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破浪的第五十四天
水下， 冰冷，昏暗。
唐千云骤然砸入水中，身体瞬间沉重下去。她仅张开了一下眼睛， 就在应激下紧紧闭上， 只看过一眼的浑浊发绿的池水却深深烙在了她的脑海中。
在向鼻腔耳道内涌进， 缠绕住她的挣扎的四肢，将她往更深的地方拉去。
一时间， 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什么感官和理智也都丧失了，只有冰冷和巨大的恐慌。
可无尽的下沉突然停滞。
仅半息，一双手便稳稳地托住她的身子，磐石似得，带着极强的力量感， 掐着她的腰侧， 将她朝上带了带。
唐千云挣扎着睁开眼睛， 忍着不适， 透过浑绿的池水看见和挨她得极近的人——宋人寻。
她面上带着极不合时宜的礼貌微笑，像是每一次戏下见面打招呼那样， 笑得标准又合乎礼度。
脑后长发如瀑，随池水飘散，遮掩她的脸忽明忽暗。
落在此情此景中，无异于恐怖片现场！
唐千云忘了呼吸，本就因落水而恐慌的心跳得更快了， 沉重急促地敲击着，几欲跳出胸膛！她四肢扑腾， 努力睁大眼睛，看向岸上一团团模糊的黑色身影， 张嘴就要呼救！
可还没等她发出声音，就先咽了一口腥臭的池水。
没等她呛出来，嘴就先一步迅速被人捂住了。
宋人寻腾出一只手来，另一只手还稳稳掐着她的腰，下巴朝上方点了点，向她眨眨眼睛，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示意，示意她会带她上去。
她感觉自己在水中，轻飘飘地被推动了。
在水下翻滚凌乱的衣袍中，宋人寻纤瘦的手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力量，托着她，匍匐在水下向池边游去。只要两人的视线对上，她便会冲着自己礼貌微笑。
落水不过数十秒，唐千云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宋人寻的每一个行为都在她意料之外，唐千云脑中嗡嗡、混沌一片，忽听头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爆呵，极具穿透力地破入池中——
“愣着干嘛！都给朕下去！下去救人啊！”
噗通噗通的跳水声接连响起，张宗瑞老师的台词力量感太强，定海神针似得，唤回唐千云的理智。
几个会水的龙套们向她们游来，唐千云听着岸边愈发清晰的“爱妃、爱妃”的呼唤，一颗心终于在混乱的场面中渐渐平复下来，看向“爱妃”本人——
宋人寻掐着她的腰，将她托举上水面，自己伏在水下不出，将她稳稳地移交到“小太监”们的手里。
她还不明白此举何意，心中正警惕，演她婢子的小宫女紧接着一声欣喜，“娘娘！”
唐千云：？
一句句台本上没写过的台词接连唤出：
“爱妃、爱妃呢！朕的爱妃！”
“皇上！元妃娘娘在这里！”
在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另一张苍白的脸浮出水面，端一幅虚弱半昏迷的模样，俨然身在戏中。
不仅是宋人寻，居然就连这些龙套们，都顺着演下来了？
唐千云满目荒唐，难以置信地四下环顾，好些个犹犹豫豫摸不清状况的工作人员们，分明也和她一样茫然。
情况好像非常危急，又好像还没那么急似得，总导演吕张居然也没喊停，唐千云眼睁睁地看着摄像带着镜头拍过去，给宋人寻一个特写。
她朝着自己的方向，给了镜头一个侧脸，微微扬着下巴，牵动唇角，按照剧本向她嘲讽地笑了。
视若蝼蚁。
那一刻，唐千云真的觉得，自己的生命在宋人寻眼中，是轻贱的。
一句话轰然冲上唐千云的脑海——
宋人寻这个疯子！
心脏还残留着方才的恐惧感，人与戏的边界开始模糊，唐千云看着宋人寻被龙套们扶上岸，远远儿地对上宋人寻那张娇嫩的脸，心中不可遏制地升起恐惧。
她下意识想要找导演，把这荒诞的戏停掉。
数十步开外，吕张僵直在原地，“卡”都悬在嗓子眼了，就是喊不出，一手紧紧攥着他的凉茶缸，捏得指节发白，唐千云的目光甫一寻过来，他就立马感受到了。
