,哪个还敢开席不成。”桑奇将帖子放入管家手上捧着的银盘内,转身向陆鸣筝院中走去,这就是要出席的意思了,管家一面吩咐人预备出行的车轿,一面叮嘱两个侍女,跟上伺候。
陆鸣筝和林昭昭两句话还未说完,就听不远处脚步声传来,陆鸣筝看向林昭昭,嘴唇开合,却未发出声音:“桑奇。”
陆鸣筝侧着脸,向两只立柜看了一眼,林昭昭立即会意,藏身于其中,很快,这脚步声停在了陆鸣筝门前,来人也没有叩门,吱呀一声,门开了。
第75章
陆鸣筝躺在床上, 背对着房门,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似乎是从睡梦中被惊醒, 回头看到桑奇, 正准备下床行礼,却被桑奇按回床上:“你今日感觉怎么样, 吃了御医的药, 可感觉好些了?伤口还疼不疼。”
桑奇的话里柔情缱绻, 仿佛与那个逼着陆鸣筝于深秋时节跳入寒潭取花的不是同一个人,这就是桑奇, 北戎的大公主, 她的温情与狠绝, 都只看她高兴不高兴。
“回公主, 御医的药很好, 伤口已在愈合, 过几日便能行动自如了。”
陆鸣筝仍是淡淡的, 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桑奇大公主,偏就吃他这一套,阿谀献媚的人多了, 陆鸣筝这一点清高自持,就显得格外惹人心动,而顶着这样一副宠辱不惊的面孔却为她舍身挡刀, 更是难得的几分真心。
“这就好, 也算这御医没有白白领我皇家的俸禄,若是治不好你, 我便将他头颅提来,给你谢罪。”桑奇轻轻地为陆鸣筝掖了掖被角, 转头看向了窗台。
“这窗子怎么打开了,你昨日受了寒,身上又有伤,是不宜受风的,照顾你的人在哪里,怎么如此不尽心。”桑奇眉头一皱,转头就要发落伺候陆鸣筝的侍女。
陆鸣筝却伸出一只手来,将桑奇的手握在手里:“是我嫌这屋里闷得慌,自己开的窗子,不关旁人的事。”
经过行刺一事,竹音果真又同自己多亲近了几分,桑奇握了握陆鸣筝的手:“御医说了,你得好好将养些时日,等你的伤养好了,那时也入了冬,我便带着你往皇家林场狩猎去,这几日就也只得先委屈你闷着。”
桑奇一个眼色,跟着伺候的侍女忙将窗子合上:“透透气也没什么,只是吹了冷风,难免就好得慢些,好得越慢,你在这屋子里关得越久,横竖透过窗子向外望,这天四四方方的,又有什么好看,你莫不是嫌这公主府禁锢了你?让你不得自由,才贪看窗外的风景?”
陆鸣筝抬头看着桑奇:“竹音只是个奴隶,就是走出公主府,也没有所谓的自由可言。”
桑奇的手沿着陆鸣筝脸部的轮廓轻轻划过:“你明白就好,不仅如此,你更要明白,你若是出了公主府,可没有如今的好日子过,人呐,还是要知道惜福。”
“是。”
驯人与驯鹰驯犬一样,时刻不能放松,要下功夫细熬,方才能收拾得妥帖,这小奴隶心高气傲,更要时时警醒,以免他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话说完,桑奇提了提裙子,站起身来:“今日雅蓉邀我去清晖楼看天山鼓舞,可惜你有伤在身,不能与我同去,若这一舞真如传闻中那么好,我便将那些僧人请入公主府,给你解闷。”
陆鸣筝撑起身子,半坐起来:“多谢公主。”
桑奇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临行前吩咐几个侍女留在这里,好生伺候着,这些公主府上的贴身侍女,都是北戎女儿出身,让她们伺候一个南骧奴隶,她们心里也都颇有些怨言,但大公主对这奴隶的宠爱人人看在眼里,她们也不敢多说些什么,只能小心伺候着。
“你们都出去。”
桑奇才走了半刻,陆鸣筝便出声赶人,那些侍女虽然乐得清闲,却也受不了一个奴隶以这样的口气对她们说话,那里面年龄最小的一个正打算开口刻薄几句,却被另一个年长些的拦下,几人退出了房门。
还不等走远,那小丫头就咋咋唬唬地开口:“姐姐做什么拦我,凭公主再怎么宠他,他也不过是个南骧奴隶,哪里轮到他对我们颐指气使,我们虽说是公主府的侍女,可也都是北戎民籍,到了年纪是要出府的,他一日为奴,终身为奴,如今风光,等哪日公主厌了弃了,还不是北戎最下贱的奴隶,如今倒是张狂!”
