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大雪之中,送行的梆子声由远到近,林昭昭关上了被北风推开的窗户,回过身去,却看到了站在她房中的黑无常。
“林昭昭,萧行一案已有定论,鬼犯萧行,以不赦之罪,打入无极地狱,永世不得超脱,我奉地府之令,前来消除萧行留存人世间的一切痕迹。”
黑无常手上拿着的,正是当年长乐镇义庄内,林昭昭与丁二七的一纸婚书。
第99章
林昭昭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面对黑无常,她明知再怎么争也只是徒劳,可就算是徒劳, 她也想为自己再争上一争:“地府管阴间之事, 可我还是生人,大人凭什么定我的罪?”
黑无常的本职, 是镇压恶鬼, 绞杀凶灵, 比起其他鬼差,身上杀伐之气更甚, 林昭昭虽然看不清他的面目, 却本能地心生恐惧, 可是此时此刻, 她知道若是自己再退一步, 她就连最后一点和丁二七的过往, 也要留不住了。
“不错, 你是生人,阳寿未尽,一切是非功过, 都还是未定之数,在你的魂身到达死界之前,地府不会定你之罪, 我也并非地府的行刑之官, 今日前来,只是为了萧行一案。”
“我不认识什么萧行!”林昭昭将朝晖剑握在手中, 指向黑无常,眼里却含着泪:“同我成婚的是丁二七, 陪着我走过这上百个日夜的,也是丁二七,你既然口口声声说我无罪,那你们把丁二七还给我!”
朝晖剑伤不了亡魂,何况黑无常是由天地罡气所化的无魂之身,他手下斩过的恶鬼无数,可都没有眼前这个胡搅蛮缠的小丫头来得棘手。
两人沉默着对峙了片刻,只听得一声叹息声响,黑无常的身边白光一闪,白无常就这么落在他的身侧:“姑娘,萧行也好,丁二七也罢,你们阴阳有别,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更是注定了不得善果,你又何必执着于此,何况消去你的记忆,对你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是解脱还是惩罚,总得我说了才算。我当然知道我和丁二七的感情不容于世,可是它既然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就不容旁人轻易将它抹杀。”从前林昭昭敢直面鬼差和亡魂,是因为她知道她的身后站着丁二七,如今她身后空无一物,可她的心却比从前还要勇敢。
“两位大人,我答应了皇上,替他拿回本属于骧国的领土,让身处北戎的骧国遗民,能回到自己的家园,我只求你们再给我一年时间,一年后,我自愿身归九幽,同丁二七一起受刑。”
“荒唐!”
黑无常手中法器一挥,魂力化作一鞭,打在林昭昭的魂魄之上,林昭昭受此一击,跪倒在地,只觉得自己像是由内而外被削去一层,那种痛,非肉身之痛可以比拟。
“你当极狱之刑是什么?与地府极狱相比,这点疼痛尚不足万一,天地之间,没有比这更重、更无望的刑罚,你连这点疼痛都受不住,竟然口口声声说要与鬼犯一同受刑?!”
是吗?原来丁二七在这之后的每一天,都要比这痛上千万倍吗?
林昭昭艰难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又脱力跌落在地,可她没有放弃,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再一次提着朝晖剑站起来,她的眼神比黑无常出手前还要坚定:“我会陪着丁二七,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面对的是什么。”
“你!”
