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太阳很好,是整个冬日里难得的晴天,身为队中军医的白皎站在林昭昭身边,正午一过,三十里外京城之中,蔷薇楼一案主犯,皆斩于断头台前。
“徐遥替我向皇上求情,请求皇上允我将师父的尸身接回五荒山安葬,皇上准了。”
军务繁忙,林昭昭不得脱身,收敛尸身一事,托付给了陆府,老管家心善,已经领了人去,将程峰的尸身带回陆府安置,明天一早便运往五荒山,谋逆罪人不得举报丧仪,只由林鸢作为既明派后人,为程峰安葬。
“我知道,蔷薇楼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师父死得并不冤枉。”
白皎握住林昭昭的手,自从她成为归正军主将,林昭昭便没有踏出过这个军营一步,即便是深夜,她营中的烛火,也总在丑时后方才熄灭,烈阳兵法不易学,更不易精,即便她已是这世上唯一熟悉朝晖剑法之人,也须得为其下一番苦功夫。
“烈阳兵法出事,当年萧行的军功又被百姓们提起,再加上日前蔷薇楼以为萧行平反为名举事,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如今物议如沸,坊间传闻,说皇上有意重审当年萧行一案,若是真能重审,想必这么多年来既明派身上的污名亦可洗雪,只可惜程门主……”
不知是否是日夜研读烈阳兵法的缘故,提起萧行,林昭昭总有莫名的熟悉之感,这位已经在百年前殒命的怀安王,不论旁人是臧是否,林昭昭却是笃定,能创造出烈阳兵法之人,定是心怀报国之志,绝不可能里通外国。
“无论是否沉冤得雪,既明派的过去已经注定,可它还有它的将来,有我,有林鸢,还会有更多其它的人。身上的毁誉都不过过眼云烟,唯有脚下之路,才是最切实紧要的。”
看着现在的林昭昭,白皎时常想起当日她们在霍玲处初见的情形,她着急救人的神色,她为受害女子鸣冤的决心,林昭昭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又似乎变了很多。
一年后,潜伏北戎的陆鸣筝传来回信,北戎拿谷部起兵,迪杰夫身死,北境大乱,一百多年后,南骧终于等来收复北地的时机。
通过桑奇,陆鸣筝不单获取了北戎各高层间的情报,甚至官居高位,有左右北戎战局之力,这次迪杰夫身死,一半是拿谷部刺杀,一半也有陆鸣筝推波助澜的结果,当年北戎利用骧国内部分裂的局面,一举攻入皇城,今时今日,它自己也走上了这样的一条路。
归正大军出皇城之时,皇帝萧以珩亲自为林昭昭加冠,送大军远征,这只队伍里,不单有各地的征兵,也有骧国武林中人,皇上命令,这次归正军招兵,不以门户为见,从军者若为武林人士,准许其保留门派名号,等到他日班师,可以以门派之名计算战功。
这是骧国史上第一次,正统皇权对武林门派的承认。
“诸位将士,今日远征,为了骧国、为了南骧和北境的骧国百姓,朕盼着你们能收复故土,一统江山!”
“收复故土,一统江山!”五万将士摔下手中的酒碗,等待皇上一声号令。
“出征!”
林昭昭身下的骏马向前飞驰,她的身后是翻飞的战旗,还有浩浩大军。
第101章
极地十狱, 寒冰地狱的狂风扫向万年不曾消融的冰山,数道冰刃随无数冰渣而来,在丁二七的脸上留下血痕, 还未来得及低落在冰面的血水, 在空中便绽出一朵血色的冰花。
茫茫无边的雪峰,在永不落山的太阳光照射下, 冰面眩目, 这里没有人、没有任何活物, 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因为极低的温度, 魂身僵硬而麻木, 丁二七知道, 自己已经在寒冰地狱里走了很久很久了, 久到他的双眼已经产生了雪盲, 眼前只有大片模糊的白光。
这里不需要方向, 地狱的尽头, 只会是下一重地狱,可丁二七只能向前走,背着加在他身上沉重的枷锁, 只要他停下脚步,立刻就会被风雪埋没。
冰面上,丁二七的枷锁再一次砸出一地冰花, 因为双目不能视物, 他只能一次次跌倒在面前的沟壑之中,慌乱之中, 他的双手撑在冰面上,撕下一层血肉。
“丁二七!”