那大的却是个随和的,听了这话,好言劝说道:“你也知道你到了年纪是要出府的,又何必多事呢,如今公主既在兴头上,得罪了他,你又有什么好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门外的声音渐轻,陆鸣筝打发了她们出去,可她们遵照桑奇的吩咐,也不敢真走远了,就在院门口的廊上歇着,陆鸣筝翻身下了床,打开了立柜的门:“出来吧。”。
林昭昭走到窗前:“我知道你叫我回南骧,是为我的安危着想,只是你如今置身公主府内,何等凶险,我若留下,虽帮不了你太多,遇上像昨日那样的情形,彼此也有个照应。”
陆鸣筝看着林昭昭:“凶险?有什么凶险,桑奇吗?如果我想,片刻之内就能取她性命,你看着我在她手上受辱,只当我必定过得辛苦,你又怎么知道,这场游戏里,我不是真正的猎手?区区一个桑奇,和她那些自以为的手腕,你当真觉得我会放在眼里?”
林昭昭愣了:“桑奇的羞辱,侍女们的轻视,你当真全然不放在眼中?”
“她们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陆鸣筝上心。”陆鸣筝一笑:“我如今来到北境,为的是更紧要的事,这些把戏,无非就是为了通过桑奇这道梯子,获得更多北戎王室的情报,你若是看着心里难受,我答应你,来日攻下北戎,我就将桑奇送到你手上,任你折辱,以泄今日之愤。”
陆鸣筝想将林昭昭赶回南骧,话也说得格外尖刻,林昭昭料到他的意思,也不恼:“你这么着急赶我走,可是有什么发现?”
“昨日你与那群刺客对招,难道不觉得他们的武功路数格外熟悉?”
昨日那些刺客使的是弯刀,招式也经过掩藏,没有明显的路数,只是细细想来,却确实有隐隐的熟悉之感。
“蔷薇楼?!”
“正是。”
这下子,连林昭昭也百思不得其解,若说蔷薇楼的人在南骧散播疫病,是为了聚拢财富,控制民心,那到北戎刺杀一个没有实权的大公主,又是为了什么?
“半个月前,大公主府失窃,我才知道原来这大公主府中,还有一处藏宝的密室,严格地说,这间密室不属于桑奇,而是属于它的前任主人,萧行。窃贼找到了密室的入口,却没有密室的钥匙,因此把主意打到了桑奇身上,这才有了这次的行刺。”
林昭昭还是不解:“他们豁出性命,也要拿到密室的钥匙,这密室之中,究竟有什么?”
“这个问题,估计连桑奇自己都不知道,甚至在这伙贼人到来之前,她都不知道在自己的府邸之中,有着这样一间密室。我猜想,他们是打算绑架桑奇,拿到密室的钥匙,再趁着蒙巴都为寻回公主乱成一锅粥,来一出灯下黑,回公主府,趁乱闯进密室窃宝,可谁成想,他们大好的算盘,让你给搅和了。”
林昭昭瞧着陆鸣筝的神色,不禁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这密室里藏着什么了?”