黑无常扬起手来,可第二鞭还未挥出,就被白无常拦了下来:“好了好了,天下有情人莫不如是,你越是要劝她回头,只怕她越是心若磐石。”
黑无常看似冷面无情,可是在萧行一案中,却是他数度开口,向地府请求重审萧行一案,给萧行一个决断,而林昭昭之所以如今深陷其中,也是地府插手,将她作为萧行揭开当年真相的一个引子,作为让萧行放下心中怨恨,不至于再度化煞的一个诱饵。
如果黑无常眼睁睁地看着林昭昭为此再赔上一条性命,那这一切,尽管他们可能不会承认,却诚然是地府一手种下的恶果。
“姑娘,鬼差办事,你也是见过的,新死鬼魂魄不稳,看见鬼差的令旗,便一路跟着,走到投石殿,走上奈何桥,孟婆汤一喝,往事都是过眼云烟,何况你这一生,没有做过一件恶事,没有杀过一个好人,就算是你死了,也不会被投入极狱,我劝你,还是不要做傻事。”
白无常倒是比黑无常要冷静得多,也耐心得多,这缘和孽既然已经结下,要开解总是难的,可是丁二七也好,林昭昭也罢,要劝服这些犟种,用强才是下策中的下策。
原来他们同生难,要共死也不能如愿吗?所谓天道,难道就真的无情至此,只许他们相逢,却不能让他们相守,丁二七等了一百年,就只等到了他们这短短一百余日的光阴。
黑无常冷哼了一声:“实话告诉你,今夜我们前来,是奉了地府之令,无论你情愿与否,与丁二七的这一段过往,我们都必须要抹去,之所以跟你耗到现在,是体谅你无端卷入阴间是非,你再这么执迷不悟……”
黑无常的话还没有说完,林昭昭的朝晖剑已抬至颈边:“好,我自知于两位大人而言,这柄朝晖剑不过凡铁,伤不了大人分毫,我肉体凡胎,可倒要试试,我身死之后,究竟是不是会听凭鬼差摆布,自愿喝下孟婆汤,抛下与丁二七的一切。”
这一下,连白无常也无可奈何,要知道,林昭昭不仅是阳寿未尽,她的身上,还牵挂着北戎和南骧两国国运,她的生死命运,已经因为地府的干涉而生出变数,若今夜她葬身此地,恐怕北戎南骧两国数万人的命数也要随之更改。
“林姑娘,你要想再见到萧行,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这一下,不单是林昭昭看向白无常,连黑无常也不解,萧行的极狱之罪,是十殿阎罗会审,定下的铁罪,既然罪无可赦,林昭昭要如何才能与丁二七重逢?
“当年萧行为国捐躯,其魂身登仙格,从此魂离六道,不入轮回,若不是他受煞气引诱堕落,如今以他的仙身,自然能穿行阴阳两界,也不会被困在极狱之中了。”
白无常的话点到为止,凡人升仙,谈何容易,林昭昭与萧行,都背负着为两国,为万民一战的命运,可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谁也不得而知,黑无常听完这话,眉头紧皱,却不发一言。
“再者,仙人降世,必得经受经历大痛,方才能有大悟,那些难以承受的苦痛回忆,即便是一时尘封,等到登仙之时,也会尽数复原,林昭昭,我说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林昭昭不知道,这究竟是白无常为了安慰自己,给自己种下的一点希望,还是真的如他所说,自己只要功德圆满,得登仙路,就能找回失去的记忆,去到极狱,救回丁二七,可此时此刻,除了相信,林昭昭已经别无选择。
“既然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就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记住,人生有得便有失,有失便有得,阴阳往复,无有尽头。”
话说完,白无常手中拂尘一扫,林昭昭松开了手中的朝晖剑,跌落在地。
“咱们走吧。”
白无常转身离去,黑无常看了一眼林昭昭,沉着脸,捻了个决,下一刻,林昭昭便和衣躺在床上,黑无常也不再看,跟着白无常去了。
“你方才的那番话,可是知道了些什么?你为了捉拿萧行,亲自去东岳大帝处请来降业金钟,是东岳大帝对萧行一案别有决议,还是林昭昭真的命定仙格?”
白无常松了松筋骨,今晚月色很好,正宜出行动土乔迁嫁娶,他今夜还有几个亡魂等着他引渡,便冲着黑无常一摆手:“此乃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你同林昭昭说的时候,怎么不说天机不可泄露,话都让你说完了,如今倒卖起乖来?”
