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确定那白巾并无半点透明,但被他一语道破,还是有些不自在。
陶谦面上的笑意也并非展现得那么真挚,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微寒:“不过这位沈刺史,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还真是白读了……”
很好,建议下回你俩坐一桌去对骂。
宁不羡诧异:“不过你也才刚来,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陶谦笑了笑,接下来出口的话,似乎混杂着一股告状般的怨气:“因为昨日一到,我就被苍州城内的市令请走了。他说我是商籍,必须要进行各种登记许可文牒,才能平安在城中待着,而且若是长留每七日就要去重新登记一次,若是被发现文牒未如期登记就会被直接驱逐出城。”
宁不羡:“……”沈明昭,真不愧是你。
“所以……现在,我已经有七日的自由资格了。二姑娘,要一起逛逛吗?”
宁不羡比了个手势:“请。”
两人沿着边城市集的街道并排走着。
路上遇到了不少对着陶谦喊“郎君给夫人买首饰吗”的货郎与商妇。
宁不羡虽未多尴尬,但看陶谦扬起的嘴角,却似乎是异常受用,倒是阿水气个半死,看表情都想要捏个陶谦小人往上扎针了。
陶谦:“苦栗果已经被叶校尉送到军营里去了,据说是替代了大约数千斤的口粮。”
宁不羡:“这东西比粮食容易长,也比粮食便宜,虽说味道不怎么好吃,但充饥也够了。”
陶谦:“可惜这东西只长在江南一带,每每必须采摘完毕,晒晾干之后再行运输,虽说也算便捷,但终究麻烦,要是能在这里长就好了。”
“没用。”宁不羡摇头,“沈明昭来这里上任的时候就带了它的树种,他试了,花匠也试了,没人种的活。想来这野树、野果也和人一样,只有适宜之地才能生长。”
陶谦点头:“是啊,本质上不过是野树果罢了。”
“是啊,只不过是野树……”宁不羡忽然一顿,“是啊,它是野树果,那,苍州本地,会不会也有自己的苦栗子呢?”
陶谦被她说得一愣:“什么?”
“你想,京城人爱将橡树的种子做成橡粉糕,洪州的苦栗子泡发之后能成苦栗豆腐,那苍州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东西?”
陶谦笑了,点头:“有理。”
宁不羡扬起嘴角:“是时候把使绊子的沈大人借出来用用了。”
*
次日,苍州刺史府张贴公告。
“刺史有命,着全城并邻县、临郊百姓,上献可食用的野菜、野果、野树种,但凡有上献者,每人赏纹银一两。”
什么?
路边不值钱的野菜野果值一两纹银?!
消息一出,全城轰动。
仅半个时辰不到,刺史府门口便人头攒动,府内所有值勤官吏系数出动,稳固秩序,甚至叶铮还带来了一小支军士,横在门口,防止踩踏伤人。
宁云裳与两名一并随同而来的御史还来不及惊讶这新搞的幺蛾子,就被宁不羡强行拖入了内室。
王御史望着那一大桌子比他官服还要惨淡些的绿色,瞠目结舌:“这是……什么?”
而此刻,了解宁不羡的宁云裳已经叹息着坐了下来,言简意赅地回复:“试毒。”
王御史:“???”
宁不羡捏着筷子,一嘴下去,眼白都快苦得翻出来了:“我忽然觉得苦栗子的苦也不是不能接受了,这个真的苦出了新高度,我现在好心疼我的银子。”
王御史显然也听说了那一两白银的事情,不知这位大人是个什么出身,听到之后心疼地直撇嘴:“一两白银啊,哪怕是在京城都够一个人省吃俭用活好一阵子了……如今的商贾们还真是……”
另一位李御史倒还好:“刺史夫人在京中的产业我们是见过的,这些银两,还是不在话下。若是真如告示上所说,能够找到和那苦栗子果一般用于充饥的野菜,比起从京城运粮来,周道周转的费用,这笔银子就花得值。”
那当然啊。
宁不羡在心里冷笑,反正花的是我的钱又不是朝廷的,到时候又给我一个不值钱的牌匾以资鼓励呗。
不过,她现在,确实需要朝廷这不值钱的牌匾。
唉……
宁云裳忽然冲着某团圆鼓鼓绿油油的小叶子下了筷子,一嘴下去,惊喜道:“呀!甜的!”
宁不羡一愣:“是吗?我尝尝?”
这叶子也只是煮了一道水,乍一口和其余的草没有多少区别,但最初的那股草腥气过去了之后,却有一股淡淡的回甘。
“这东西叫什么?”她问。
“形如铜币,岁有余钱,这里的百姓将它称为‘榆钱’,把它入药,用来治疗咳疾和虫疾。”沈明昭自外面走了进来,看着这围坐桌边的一大屋子人,微微挑眉,“诸位在我这州府内白日试菜,却让我的下属们忙前忙后,还真是好不惬意?”