她一张脸上再也不见那副骄纵和盛气凌人，身子哆哆嗦嗦的，掩在吸饱了水沉重的戏服下，忍不住发颤，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
俩人隔着段距离一对视，吕张反而心中稍定。
他把唐千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全须全尾的，好像没什么问题，他又复看向她身后的宋人寻。
不一会儿功夫，吕张视线一一在下水的演员们身上巡梭过一遍，长长一息后，他松口气，没敢坐，把凉茶缸放下了，自己就站在监视器后，紧盯现场。
镜头进一步跟进，闹剧一般的场面，竟配合的每一丝都恰到好处。
饰演皇帝的张宗瑞对昔日宠爱的德妃视而不见，从她身边匆匆掠过，握住了被宫人扶住的元妃的手。
只见她身子娇软，在皇帝身上轻轻一倚，气势却半点不弱，悠悠抬眼复又望向假山的位置，那里站着的人，正是知道“元妃”已是妖物的国师！
四号机位摄影师很快从混乱中反应过来，把镜头跟过去，吕张暗叫一声“好”，提着一口气看向秦翰音——
完美无缺、不偏不倚地出现在监视器里，他看到了秦翰音向他投来求助的眼神！
吕张：！
镜头从特写给到中景，秦翰音犹犹豫豫不知道要不要跟上，不知道要怎么接戏的小动作暴露无遗，吕张差点张口骂人。
“卡——！”
薄云飘散，阳乌乍明。
导演这一声喊停，从主演到配角，再到工作人员们，才恍惚着停下来，觉得口干舌燥，手脸发麻。
具是吓得。
几个主演反应最快，宋人寻第一时间从张宗瑞老师身上起来，对方礼貌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温声问她刚才下水有没有受伤，随后又问向唐千云的情况。
几个饰演宫女太监的演员们皆是如此，一双双眼睛晶亮亮的，兴奋交流自己刚才的操作。
刺激！
之前的哪一次即兴都没这回的刺激！能够让他们有这么大的发挥余地！
这回他们怎么着也能在镜头里多挣几秒吧！
人类兴奋的气息太热烈，池水潮湿的味道都压不住，浓烈地像盛夏绽开的花。
小宝石目光被叽叽喳喳的群演们吸引，见着眼前张宗瑞老师气息也不错，眼神很欣赏似的，估摸着自己接德妃踩手的那段即兴，应该是没出错。
她心下有些高兴，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看向说自己没事，却还在发颤的唐千云，小声问她，“唐老师，你冷吗？”
人类的身体很脆弱，她下水一趟一点问题都没有，但现在起风了，她猜测这个漂亮脆弱的人类会冷。
小宝石探向她的手，想要摸摸体温，指尖还没触碰到，尚在愣神的唐千云就抖了一下，反应极大地避开了。
“我不冷！”
喊声之大，就连唐千云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视线落在宋人寻伸向她的手上，是右手，从宽大戏服的袖袍下伸出，整个手背一览无余。
指背上的红印触目惊心，细看还能看见鞋底的花纹。
但听听眼前这个人在问什么？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关心她冷不冷？
唐千云的目光转移到她脸上，莫名地更加恍然惊恐。
下一秒，两个助理就都跑过来，为她们披上绒毯，手里塞了杯热茶。
唐千云助理满脸气愤，指着鼻子就骂：“你们怎么回事？怎么把我们千云拽下水了？这场戏哪有我们千云要下水的地方？！你们这是想要人命啊！”
“要人命？！”
沙莎人还没看全乎呢，就先挨劈头盖脸一顿骂。她反应也快，立马挡在宋人寻身前，从身后拉起她的手举高，“是你们要人命吧！”
手背上的红印和白皙皮肤形成强烈视觉反差，在金色夕阳光晕的照耀下，无比清晰。
“你们不按走戏的来，把我们寻寻手给踩成这样子了！唐老师自己没站稳落水里，还怪我们要人命？”沙莎声音比对面助理更大。
“你自己看看那池子水，搭上架子还没一米七深，才到唐老师脖子吧，能淹死谁？”
周围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群演们，此时大气也不敢出，全都屏息噤声，朝他们这里看。
助理丝毫不怵，又是一提息要输出，这回却被唐千云拉住了。
她是真的怕了。
她觉得宋人寻……深不可测。
刚才拍摄中，是她担心宋人寻上岸的招数太漂亮，是她故意踩手在先，想让她没力气上岸。