“只是猜测。自南骧出事后,我就在想,蔷薇楼的人在南骧搅动风云,究竟是想获得什么?直到蔷薇楼暴露桑奇府上的密室,又在行刺中露出马脚,我才将蔷薇楼与这间府邸的旧主联系起来。
连久居此地的桑奇尚且不知道,那什么人会知道萧行府上的密室?大抵只能是他的旧日亲信。这些人的后代集结起来,向南骧朝廷发难,无外乎是要替萧行报仇,夺回他所失去的王权,这个密室之中,想必留有萧行的旧日信物,来日他们举兵造反,手握萧行信物,也算是师出有名。”
林昭昭眉头紧皱:“萧行都死了多少年了,这些人为何还如此执迷不悟。”
陆鸣筝缓缓道:“为权,为利,为名,什么为前人复仇,都不过是谋逆的借口。只是他们这一出,着实不太聪明,这里到底是北戎的京都,他们下手的,又是北戎大王捧在手心上的大公主桑奇,大概过不了多久,北戎大王就该查出些首尾,我让你尽快回南骧,也是怕你牵涉其中。”
“那你呢,你留在这里,就不怕北戎借此次刺杀,向南骧开战,到时候内忧外患,你若不能及时回国,陛下岂非少一条臂膀?”
陆鸣筝听着窗外的风声,寒冬降至,这风声是越发的紧了:“我怀疑这萧行的密室里,有陛下一直想要的东西。”
旁人或许一时不能明白陆鸣筝所指,可林昭昭身在局中,却立刻反应过来:“你是怀疑,烈阳兵法,就藏在这间密室里?”
陆鸣筝点了点头:“不错,当年的烈阳兵法,就掌握在萧行和骆一鸣两个人手上,即然如今烈阳兵法不在既明派手中,那就只能从萧行处入手,我原以为萧行的遗物,早已随他兵败,尽数被收入北戎王室囊中,没有想到就在他的府邸之中,还有这样一间密室的存在。”
“这间密室所在何处?”
陆鸣筝看向林昭昭:“连桑奇都没有破解密室之法,你就算知道密室所在,又有何用?”
“萧行师承明镜道人,与既明派算是一体同源,我从小随师父修习武艺,亦通些奇门遁甲之术,你带我去密室看看,姑且一试。”
第76章
陆鸣筝闻言, 却沉默了良久。
“昭昭,我若只是镇抚司指挥使,自然很愿意你为骧国效力, 我寻找烈阳兵法不是一日两日, 可以说,自我接任镇抚司指挥使一职开始, 烈阳兵法便是皇上, 也是镇抚司最隐秘而迫切的心愿, 如今找到萧行的密室,这可能是我们获得烈阳兵法最大的机会, 你说你通晓奇门遁甲之术, 我本该欣喜。
可我在你面前, 却很难单单只做镇抚司指挥使, 有些话即便我不说, 想必你也能体会, 我对你……我只希望你能想明白, 你做得越多,就只能在时局、政局中陷得越深,以后即便你想脱身而去, 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若你现在即刻离开北戎,救回你师父,加在你身上的担子便得解脱, 至于旁的, 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使命,不是你的。”
陆鸣筝任指挥使一职近十年, 他已经习惯将南骧的江山稳固、将皇上放在一切事情之先,那些小儿女缠绵的心思, 他原以为他不会有,他的身份地位,也不许他有,只是随着和林昭昭走得越近,他也知道有些情愫从生根到萌芽,并非他想避就能避得过的。
只是如今南骧风雨飘摇,他自己身上的责任有千斤重,哪怕情根深种,也不容他在此时分神,有些话他不说,是知道即便说了,也终究是不会有结果。
可陆鸣筝今日对林昭昭的这番话,于他而言已是私心用甚,在他看来,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为了南骧的牺牲都不足挂齿,可他如今却劝说林昭昭以自身为念,对于一向善于操纵人心和朝局的镇抚司指挥使,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你这么说,是为了我好,然行至此处,再想袖手旁观,又如何做得到?何况烈阳兵法本就出自我既明派,细算起来,我早已身陷局中。陆大人,我想请问你一件事,当日蔷薇楼攻上青羊谷,到底是事发突然,还是镇抚司刻意引导?”
陆鸣筝看着林昭昭的眼睛,眼里先是一点震惊,再后来竟带上了一丝莫名的笑意:“林姑娘何出此问?”
