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王的身份不可走漏风声,不可大张旗鼓地押送,对外只说是抓了个马匪头子,让人报州府,沈刺史要亲自提审这为害一方的马匪首领。
此刻敬王形容大概是此生没有的狼狈。
在胡人地界时,胡人的首领虽当他是阶下囚,但却并未怎么在肉体上虐待他。
当然了,这不是胡人好心。
而是那个奸猾狡诈的外邦人抱着同他合作,直取京城的美梦。
数十年前,前朝吴兴覆灭,中原大乱。
北境之外的数个胡人部族翻过边境线,进犯中原。中原内部派系林立,各地起兵反叛者不断,吴兴疲于应对,边城被攻破,北境沦入水火之境。
当是时,先帝自属地起兵反吴,一路攻下京城,之后又派上任西北都护,如今的程老将军的先父出兵北境。
胡人被驱赶出苍州境内,而程家自此世代镇守西北边境。
“本王好歹是个亲王,沈刺史如此怠慢,实非君子所为。”敬王抖了抖身上的铁链。
铁链晃动,发出森冷的嘎吱声,令人齿寒。
“殿下口中的君子如今见了您,合该是将您直接绑到圣上面前听候发落,而不是像本官这般听您辩解,所以本官这么礼遇殿下,确实不算什么君子所为。”沈明昭冷冷道。
敬王听他这般冷言冷语,笑笑:“沈刺史还是和从前一样,对本王不假辞色。本王还是很好奇,从前到现在,本王对沈刺史乃至整个沈家都是拉拢示好,大人为何对本王如此不满呢?”
“储君尚在,然殿下野心勃勃,妄图凌驾于储君之上,是为不忠,图谋兄长,是为不孝……”
“别学那些翰林院的老学究一般念经,沈刺史,听得本王头疼。”
“好。”他点头,“你当日为何叛逃至胡人地界?”
敬王挑眉:“他大张旗鼓地派人来封地抓本王,我不走不躲任他鱼肉?”
“可你勾结胡部,是为叛国。”
“首先。”敬王勾唇,“本王在被诸位通缉之前,并未与胡人有过联系,只是小小地唆使了一下境内的吴兴残……”
“啪!”沈明昭一掌用力地拍在牢门上,震得铁栏杆嗡嗡作响,“殿下竟还有脸提起那事,真是令本官大开眼界!若不是殿下之谋,我三叔又怎会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
这一声巨响连程鹏举都震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这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发起脾气来手劲还挺大。
敬王抬眼:“看来本王当初在京城内帮大人抓的那位叛徒,大人并不认了?”
“前西北道台林成文是谁的人,这朝野上下还有人不知吗?”
“是啊,本王现在也很想知道林成文是不是早就和朱雀一般,不再是本王的人了!”
沈明昭蹙眉:“……”
“我父皇今年刚到知天命之年,不聋不瞎不昏聩,若真是我做的,他为何要包庇我?为何要将我发配到这边远之地?”
“……”
“当日,本王的人回报,说是圣上毫不犹豫便派人来西北抓本王。也是直到那一刻,本王才彻底明白了,本王从不是什么他心爱的皇子,而是那个可以为他真正心爱之子铺路立威的靶子!”
敬王说到此处,似乎越说也激动,连带着先前的平静也不复存在了,腕子上,脚上挂着的锁链,噼啪作响。
“什么宠爱,什么像他年轻的时候,不过是为了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本王的身上!想想也是啊……早就该想明白的……我既不是长子,生母也只是一介宫人,父皇凭什么喜欢我?他和皇后的感情不是世人所道之佳话吗?他凭什么舍了心爱的皇后之子而选本王呢?”
“可惜啊……可惜,父皇精明了一辈子,这个算盘终究是打错了……”
他喃喃自语道。
“为什么?”沈明昭似乎看出了他有话隐瞒,平静发问。
可惜,敬王不疯也不傻,再也不肯往下吐露一个字了。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因为它还没到能够拿出来用的时候。”他神秘地笑了笑,“不如,本王和大人说另一个秘密吧?”
“你要搬弄些什么事非就说吧。”沈明昭面色冷淡,“何必吊人胃口?”
“好吧……”他叹道,“大人不妨猜一猜,当时是谁帮着你那位夫人,那么顺利地就将嫁祸信,越过了层层的检验,送到了你们的手上,作为本王的定罪依据呢?”
*
“你要随我一同去西北?”宁云裳讶然。
“是啊。”
休养了数日之后,宁不羡如今伤势大好,虽说跑跑跳跳尚且有些不便,但平日里走路是已然看不出端倪了。
在皇后娘娘的帮助下,圣上一旨诏书传至户部。
既然押送人选要斟之再斟,久悬而不定,不如直接委派当前手头并无旁事的度支司郎中宁云裳前往,以免延误军机。
宁云裳加封北境转运使,着其运送之余,携巡察御史二人,共同前往。
旨意下到户部,关于宁云裳将来迟早收入后宫,或是皇后娘娘的干政棋子的说法愈演愈烈,甚至有老臣当着早朝的面责问陛下,此举可是皇后干政之授意。
但这些都被圣上一句话给压了下来:“她是前朝官员,是度支司的郎中。度支司本就负责进出调度统筹,数年前她就曾配合太常寺调运粮草,经验、依据都有,为何不可?”
