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果圣上不允许追究,沈明昭为人臣子,确实做不了什么。
他不是那种能干出“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事的疯子。
如今,她算是在人家的地盘里,被彻底拿捏了。
宁不羡叹了口气:“说吧,你的条件。”
契苾拓设:“本王想请夫人与我做一出戏。”
宁不羡轻呵了一句:“总不能,是让我假装嫁给你吧?”
结果,那厮笑着点了点头:“不错,就是如此。”
宁不羡愕然:“你还真想和西北军打起来?!”
契苾拓设摇头:“不是本王,是铁勒。去年冬日天寒地冻之时,铁勒一直想要找借口与大俞的西北军开战,可惜却一直被其退避三舍。如今春暖花开,你们西北军的补给也到了,正是替本王……哦不,替你们自己,攻打铁勒的好时机。”
“铁勒王又不是傻子,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他凭什么开战?”
“夫人此言差矣。我们胡人与你们汉人不同,你们汉人讲究玩弄权术心计,我们胡人认的是首领,首领必须保护部族,否则,就不配为各部族的首领。”
宁不羡望着他笑:“可是您看上去就不怎么像是一位胡人的首领呀。您看上去,热衷权术的心,似乎比汉人还要汉人。”
契苾拓设笑笑:“本王也不想,可北境一到冬日,就天寒地冻,冰原上找不到吃的,帐篷既不保暖也不防冻。我想我的族人活下去,只能如此,夫人能理解吗?”
宁不羡微怔,随即点头道:“身为部族首领,为自己的部族所想,天经地义。”
“那,就多谢夫人成全了。”
*
数日后,苍州城内,谣言四起。
有北地回来的商人在城中疯传,苍州府内现如今之所以对失踪女子案这么关注,是因为沈刺史的夫人也在被拐失踪之列,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铁勒部的契苾王帐内,看到了沈夫人。如今,她已被契苾王强占为妃,正在胡地之中受辱。
谣言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还有人向苍州官府内的小吏们偷偷打听,传言是否为真。虽说都被他们否认了,说沈夫人已经回京城了,但官府越是讳莫如深,谣言也就越发盛行。
有人说,巡察使回京的那日,出行的时辰比原定的耽搁了不少,并且,似乎并没有在离开的队伍中,看到刺史夫人的身影。
等谣言传到沈明昭的耳朵里,已经变成了,宁不羡已然被契苾拓设强娶。
苍州官衙内,书房。
屋内的气氛阴沉得可怕,沈明昭虽然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案后没说话,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现在心情极坏。
郑录事站在一旁整理着文书,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这时,斜角里坐着的某个不开眼的却忽然冷笑了一声,开口了:“沈大人脸色如此难看,又一言不发,是想着要救人心急如焚呢,还是单只为自己面上不好看而恼羞成怒?”
沈明昭闻声,猛地从书案间抬头,语气阴冷:“你说什么?”
宁不羡不在,他就是阎王中的阎王,没有半分温和人气。
一旁的郑录事都快窒息了,陶谦却嘴角微勾,似乎并不把他的发怒放在眼里:“实话实说,你们这些世家最要脸面。如今大人多半想的是,尊夫人被掳之事传开,名声不好了,所以,想休妻?”
沈明昭冷冷地望着他:“你觉得本官会在意这些?”
郑录事惊讶地抬头。
其实,就连他也以为,沈明昭之前一声不吭,是因为这个。
“本官若是在意这个,能容你今日踏入此地,能容你活到今日?”他咬牙切齿道,“陶谦,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吧?我奉劝你,不该有的心思,就不要有。”
“什么叫不该有的心思,陶某愚钝,请大人明示。”陶谦含笑,“说起来,我也确实想知道,沈大人今日着我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沈明昭沉默许久,开口,“你与那些商人一脉相承,我只问你,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陶谦点头:“走商们走南闯北,或有人利用他们传消息过来,但,阿羡已落入契苾手中,是肯定的了。”
沈明昭的眉头用力地拧了起来,他甚至都没功夫去纠正陶谦那暧昧的称谓。
“本官直到自己该如何做,但,我知道,那样做,她会有危险。”
陶谦手指一顿。
片刻后,他开了口:“我想,她早已然习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沈明昭抬眸望着他:“在洪州的那几年,常常如此吗?”
陶谦低下头,自嘲地笑笑:“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办法……放下她。”
沈明昭搁在桌案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你说……这件事……会是她自己的主意吗?”沈明昭深吸了口气,“我了解她的脾气。她不是那种为了贞洁能够自戕的刚烈女子,如果能够活,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活下去。所以本官在想……这会不会是她让自己活下去的主意?”
“那沈大人怎么想呢?”陶谦一双如月般的眸子望过去,清泠泠的月光,如明镜一般审判着对面的人,“你是希望她为了你而自戕,还是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替旁人拿捏你呢?”