听到他这么说,王御史干咳一声,放下了筷子,似乎也觉得自己该去干点正事比较好:“沈刺史说的是,试菜这种活还是留给姑娘们吧,咱们,就随沈刺史,一并去处理公务?”
宁云裳也搁了筷子:“闲活还是扔给闲人干,我可不闲。”
宁不羡望着满桌苦菜哀叹:“你们是打算撑死我吗?”
宁云裳捏了捏她的腕骨:“是啊,反正你瘦,正好补补。”
“谁拿这种东西补身子啊……”
没人听到她的哀嚎,沈明昭颇为揶揄地冲她扬了下嘴角:“好好试吧,宁东家。”
“……”那你倒是让陶谦进府陪着我一起倒霉啊混蛋!吃醋就不管我肠胃死活了是吧?
可惜,沈明昭无视了她的腹诽。
那一日直到傍晚,宁不羡的舌头麻痹到闻什么都是一股草腥味,看见筷子就条件反射想吐。
沈明昭在晚饭时故意回了房,任凭边上那位只能干瞪眼干呕的人,愤愤不平地瞪着他。
“西北不产鱼虾,却有山中猎户打来的新鲜野味,夫人可想尝尝?”
“……”宁不羡选择背过了身。
她不想看沈明昭的筷子,条件反射,想吐。
这么努力的试菜之下,终于,还是让她试出了结果。
第一百七十五章 推广成功
“这是……?”
“面粉和榆钱混的榆钱饼。”宁不羡将筷子递给沈明昭,“前日试野菜被苦得嘴巴都要木了,想起这榆钱是甜的,就让阿水再端来给我试试,结果多吃了几口就不饿了,想来是这东西特别能充饥,于是我就让阿水把它和面粉混到一起做,味道……还不错?”
“对于百姓们来说,味道不重要,能够吃饱充饥才重要。”沈明昭接过筷子,试了试,“嗯,确实还不错。”
“在苍州大半年,有长进啊,沈大人。”宁不羡见他接受良好,打趣他,“我记得在洪州的时候,你吃那个苦栗豆腐,可是难以下咽。”
“是么?”他唇角微扬,“或许是心情与如今不可同日而语。”
这番揶揄令宁不羡干咳一声:“咳,你觉得,可以在州内推广吗?”
沈明昭点头:“可以一试。”
“那全吃了吧。”宁不羡笑眯眯地将盘子推到了他面前,“别浪费粮食啊,沈大人。”
沈明昭:“……”
*
次日,州府张贴告示,鼓励百姓采集榆钱与西北特有的沙棘果充饥。
宁不羡被沈明昭在院中种的沙棘果酸得牙酸脑仁疼,但最终却得出了非常适合果腹救命的结论。那果子似乎可以榨油,虽然酸涩腻口,但一把下去可以顶半天不饿。
当然了……还是得采榆钱,那东西入口实在是太糟糕了,难怪沈大人把它在院子里养了大半年,都没能下定决心告知百姓。
“那果子若是能甜些就好了。”宁不羡感慨,“南为柑而北为枳,你说这东西若是带去京城,或者南方种,它会由酸转甜吗?”
沈明昭:“不知道,也没有什么花木匠愿意跑到这西北边地来尝试。这里靠近胡人的地界,时有犯边之事发生,身家性命尚且难保,城里的人只想攒钱往腹地搬,没人会想过来。”
宁不羡转了转眼珠:“商人想啊,你这边城市集所售的毛皮、香料,品相比京城好,又只有京城售价的十之一,对于走南闯北的商贩来说,简直就是人间天……”
“沈夫人,私带毛皮、香料用马车拖回京躲避税款一事,劝你最好别做。”沈明昭笑了笑,“可别让我把你的铺子,又给罚没了。”
宁不羡并不恼,只笑:“沈刺史怕是忘了,如今您不是户部尚书了,我这京城的铺子,可不归西北的刺史官。”
“呵。”沈明昭也笑,“那沈夫人大可一试,本官虽罚不了你在京城的铺子,但可以把你扣下。西北天寒地远,一人独具于此实在寂寥,夫人若是犯了律法,就只能由为夫留在身边,亲自教导了。”
一旁的郑录事:“……”原来沈刺史和夫人的相处方式竟是这般的“琴瑟和鸣”啊。
*
榆钱和沙棘果推广之后,城内的百姓们不光上山去找野生的,还有人尝试在自家附近以采集到的树果、树籽尝试播种。
不得不说,大俞朝民们为了填饱肚子,还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的。
榆钱和沙棘果推广不到半月,百姓们就自发研究出了“榆钱饭”“榆钱汤饼”“沙棘油”,甚至开摊贩售,还传到了军营里。
平民百姓体力有限,叶铮和沈银星所领的两小支驻军,便趁着操练之余,帮助百姓们上山采集。他们不许军士收百姓的银子,但百姓们感激他们,时常会用自家做好的饭食酬谢他们。
程老将军一向倡导军、民和谐,两支队伍都受到了褒奖。
于是其他驻军看了,便也跟着有样学样。
苍州城内,一时饥荒缓解,对于尚未运来的粮草需求压力,也减轻了许多。
对此,宁不羡有些好奇,便趁着有日沈银星和叶铮来州府时问他们:“程老将军怎么不去向朝廷给你们表功?”