堵得问责的大臣,哑口无言。
“这是正事,不是游玩,西北天远路遥的,你去做什么?”
“别的大人上任也有带家眷前往的,你就把我当你的女眷一起嘛。”
宁云裳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
“哎呀好姐姐……”
“不许撒娇,好好说话!”
宁不羡矫揉做作的嗓子乖巧地闭上了。
“我总觉得不踏实。”她蹙着眉,“似乎这次我若是不和你们一起去,就一定会发生什么让我后悔的事情。”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临行前夕
“你要去西北?!”沈老太君连着咳嗽了数声,“荒唐!你是不是又想像之前那样半道出走?我告诉你,这件事情我决不答应!”
宁不羡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如果不是为了给沈明昭面子,也为了在她离开之后沈老太君别去找沈夫人的麻烦,她根本来都不想来。
这么想着,她伸手向一旁站着的阿水动了动手指。
阿水会意,径直走过来搀起了地上跪着的宁不羡。
“长辈没喊你起身你怎敢起来?!”
沈老太君发脾气大喊的时候,宁不羡正在揉着自己跪酸了的腿。
“老太君,您要是把我罚坏了,病倒了,我还怎么给家里挣银子,支撑这一大家子的开销啊?”
“休得胡言乱语!难不成偌大一个沈家竟是靠你养着的吗!”
罗氏也跟着帮腔:“是啊,不羡,你怎么能这么和长辈说话?”
“可是嫂嫂没说错啊,咱们屋里每个月使的银子几乎都是从嫂嫂铺子里的账房上支的。”小陆氏每日准时去大房院中蹭吃的,早已成了大房的忠实拥垒。
在她眼里,罗氏也罢,老夫人也罢,一边心安理得地用着嫂嫂的钱,一边又成天私下里骂她、看不上她,说她丢世家的体面,简直就是有毛病!
真有骨气就别要啊,要了就别说人家不好啊!
辛苦是人家的,体面是自己的,就是京城的山匪也不该这么无赖。好歹人家都知道买路财要亲手劫,哪有劫了人家的钱还嫌弃人家从道上过的啊?
罗氏闻言狠瞪了小陆氏一眼,但却拿她没多少办法。
小陆氏不像小方氏,和大房那几个人沆瀣一气,都是不讲体统脸面的人。
有一回她气急了,狠罚了小陆氏一次,结果那丫头第二日一大早天不亮就躲回了娘家,举着胳膊上、背上都快要愈合了的伤口对着自家母亲一顿哭诉。陆母心疼不已,气得命人给宫中的陆翰林送信,誓要讨个公道。
陆翰林误以为沈家虐待小陆氏,在下朝的当口拦住沈重。
“小女顽劣,配不上贵家子,若贵门不满,教她便好,为何要毒打?!”
沈重本就是重脸面的人,当众被这么说,四周同僚的指点议论,等时令他有些挂不住。
“终日忙于公务,不理内宅之事,陆翰林放心,待我回去问询一番夫人便知怎么回事。”
小陆氏受的那些,当晚就回到了罗氏这里。
罗氏年纪大了,打是不可能了,但罚站一晚尚可。
因为教训小辈竟然要被惩罚?!罗氏不忿,顶撞了沈重,谁知沈重竟告诉她,他不管她生气羞辱如何,尽快登门,将小陆氏请回来,莫要落下口舌,惹得他在朝中受人指点。
于是,罗氏忍辱受屈,登门请人,心下虽恨,却看在小陆氏爹的面子上,再不敢随意招惹她。
不过沈老太君可不管这么多,对着小陆氏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这里有你说话的份?滚回你的院子去!”