沈明昭抿唇不语。
陶谦嗤笑了一声:“呵,不过如此。”
半晌,桌案后的人抬起了头。
“……就这么办吧,本官已然想好了。”
*
次日,苍州府衙门扉大开。
多日不见的“沈夫人”出现了。据说是此前生了一场病,如今大病初愈,为了向上苍修福,而站在府衙门口,张了粥棚,与过往百姓施粥。
当然了,说是施粥积德,但百姓们都清楚,这是苍州府衙在力证刺史夫人无事,不得已采取的办法罢了。
有百姓借着领粥,问面纱下的“沈夫人”是生了何病。
“沈夫人”亦十分大方地掀开面纱,面纱下的面庞上,生满了红疹,扎得那问话的百姓不敢多看,匆忙便移开了视线。
这下,真相大白,“沈夫人”此前一直没有露面,是因为生了红疹不便露面,不是因为什么被胡人掳走了。
那些原本惴惴不安地百姓们看到“沈夫人”还在,都纷纷转而担忧起她的身体状况了。
夫人心地善良,美若天仙,怎么偏生面上生了疹子?
宁不羡此前因为广行善事,本就在苍州府声名远扬,如今她“病了”,不少百姓自发为她立了香火牌,保佑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与此同时,北境契苾部。
宁不羡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王帐内发呆。
契苾拓设虽然答应了她合作,但却并不信任她,生怕她中途逃跑,并且也怕她反水把自己卖了,便故意做出一副对她神魂颠倒,宠爱非凡的假象,命她整日待在自己的王帐中侍候,不得离开半步。
这下可苦了宁不羡。
不但无聊,还得时不时地接受契苾拓设夫人们的造访。
每位夫人看她的眼神,都像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这个将拓设迷得神魂颠倒的汉家狐狸精。
正是时,王帐忽然被人从外面一掀,宁不羡以为又是哪位夫人来找茬了,条件反射一般起身鞠躬:“夫人好,夫人有什么事?”
被她叫愣住了的契苾拓设顿了顿,随即笑出了声:“夫人这是已经行礼行成习惯了?”
宁不羡见是契苾拓设,翻了个白眼,坐回了垫着褥子的椅子上:“是啊,一天三十次,你也习惯了。”
“真有意思。”契苾拓设挑眉,“你不害怕本王,却害怕本王的阏氏们?”
“拓设您是我的合作对象,好吃好喝供着我,但阏氏们只想把我拖去畜棚里喂牛羊,您说,我该害怕谁?”
契苾拓设点头:“有理。不过,你在这王帐中赖着的日子,似乎要到头了。”
宁不羡嘴角轻扯:“哦?怎么说?”
“苍州府衙否认了你被抓的消息,说沈夫人之前只是生病,甚至就在前日,苍州府外还有一场沈夫人亲自主持的施粥。要不是本王真确认了你的身份,我都快要怀疑,是不是现在,我手上的这位,才是假的了。”
“哦。”宁不羡表情平淡。
“不难过?”契苾拓设讶异,“你的丈夫这么做,是在置你的安危于不顾。”
“我和他的感情本就只是皮肉关系。否认了,既能稳定城内局势,又不至于被你们要挟,换做是我,我也会像他一样做。”
“沈夫人若是能直视着本王的眼睛说这话,兴许本王能更相信一些。”
“好吧。”宁不羡抬头,“男人都是如此,我早习惯了,这样说够您开心了吗?”
“本王的提议夫人可以再考虑一下。”契苾拓设望着她,“天下男子皆薄幸,若是本王,本王就绝不会让自己的阏氏受委屈。”
宁不羡完全不上套,只是揶揄:“大王的胸怀可真宽广啊,您的爱都分成十八份了,还不够啊?”
契苾拓设失笑话:“好吧,说正事。铁勒族的拓设要来了,他听说我抓了你,又听说被苍州那边否认了,所以,他要来亲自确认你的存在。”
第一百八十三章 忍辱负重
远处响起如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几乎连脚下的地面都在震颤。
宁不羡正被那个汉女按在镜前梳妆。
“我还以为你们会给我上胡女的装束。”
汉女梳头的手一顿:“铁勒拓设要坐实你的身份,你自然得以汉人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我还以为你们是想让我色诱那个铁勒王。”
那个汉女彻底停了手,颇为无言地看着她。
这下,宁不羡有些不舒服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不配吗?”