白无常向屋内一抬头:“你倒是说说,我说过什么?她还记得什么?”
话音一落,白无常不见了形迹,夜风之中,林昭昭院外,只余一袭黑衣。
而院内,林昭昭房中,书案上,那些林昭昭一笔一画记下的书稿,也如云雾般消散,尘寰之中,再无丁二七。
皇上朱笔御批,谋逆一案一应主犯,瑛王萧冲、吏部尚书耿忠、蔷薇楼楼主程峰、梅尊罥娘、兰尊白行恺、菊尊瑶红、具于腊月初七日问斩,一应从犯论罪下狱,当日依附蔷薇楼行谋逆之事的江湖门派,皆夺其名,不得再存于骧国之中。
谋逆之罪,罪无可赦,可皇上不仅没有株连一应案犯的亲族,除了蔷薇楼之外,其余涉案的江湖门派,皇上甚至没有派追兵追拿,只是不许其再于骧国境内设立门户,不得再招揽门徒,比起当年的既明派,可谓是格外开恩了。
萧以珩不是一个残暴嗜血的君王自是一方面,更紧要的是,南骧眼下最迫在眉睫的事,便是操练烈阳兵法,收复北境失地,要追拿所有涉案的江湖门派,便要耗费许多人力物力,而这换来的,也不过是多几个人伏法。大部分的逆党也不过是被权欲裹挟,如今主谋都已倒台,他们也难掀起什么风浪,倒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
而林昭昭也得皇上恩旨,前来天牢与程峰做最后的告别,只是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数十年容颜如旧的程峰,竟已须发皆白。
第100章
“你来了。”
皇上的旨意下来了, 他们都知道,这一别即是永别,当林昭昭拎着食盒, 走进天牢的大门, 程峰收起了所有的伪装,招呼林昭昭在他身边坐下, 仿佛他们还在从前的五荒山, 林昭昭在外面玩得累了、饿了, 回到竹屋里,海域师父在等着她回家。
“师父, 我来了。”
林昭昭手上的食盒里, 提着的都是程峰从前爱吃的小菜, 一罐鸡汤, 是林昭昭从五荒山带回来的冬笋, 用小火煨了两个时辰, 送到程峰手上, 汤还是温热的。
程峰从林昭昭手中接过汤罐,拿起瓷勺喝了一口:“上一次尝你的手艺,竟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好容易养大的鸡,毁在你那半罐盐上,为了哄着你高兴, 一顿饭吃下去, 那一天家里的水缸,都快叫我喝空了。”
程峰当日受丁二七一剑, 虽然不致命,却也伤及了心肺, 如今话说得很慢,林昭昭一边听,一边向他杯里斟酒。
“我也想不明白,明明我从不叫你烧菜,可你这手艺,怎么就好起来了;明明我最不希望你长大,怎么如今,也变成个大姑娘了。”
林昭昭拿过杯子,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轻轻碰了碰程峰的杯沿:“大概这世间许多事,都是不由人的。”
程峰没有说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师徒二人对饮了三杯,越是知道今夜永别,有些话越不知从何谈起,三杯酒后,林昭昭在程峰面前跪下:“师父,是徒儿不孝。”
“傻孩子,你何曾不孝?是没有一早看破我的图谋,知道我不过是利用你做我远遁山野的伪装?还是明明我的剑都已经刺穿你的血肉,你却选择了反击,没有坐以待毙?”