“……去就去。”
或许是因为沈老太君年事已高,所以小陆氏即便并不满这个决定,却仍旧按照她说的去做了。
小陆氏离开后,本被宁不羡的嚣张挑起的战火,早已时过境迁。
沈老太君平顺了一下心情:“算了,你去了也好。明昭在西北上任,你这个做媳妇的本就该跟在他身旁服侍照顾。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要你随他赴任。罢了,此次去了之后我看也不必回来了,你就留在他身边吧。”
“不行,京城的铺……”
“那你就大发慈悲给他在西北纳一房妾室,占着窝棚不生蛋,你连只母鸡都不如!”沈老太君勃然大怒,连乡野粗话都冒出来了。
罗氏瞪大了眼睛,想说一句“慎言”,又碍于这是长辈,说不出口。
“只有鸡才会娶鸡,您既然这么看您的宝贝孙子,那我也没什么办法。”她耸了耸肩,“说真的,吃着鸡的用着鸡的,还觉着自己是个人的,您真是我见过的头一位。”
“你……你!”沈老太君已经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了。
罗氏慌慌张张地在边上喊着“老祖宗”,又骂宁不羡“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宁不羡对着混乱的室内,盈盈福了个身:“那既然老太君也说不出什么否决意见了,此事就由我决定了。老太君,二伯母,回见。”
说完,她便领着阿水大步昂首地出了二房的院子。
一路上,阿水咯咯笑个不停:“你是没见着她们刚才的样子……”
“从前总是扮猪吃老虎地装可怜,看人家有气发不出,觉得好笑。如今向来,未免还是太废脑筋,太憋屈了些,还是如今这般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既不必看人脸色,也不用绞尽脑汁想阴阳话。光明长大把气出了,人家却不能回嘴,多好!”
反正现今沈重也不怎么管事。
他对于家中的一切事物要求就是面子上好看,对外好听,至于罗氏有没有受委屈,他不在意。至多就是宁不羡惹着老太君了会被他叫去训斥几句,但多是不痛不痒。
沈重不迂,他知道沈明昭有多放纵这个妻子,就有多不喜欢他们二房,也知道自封邑改革后,家中还能维持往日的繁华体面,全靠宁不羡。
对于强者,低头避让为先。
男子在这种时候,总是要显得更精明些,无论老少。
“本来就该如此。”宁不羡对此有着别样的看法,“女子的嫁妆寄于父亲,出嫁后寄于夫家,总是讨生活的那个。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不得不低头。如今是我养家,再没有我出钱出力还要低头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要论早十年前,这话出来阿水是必要捂住她的嘴,再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话的。
但如今,她只是跟着大笑着点头:“是这个理!”
她也不喜欢二房那几个。
去年年初,姑娘还没回来,姑爷去西北的那阵子,二房那几个可是把她和夫人好一通折磨。
夫人别说冰酪了,拿月钱都要看人脸色,全靠姑爷走前留下的俸禄过活。
成天要她们家姑娘守孝讲义,自己可有尊敬长嫂?
正反道理、好赖全让她们的嘴说了,这算是什么道理?!
如今她们家姑娘做的,可还不及她们当初所做的十之一呢!
“还有,这次出去,您可别想不带上我!”阿水委屈道。
“好好好,带你,我肯定带着你。”宁不羡忍俊不禁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别再露出这副委屈巴巴的表情了。”
“哼,这还差不多……”
*
两日后,押送队伍离开京城,奉命前往西北。
由度支司郎中宁云裳领头,随行两名御史,五名掌书官,押运队伍的头领则由两名校尉担任。
数万担粮草装上粮车,浩浩荡荡,直往北境而去。
卷五:西北篇
不羡
卷五:西北篇
第一百七十章 半道来访
出了京畿,车队末尾的押送军士就听得身后马蹄声阵阵,有烟尘自后方不断涌起。
一匹快马赶了上来,马上月白衫子的人拉停马缰,立刻便被一队握着长戬的军士围住。
来人高举着手中的文书,朗声笑道:“洪州陶谦,遵户部手书随行。”
“所以,为什么,我需要花那么多功夫找借口并求姐姐答应,而你却可以直接一声不吭地直接出现在这里?”马车内,宁不羡极为不满地注视着眼前风尘仆仆的人。
“因为,我给国库捐了……”他用手指浅笑着对宁不羡比了个数。
宁不羡表情大骇:“你疯了吧?!你是把浮云山庄给卖了吗你哪来这么多钱?!”
“这就要感谢小妹了。”这厮笑得和煦,“多亏小妹在京城多多折腾,前几日惜荣传信过来,庄内仅一月的收益,就可抵上往年大半年的收益。”
原来,宁不羡在拿下代售权后,便将其开放给了京中的众位商铺,当然,开放是要报酬的。
那些商铺们看着对家花钱向宁不羡买了浮云茶的分售权,生意兴隆,便也心痒痒,忍不住跟着买。买分售权的人多了,浮云茶的销量自然也就更高。浮云山庄现今订单饱满,靠着那些定金几乎收完了大半个江南的茶田、茶山。
茶税越高,浮云山庄越富。
陶谦又十分配合朝廷,将所得悉数缴纳茶税,朝廷以他为天下茶商做表率,便也厚待于他。
宁不羡挑眉:“所以,我的努力,为你做了嫁衣?”
陶谦笑笑:“所得收益你我各半,我的就是你的。”
“啊。”宁不羡故作认同地点了点头,随即一笑,“那兄长这次跟上来是想要去西北告知一下沈明昭,你要给他送钱了是吗?”
陶谦嘴角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后叹口气:“为了让我不悦,你已经连自己的钱都不肯放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