汉女淡淡道:“铁勒拓设的几位阏氏都生得十分健壮勇武,你这样的,放在我们这里,属于没吃饱饭,很丑。”
宁不羡瞪着她:“你也瘦,你也丑。”
汉女呵呵一笑:“谢谢,我本来就丑。”
宁不羡:“……”
过了一会儿,汉女替她挽好了最后一个发髻。
是中原地区不太常用的华丽的堕马髻,还上了不知道从何处寻来的盘云簪和花蕊流苏步摇。这发饰,搁在大俞初立国时,十分时新,但现如今已少有人日常会挽这种麻烦的发髻了。
因为头上太重了,既不利于行,也不适应京中的贵女们打马球玩。
但就这种麻烦又古早的东西,这个汉女挽得居然还挺熟练,惹得宁不羡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汉女敏锐地察觉到了宁不羡投注过来的视线,一顿:“怎么?”
宁不羡唇角露出个笑容:“没什么,姐姐挽发的手艺真好,就连我家跟了我十几年的丫头,都没有这么好的手艺。”
阿水对不起,无心之言。
汉女别开了视线:“别套近乎。”
宁不羡一副好奇的模样:“姐姐,我只是好奇,你说你连这么复杂久远的发髻都能做,看着年纪也不大,又说得一口流利汉话,为什么会到胡族来,还跟在契苾拓设的身边呢?他有十八个阏氏,但比起那十八个阏氏,他却似乎更信任你?”
听得这话,那汉女笑了笑:“信任?”
说完,她别有深意地望了眼宁不羡:“我看,他也挺信任你啊。”
那一瞬间,宁不羡忽然觉得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混杂了戏谑与同情,还有一种过来人般的了然神色。
她突然心有所悟。
“姐姐……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可汉女不再回答她的问题了,只是关上了手中的妆奁盒子:“梳好了,走吧,你可以出去见人了。”
*
王帐内,一片歌舞升平之色。
胡地的歌舞与汉人不同,汉人宴饮时,主人家会从自家眷养的舞姬中挑选身段、长相双佳的,令其精心准备歌舞。舞跳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漂亮,场面好看,能够让主人在客人殷羡的目光中获得满足。
胡人歌舞则不同,舞者一般是男子为多。上身不着寸缕,露出宽厚结实的肌肉线条,以羊油涂身,肌肤在暖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
他们和酒而歌,歌声雄浑有力,舞蹈动作也异常刚劲。好的舞者亦是好的勇士,仅凭他们壮实紧绷的肌肉和手臂,就足以能想象,这些人在战场上抡起刀斧时,杀伤力会有多大。
铁勒王高坐上首,边上坐着的是契苾拓设。
今日,下方的舞者都是铁勒王带来的人,据说是特意带来庆贺契苾拓设夺得汉族美人的。
成盆煮好的牛羊肉和马奶酒被端了上来。
铁勒王高举酒碗,大笑着用胡语示意身旁的契苾拓设:“干了?”
契苾拓设也不含糊,直接一碗干下了肚。
“好!”铁勒王抚掌大笑。
契苾拓设抹掉嘴边残余的酒液,拍了拍巴掌。
煮熟的羊头盛在巨大的铜盘内,被两个彪形大汉并走着抬了上来。
一位大汉拔出了腰口别着的尖刀,递给契苾拓设。契苾拓设接过,又弯下腰,双手将其呈给了上首坐着的铁勒王。
铁勒王见他如此,皱眉故作不悦:“说了多少次了,大家都是兄弟,别学汉人那套没用的把式!”
但,话虽这么说,他却并未推辞,而是接过了契苾拓设手中的尖刀,随后站起身,在羊头上割下来一片肉,放进嘴里。
在胡族之内,谁第一个割下羊头上的肉,就代表谁是部族的首领。
铁勒王带来的勇士们立刻鼓噪欢呼了起来,而契苾拓设则仍旧谦卑地弯着腰,自始至终,唇角都挂着理所当然的笑容,面色没有半分不悦。
眼见这场宴席宾主尽欢,铁勒王也终于想起了正事。
“你抢来的那个小美人呢?怎么不带上来给兄弟们见见?”
“她正在梳妆,大概马上就到。”
“啧。”铁勒王重重地啧了一声,“都到咱们这儿了,搞那么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干什么。汉人的衣服一层又一层地脱起来麻烦死了,玩都不能玩尽兴,真是。”
他这么说完,下方里立刻一片吹哨声,有人建议说,待会儿要叫那小美人把衣裳扒了,好好地给大家乐乐。
契苾拓设顿了顿:“王,那位,可是货真价实的苍州刺史夫人。”
铁勒王摆手嗤道:“狗屁的刺史夫人!她都跟了你了就是你的小阏氏。再说,那个沈什么的不是说他婆娘没被掳跑还在呢吗?那咱们就成全他,你给咱们先玩了,然后再把这婆娘扒光了,用枪尖挑到阵前去向西北军叫阵,我看汉人那个官,还能嚣张到几时。”
铁勒王话音落下,下方一片叫好声。
帐内那些勇士们喝多了,血气正旺,都叫喊着一定要给西北军一点颜色瞧瞧。
契苾拓设不再回话,闭口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