又来了, 地狱给他以沉重的折磨,又给他以甜蜜的幻想,只要他肉身所承受的痛苦越是剧烈,他就越能清楚地听见、看见林昭昭的声与影,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丁二七甘之如饴。
“昭昭。”
在丁二七的幻境里,林昭昭总是笑着向他跑来,提着一盏荷花灯,跟他说,把心愿寄予荷花,放在河面上,就能飘向天河,被天神听见。
那年生辰,泸州河上的那盏灯,林昭昭放的灯被丁二七收下,大概就是因为如此,天神没能收到林昭昭的心意,丁二七没有轮回,没有安乐,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流转在十狱之中,受不尽的磨难,走不出的风雪。
丁二七将手伸向怀中,荷花灯还在,天神没能收到的心意,却被丁二七悄悄珍藏了起来。
今天他伤得格外重,所以这幻象也格外温柔,林昭昭的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甚至能感觉林昭昭传来的体温,以及低落在他颈上的一滴热泪。
泪水?丁二七眉头皱了起来,他从未想过让林昭昭流泪。
丁二七忘了自己的手上血肉模糊,伸出手为林昭昭拭泪,可今日不知为何,这幻象便不肯顺他的心意,怎么也止不住。
“丁二七,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来得太晚了。”
丁二七的呼吸越来越急,眉头也越来越紧,难道阎罗殿不止要他□□受尽折磨,连最后一点幻象都不肯施舍给他,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丁二七心生恐惧,那莫过于将林昭昭也拖到这地狱里来。
丁二七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要将这个幻象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已经舍弃了所有的一切,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够失去的,地府的所有惩罚他都甘愿承受,他们不能把林昭昭送到这里来,他们绝不会把林昭昭送到这里来。
“丁二七!”
再一次,林昭昭迎着风雪飞奔,紧紧地环抱着丁二七,她的体温覆盖在丁二七身后,哽咽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你不要走,我带你出去,我们出去。”
“是假的,你是假的!昭昭不会来的,你们还想要什么,尽管来拿走好了,昭昭不会到地狱里来的,她在骧国,她要收复北境,她要回去五荒山,她的人生还有很长,我知道,这是幻术,寒冰地狱过后,又是什么?尽管冲我来好了。”
丁二七的脑子很乱,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空旷的雪域里,他的声音夹在风声之中,再声嘶力竭的哭喊也会被瞬间吹散,可是没有关系,他的话是说给地府听的,他要让他们知道,他不会相信这样的幻象,他一点都不为此恐惧。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满脸的泪水,照出了丁二七的自欺欺人。
“不是幻象,真的是我,我是昭昭,丁二七,你回头看着我。”
林昭昭的双手轻轻搭在丁二七的肩上,拉着他转过身来,她把手覆盖在丁二七的双眼之上,一阵暖流流转在丁二七的双眼之间,林昭昭慢慢撤开手,丁二七艰难地睁开双眼,他先看见的,是刺目的日光,然后,是林昭昭柔软的脸。
“昭昭?”
“是我,我在这里,我来带你出去。”
林昭昭双手捧着丁二七的脸,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五年了,我用了五年时间,终于来到了这里,来到你的身边,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丁二七不止看见了林昭昭,还看见了在林昭昭身后站着的黑白无常,他终于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象,林昭昭也不再是从前的林昭昭,她的身边晕染着一圈若隐若现的神光,丁二七半神之身,这神光他再熟悉不过。
五年,归正军收复北境国土,数十万骧国奴隶,终于恢复自由之身,北戎与骧国止刀兵,退回北境,历时百余年,骧国人终于等来了他们期盼已久的和平,而林昭昭也随着白无常的指引,走上了登临神座之路。
当年白无常在东岳大帝手中得到神谕,林昭昭命中注定得升仙界,而丁二七的劫数,也将止于林昭昭升仙之时。
当年丁二七化煞,升仙之路被迫中止,不单单是因为地府办事不力,没能阻止两国大战中亡魂堕落鬼道,导致煞气四溢,阻断丁二七登仙之路,更是因为他身死之时胸中仍有悔和愧,历经人生八苦,却未能超脱。
一场阴婚,从来就不是什么阴差阳错,林昭昭注定要做丁二七的引路人,带他走出迷障,回归正路。
“殿下,当年你升仙受阻,如今补受十狱之劫,功德圆满,我奉东岳大帝之令,特来此带你出极狱,阎罗殿那边已经销案,你的极狱之刑,止于今日。”
白无常手中旗帜一挥,冰山消融,大地开封,丁二七与林昭昭眼前万物流转,只有白无常的声音还回响在他们二人的耳边:“昭明神女,我二人职责已尽,剩下的便交给你了。”
“多谢二位。”
这一声道谢,林昭昭出自真心,五年前白无常的一番话,带她走向今日,若非当年黑白无常封印她的记忆,或许她也不会这么快走上登仙之路,而丁二七也不知还要在极狱之中,再忍受多久的煎熬。
丁二七一言不发,任林昭昭牵着他的手走过重重迷障,走到一座仙山脚下,这里仙鹤环绕、瑞气升腾,唯有一座竹屋,同当年五荒山上一模一样。
竹屋前,是一眼清泉,林昭昭领着丁二七在泉水旁坐下,亲手解开他的长发:“这是东岳山脚下灵泉,它能洗去尘世污秽,也能洗去你身上的所有伤病,待你沐浴更衣后,便能重返东岳神殿。”
当年的萧行没有登上的神座,今日近在咫尺,而带着他重返仙路的,正是他的爱人。