陆鸣筝没有出言辩解,林昭昭心里那三分疑惑,就算是已证实了七分:“白皎当日虽与蔷薇楼结怨,可事情到底没有真的威胁到蔷薇楼的地位,他们不过赔上了一个不入流的六方,为此与南骧最大的医谷彻底结怨,实在不算一笔划算的买卖,要说他们早就盯上了青羊谷,我却是不信,他们既然想炮制瘟疫笼络民心,那与其与青羊谷翻脸,倒不如与青羊谷合作。
反而是镇抚司,先是封锁了刘慷的府邸,又在江湖盟入京后立即动身离京,如何能叫他们不上心?大人当时在海宁镇获得了三瓶密药,亲自送上青羊谷,如果只为验药,京城离海宁镇比之青羊谷要近上许多,不仅宫里有诸位御医,就连镇抚司本身也配备有药师坐镇。
可大人却将这三瓶密药送上了青羊谷,如今想来,皇上既然早有笼络江湖门派的心思,那青羊谷作为南骧第一医谷,镇抚司又怎么会放弃拖其入局的机会。只可惜青羊谷谷主与我师父交好,对当年既明派的惨状心有余悸,轻易不肯涉足朝堂中事,因此你便想利用他们医者的一点仁心,逼得他们不得不与蔷薇楼站在对立面。”
当初青羊谷受袭,老谷主身死,接着便是师父中毒,南骧瘟疫四起,一桩桩一件件,林昭昭根本无暇细想,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有些问题才渐渐浮上水面。
对于南骧朝廷而言,他们早已没有当年荣医堂可以与青羊谷分足鼎立,从青羊谷学成的医师遍布南骧医馆,无论疫病是否爆发,南骧朝堂都迫切地想把青羊谷收归麾下,哪怕是为了来日与北戎的一场大战,这一步棋都是不得不走。
只是万事都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权势地位的交易既然青羊谷看不上,那仇恨或许就是另一种解法。
“我承认,当初镇抚司的确存了引青羊谷入局的意思,可却并没有想以老谷主之死,逼迫青羊谷不得不与朝廷统一阵线。朝廷想与青羊谷结盟,图的就是青羊谷的药材和医术,赔上一个老谷主,又烧毁了玉绒草,对朝廷百害而无一益。”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鸣筝承认得倒也坦荡,林昭昭相信,陆鸣筝说的是实情,青羊谷的新一辈中,还未有人医术能出老谷主其右,蔷薇楼害死老谷主,确是一场意外,可若溯其因果,镇抚司也难辞其咎。
“陆大人,在其位谋其事,你既是镇抚司指挥使,自当为骧国筹谋,你接近青羊谷、接近既明派,为的是国之大业。老谷主对我有恩,镇抚司的利用,我不可能全无怨言。同样,我亦能理解你对我的亲近之中,带有对既明派的图谋。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本就很难纯粹,更何况大人身居高位,行动皆为了骧国。
今日大人的劝告,昭昭谢过,只是大人若总是在职责与私情间摇摆不定,对我,对大人,都没有好处。试想,大人若是真拿到烈阳兵法,它本就脱身于朝晖剑法,大人总需要既明派的人从旁协助演练,不是我,就是师父,到时候若我派中人当真无此心,大人又将如何做呢?”
陆鸣筝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因为臂上有伤,大量的失血让他面无血色:“诱惑、要挟,朝廷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听陆鸣筝这么说,林昭昭反而轻松下来:“好在经过这一切,知道了南骧百姓的太平生活是如此脆弱,经不起别有用心之人的阴谋诡计,看过了北戎的骧国奴隶过着怎样受人凌辱,我的心意反而坚定了下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陆大人,我亦为我能身在局中,能为骧国百姓略尽绵薄之力而感到庆幸。”
林昭昭直白的质问,在陆鸣筝的意料之外,可她在得到陆鸣筝肯定的答复后,却仍然做出如此决定,这更在陆鸣筝的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