叶铮摇了摇头。
沈银星在一旁抢白:“表功?表什么啊!那些人就会夸大其词。我们说,‘暂且可以缓解饥荒’,他们为了讨圣上欢心,就会报‘我们这里粮食有富裕不需要支援’!从前程老将军就在这事上吃过一亏,自那之后,这样的蠢事,他是再不会去干了。京城那些人就是这样,自己心不正,就看谁都不正。程老将军在西北吃了一辈子的沙子,到现在连调兵的虎符都没见过,不就是因为圣上不放心他么?说是西北都护,其实就是个代管看门的,圣上想要换掉他,轻而易举。”
“这要真是虎符留着,恐怕你们程老将军也不会如此安分。”沈明昭与宁云裳一并从外面走了进来,说话间,他还睨了沈银星一眼,“二十多岁的人了,说话还是如此不过头脑,是又想吃家法了吗?”
沈银星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以示他接下来一定会老实噤声。
而叶铮,他对着多日不见的宁云裳,微微点头。
宁云裳亦微微点头回礼。或许是被宁不羡打趣多了,又或许是离了京城,天高皇帝远,她如今看着叶铮,总觉得,似乎很难像从前那般心绪平静。
正说着话,恰好阿水帮着厨房,来给屋子里的人送茶水。
沈银星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看。
前几次他来这边的时候,都恰恰好因为各种原因和阿水错开了,导致宁不羡他们到西北落脚都快一月有余,这还是沈银星第一次见阿水。
许久不见京中那个跟在宁不羡身边的小丫头,他心情颇好地招呼了她一声:“哟,小丫头,你也来了啊?”
或许是宁不羡调教出来的胆子大,在京城那会儿,阿水就不怎么怕沈银星。
宁不羡在时,就常当着阿水的面调侃沈银星,说他是只彩毛小山鸡,孔雀的脾气,小山鸡的气势。
她这般调侃,导致阿水当时一见到沈银星,就满脑子都是这般说辞。
沈银星在院中练武,她脑子里蹦跶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彩鸡。
沈银星和她说话,她满脑子小彩鸡咯咯哒地对自己叫唤。
于是,阿水只要一看见沈银星就总是一副忍俊不禁想笑的模样。
是的,最开始,沈银星倒也没怎么注意到宁不羡身后跟着的这个丫头,但谁让她一看见自己就笑,他就是个瞎子,也没办法假装看不见。
于是,有一日,他看见阿水去给沈夫人奉茶,就从守好的屋梁上一跃而下,落到了她跟前,把阿水吓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
“你躲什么?”沈银星眯着眼,“还有,你为什么一看见我就笑?”
“我没有。”
“没有你躲什么?回避我的眼神?心虚?”
阿水低着头一直在忍笑,可这小彩毛鸡却围着她咯咯哒个不停,终于,再三纠缠之下,阿水直接松手摔了茶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
被浇了一身水的沈银星:“……”
当日,事情的最终处理结果是,沈夫人认为沈银星仗着武艺欺负姑娘,还把姑娘惹哭了(其实是笑出了眼泪),罚了家法。
沈明昭没有意见。
沈银星:“???”
……
这么一来二去的,他和这个小丫头越混越熟,等到阿水最后壮着胆子把当日大笑的真相告诉了他,惴惴不安地等着他的惩罚之后,他凶巴巴地瞪起了眼睛。
阿水吓坏了,闭着眼睛等挨打。
结果,沈银星只是忍俊不禁地嗤笑了一声,随后,用力地在她腮边的软肉上拧了一下。
“这就算是惩罚了,一笔勾销,哼。”
*
直到今日在此地又见面,他招呼完了那声之后,阿水碍着满屋子主子在,觉得不妥,没搭理他。
这下,就给这个小山鸡找到发难点了。
“二郎君叫你你怎么不应啊?”说着,就大步走上前,又要给她腮边来上一下。
结果,一只挂着玉镯的手,半道上就给他拦截了下来。
宁不羡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沈银星:“你这是当着我的面调戏我的人,当我是死人吗?这位二、郎、君?”
第一百七十六章 房中争执
沈银星第一反应是往沈明昭哪里看:“昭哥,你看她!”
结果,宁不羡凌厉的视线比他更快,她恶狠狠地瞪着沈明昭。
沈明昭干咳一声,呵斥沈银星道:“住手,大庭广众之下,不得无礼。”
宁不羡嘴角一翘,而沈银星则气呼呼地抱起手臂:“行吧,行吧,总归我就是那个不受待见的。”
“你当然不受待见了。当着我的面调戏我的丫头,要是你昭哥不在这里,你合该受我一顿好打,打死你这个登徒子。”
“我哪里登徒子了!”沈银星听得这般污蔑叫了起来,“打个招呼而已,许久没见了,我招呼都打不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