“其实不管你是神、是人、还是鬼,我都不在乎,我要的是什么,你知道的。”
这样的一间竹屋,陪着自己的丁二七,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这几乎就是林昭昭梦想中的全部,如果说林昭昭的神性源自于她悲悯世人的天性,那么这一点点小小的欲求,就是她神性之中一点人性的火种,爱人则爱己,爱己则爱人,这就是东岳座下昭明神女。
丁二七看着林昭昭的眼睛,一点点地向她靠近,一个轻柔的吻,先是落在她眉间,然后是眼睛,最后落在她的唇上,柔和的春意,开在清泉边。
东岳神山,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天阶,林昭昭与丁二七牵着彼此的手,拾级而上,云雾走过他们的身边,从前的一幕幕,清晰得如在眼前。
那一日过后,四海五岳皆知,东岳大帝座下添了一对男女武神,持鸳鸯双剑,扫天下不平事,人间神庙里,加塑了他们的神像金身,男武神右手执剑,左手手心上,托着一盏荷花灯。
每年七月初七日,双神庙内挤满善男信女,他们手持荷花灯一盏,向神明祈求,良人终成眷属,无论是疾病、生死、恩仇,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每当这个时候,林昭昭总是笑着,向信众赐下她的福祉。
“你看,那个是谁。”
丁二七一手牵着林昭昭,一手向台前一指,有个约莫六十几岁的老妇人,身后跟着数十位弟子,众弟子注视之下,她虔诚地将一盏荷花灯放在双神座前,她既不求财,也不求寿,一柄长剑放在蒲团前。
“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一转眼,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不知您近来可好?自从归正军凯旋,两境未起烽烟,百姓安居乐业,各门派也逐渐壮大,我没有给你丢人,如今既明派内外门中,共计弟子七百余人,您总说咱们小门小户,可是只要坚守正道,必能等到同路之人。
您说的是对的,这条路,徒儿走了几十年,路漫漫且修远,同行之人越来越多,原来天之既明,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一点朝晖,这大概就是先辈们想要对我们后人说的吧。”
这是林鸢,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是一门之主,每年清明寒食,她都会回到五荒山,替林昭昭打理程峰的坟墓,今年,林鸢也将要卸任掌门之位,将既明派交到后人手里,今日前来,就是想再同自己的师父说几句话,告诉她,这些年虽然她不在身边,可自己没有辜负她的嘱托,一直在找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走得很好。
第102章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都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看管天牢的衙役今天使了些银子,送来的晚饭不仅有酒, 还有下酒的猪头肉, 如今三伏盛夏,这天牢里闷热异常, 人从早到晚地犯困, 好容易挨到傍晚, 正是疏散疏散的时候,衙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背着上官苦中作乐。
他们不过是最内圈的衙役, 这天牢内外三道门, 都有负刀的甲兵把守, 再外面, 还有昼夜巡逻的京畿营, 是以小饮几杯消暑, 误不了多大的事。
只可惜这酒还没喝,就叫那疯女人的唱腔败了兴致,自从收复北境, 将这些北戎贵族拿入天牢,就只有这个女人,日也唱, 夜也唱, 再好的曲子,也叫那女人唱得哀怨癫狂, 听得人心里也发毛。
那衙役王灿把自己的酒碗添满,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可怜, 堂堂北戎大公主,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人不人鬼不鬼的,就这么在天牢里等死,所以这出生时天潢贵胄,临了了落魄潦倒,还不如你我,虽没享过人上人的福,太太平平一世也就罢了。”
这话说完,另一个衙役凑近他耳边,话里带笑:“这北戎大公主桑奇,听说也是个妙人儿,年近三十还未出阁,从前豢养男宠、出入青楼,无乐不作的,过得比男人还快活几分,如今这夜夜空虚,自然是难耐得很。”
牢里经年不见天日,又一月才轮得一次休沐,谈到女人,心里都发痒,又有几杯酒下肚,让人这么一说,王灿也觉得骨头酥软起来,再听桑奇的歌声,都不似之前凄婉,不自觉又多喝了几杯。
“要我说,这北戎人从前是怎么对咱们骧国人的,就这桑奇公主的手上,就不知有多少条人命,如今我们收回故都,他们成了阶下囚,一日三餐吃着咱们骧国的粮食不说,还劳动咱们兄弟日夜辛苦,这北戎的女人,也该让咱们兄弟快活快活,就这么送上断头台,也是浪费。”
听那衙役这么说,王灿只觉得酒也醒了三分:“这天牢有天牢的规矩,凌辱女犯,那可是死罪。”
那人仗着有几分酒气壮胆,声音也大了起来:“别的女犯或许不成,这桑奇见到咱们,只怕高兴还来不及,怎么算是凌辱?再说了,这北戎人,是猪、是狗,唯独不能算人,也就是老子入的不是军籍,否则也随抚顺将军、昭远将军上战场,杀尽北戎狗,那才畅快。如今这些北戎王室落在咱们哥几个手上,不能出这口恶气,也枉为骧国人了。”
“可我听说昭远将军有令,归正军进军北戎,不伤妇孺,这桑奇再怎么说也只是后宫女眷……”
王灿的话还没有说完,对面两个衙役已经站起身来:“刘大哥说得对,横竖这桑奇也是马上要死的人了,临死前让哥几个爽一把,也算是她行善积德,今日咱哥几个就来尝尝,这公主究竟是什么滋味,王灿,你要没有这个胆子,就老实在这坐着,今天的事若是传出去,这帐可就全算在你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