谁料宋人寻索性就不上岸了，不声不响地扯她下水，回敬一次，这事儿暗地里盖过去，就算过了。
大庭广众的放到台面上讲，不合适。
不光是她，宋人寻看样子，也是这么打算的。
她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和宋人寻对视一眼，目光交汇之处，无声胜有声，已然达成共识。
“是我自己……”
“是我拽唐老师下水的。”
……不小心落水的。
唐千云话卡了一半，被沙莎护在身后的宋人寻接上话间短暂的停顿，插了句嘴。
沙莎不可置信地回头瞪她一眼，唐千云也微微睁大眼睛。
只听她那小助理压低了声音，用着气声，调子却扬得高高的，“姐！你说什么呢！”
小宝石重复，语意坚定，说得更加清楚了。
“我说，是我拉了唐老师的脚踝，是我拽唐老师入水的。”
第055章 乘风的第五十五天
“我知道！你先别说话！”
沙莎急得差点原地蹦起来。
宋人寻从她身后又冒头， 这回声音小了不少，也用气声道：“不可以说吗？”
“我就问你，你手疼不疼！”
“不……嗯， 疼的。”
“疼就对了！疼你就别说话！我绝对不会让你就这么被欺负的！”
这俩人当着大家的面窃窃私语， 压低了的声音还是能听得很清晰。周围人都竖起耳朵听， 越听表情越精彩，眼神连连在她们脸上打转。
对面助理面色古怪， 唐千云也是神色复杂。
她刚才还觉得宋人寻深不可测， 现在却觉得，这不是可不可测的问题，她是一点儿也抓不到对方的思路。
说宋人寻没心眼吧，刚刚拽她下水那一下是真疼，她现在还后怕；
但要说她有心眼， 有脑子的也不会像她这么说话。
更别说……此刻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透着清澈的愚蠢……
气氛从僵滞转变为尴尬， 一下子把大家架在那儿了。没等宋人寻和莎莎俩人争辩出什么结果， 吕张先大步朝他们走来。
手上捧着万年不变的凉茶缸，像是一点儿都没听到刚才动静似得， 笑容满面，“好好好！刚刚那段太棒了！出乎意料、当真出乎意料！”
“德妃往前走得那一步走得好哇！元妃在水下伸的那一手，拽得可真妙！整个戏剧张力一下子就拉起来了！
尤其是元妃向上仰视的那一眼，那微表情处理的，啧！要说你们私底下没背着我偷偷排练过呀， 我可不信！”
吕张拿着凉茶杯向前虚虚一推，从宋人寻和唐千云身前点过， 口中夸人，却半句不提姓名， 全点的是剧中角色。
说着，他还回头看一眼张宗瑞，“也就是张老师经验丰富，不然哪儿能接得住这么大的惊喜。”
现场画风瞬间转变，吕导轻松喜悦到有些夸张的语气，给这事儿定了个调。
他似乎是真的很高兴，激动的脸颊透红。
最后夸完人，吕大导演把凉茶缸子捧回自己怀里，用两手抄着架在小腹上，喜滋滋道：“咱那条一遍过了哈！待会儿都跟我看看回放去，刚刚可真是高光时刻！”
在场的都是人精，秒懂吕张的意思，除了小宝石宋人寻，每个字都是实打实的听下去了。
她知道自己被夸，脸上掩不住欣喜，余光还不忘瞟着沙莎的表情，实诚道：“我们事先没有商量过，是正式拍摄时临时决定的。”
在场几人心中微微一提。
好在小宝石只是单纯提问，“但是……导演，我那样处理真的可以吗？原本元妃上岸后，还要对德妃耳语威胁一句，那句台词我还没有说。”
吕张暗松一口气，摆手，“不用不用，现在这样的表现方式更好！”
小宝石：“那待会儿第二场应该德妃落水的戏……”
“那场今天先不拍了，回头我和编剧老师商量一下，定下了再说。走，看回放去？”
导演率先带头，演员们陆续跟上，在回放中，吕张又情真意切地把大家夸了一遍，包括及时反应过来的小角色们，也不忘夸赞。
除去在最后一个镜头中，秦翰音犹犹豫豫看向镜头的那一眼，让他夸不动了。
吕张笑容稍淡，给下了水的两位女演员放假，秦翰音却是要留下来，重拍他的部分。
张宗瑞老师也不幸要陪他在假山后多站一会儿，还不能下班。
这场戏元妃用到的发饰很少，长发如瀑，仅一根素钗作点缀，不像唐千云的德妃，原就没有下水的计划，造型还要慢慢拆卸。
沙莎收拾东西的速度很快，小宝石裹着毛毯，手里又被重新塞了一杯热茶，还没喝两口，就听沙莎喊走了。
赶紧回去冲热水澡，换身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