程峰拉了拉林昭昭的手,可她还是跪在地上,执拗地不肯抬头:“师父,如果当日我没有站出来,没有向你刺出那一剑,是不是你就不会被困在这天牢里,更不会被押赴刑场,师父,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如果,我养了你十几年,你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在一开始,就选择了站在蔷薇楼的对面,那这个楼主不论是我,还是旁人,你都不会放任他阴谋得逞。
更何况在你的心里,还有千千万万的骧国子民,江山易主,站在顶峰的人各有得失,可对百姓而言,尤其是对南骧的百姓而言,牵动的却是他们的性命和生计,你没有做错什么,无需为此自责。”
“师父,那你呢,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程峰这一生,前三十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的师父对他说,活着就是为了报仇,那些死去的人都在天上看着,都在等着,等着恶有恶报,等着他们这些活着的人给出答复,所以他不用去想,他的剑永远指着萧氏皇城的方向。
后三十年,他却几度思考过,他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第一次,是他师父离世的时候,第二次,是极寻常的一日,林昭昭嚷嚷着肚子饿了,要他烧一道栗子猪手的时候,第三次,就是今日,林昭昭跪在这里,抬起头问他的时候。
可程峰却没有直接回答林昭昭的话:“昭昭,你知不知道,我明明收养了你,却直到那日你在五荒山上问我,我才向你提起既明派的过去,是为了什么?”
林昭昭摇了摇头,而程峰也像是没有在等待林昭昭的回答。
“那些兽戏班子驯兽,通常要选些刚出生的幼兽,它们从小就被关在笼子里,听的是同一群人的指令,做的对,便给吃食,做的不对,就给鞭子,只有这样,等那些小兽长大了,他们就不会思考自己在做的是什么,只会想到吃食和鞭子,至于究竟要做什么,只有执鞭之人说的才算。”
程峰轻轻地摸了摸林昭昭的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怎么让一个孩子失去自己的思考,失去自己的人生,成为别人生命的延续和工具,可我还是忍不住想看一看,如果我能在天地间自由生长,如果我的心里有自己的是非对错,那会是什么样子。”
林昭昭不敢再看程峰的眼睛,她低下头,泪水落在天牢的地上,地上满是尘土,泪水落下去,转眼就看不见了。
“路是自己选的,走上这条路,我就能想到会有今天,你能站出来,站在我的对面,昭昭,师父很高兴,师父也想对自己的师父说一句,师父,你错了。昭昭,你本该有自己的人生,可是我没有,因为我不敢,但你站出来了,你站出来了,我也就解脱了。”
不知何时,狱守来到了天牢的门前,他对着林昭昭行了个礼:“昭远将军,时辰快到了。”
林昭昭抹去脸上的泪水,给程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不论是非对错,没有程峰,便没有她林昭昭,她这一条命,当年差点葬送在程峰手上,可也是因为程峰,她才能成为如今的林昭昭。
“去吧,你的人生在自己手里,师父祝你,从此天高海阔。”
程峰行刑的那日,林昭昭没有去观刑,日前皇上在九台山划出一块练兵场,五万军士,命名归正军,由抚顺将军作为主帅,昭远将军为主将,操练烈阳兵法,以备来日收复北境一战,林昭昭这些时日起宿军中,带领士兵备战。
她每天夜里沙盘演练烈阳兵法,白日带兵,林鸢都跟随在侧,她也成为既明派几代弟子之中,唯一一个同步学习朝晖剑法与烈阳兵法之人。
林昭昭的日子很快便被兵务填满,她虽出自江湖,可从未领兵作战,除了烈阳兵法外,她跟随着抚顺将军一遍一遍地熟悉百年前的北戎之战,那些有名的战役,多半是出于萧行的手笔,林昭昭不免好奇,这样一个不世出帅才,何至于沦为叛国之臣?
更不知为何的是,每当四下无人之时,她总是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回过神来,她也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说给谁听?
说来荒唐,想起这个本就不存在的“谁”时,林昭昭心里就好像空了一块,就连繁忙的军务,也不能将这个缝隙填满。
经过蔷薇楼事变,皇上全灭了瑛王一党,也压下朝堂之上长达几十年的争议,北境一战,成为南骧必行之局,有了林昭昭手中的烈阳兵法,人们又想起了当年萧行在北境取得的数场大捷,一时之间,骧国人心鼓舞,期盼中的南北统一,收归故土,或许很快就要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