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汉女已然引着宁不羡到了帐外。
帐前的士兵一见两人,面上便露出了会意的笑容,一人拦下她们,一人进去帐内通报。
“拓设,人到了。”
帐内一片高啸的嘘声。
铁勒王的大笑声从帐内传来:“让她进来!”
宁不羡在帐外蹙了蹙眉,心头突突直跳。
她听不懂胡语,但一通报她到了,里头便又笑又吹口哨的,怎么想,都不会是有什么好事。
眼见着,那汉女将她送到地方了就要离开,宁不羡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低声哀求道:“求你快些回来。”
汉女的面上难得露出了惊愕之色。
她深深地看了宁不羡一眼,似乎是头一次真正正视面前这个只会撒娇扮乖卖柔弱的做作女子。
“你怎么知……”
“别废话了,快走吧。”
“好。”
得了汉女的应承,宁不羡压下了心中的忐忑。
龙潭虎穴,她也不是第一次闯了。
管他的,拼了。
这么想着,她一把掀开了面前的帐子。
喧闹的气氛在她掀帐而入的刹那,被如潮水一般汹涌的嘘声烘托到了顶点。
四周那凝成实质的贪婪目光,如同在看待一头任人宰割的牛羊。
她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上首有人坐着,她现在已经被扑上来的兵士们给撕干净了。
铁勒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汉人装扮上,嫌弃地撇了撇嘴,冲着契苾拓设道:“她这穿的什么玩意儿,头上像顶了个鸟笼子,身子又像个细木条,那汉人官就喜欢这样的?”
契苾拓设笑道:“王,在汉人的审美中,这位夫人的长相,算得上是一位美人了。”
“美人?她?!”铁勒王又指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宁不羡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看那个铁勒王对着她又指指点点,又嘲弄的表情,该不会是在……嘲讽她的……容貌?!
见鬼?容貌?他在骂她长得丑?
这个胡人眼睛是瞎了吗?
她当年跨坊追崔宜时,可是在京城人人称道的第一美人,仅一个不带面纱匆匆跑过的背影,就令人无限遐想,谁都说是沈明昭捡了便宜,被她的美色所惑,才会如此钟情。
现在,他们,说她,丑?
很好。
本来她还有些害怕忐忑,现在全剩下不悦了。
她扬起手臂,盈盈对着上首服身,行了个汉人的礼仪:“见过……王上。”
开口的,是不太熟练的胡语。
这几天,她跟着那个汉女还有契苾拓设,现学的,就会那么几句。
帐篷内的嘘声,一时间达到了顶峰,几乎快要把这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大帐给掀翻。
四周叽叽喳喳的,响起来不少声音,虽然听不懂,不过多半可以猜测,他们大概是对她张口就是胡语的这件事大为惊奇。
连带着,最上首坐着的铁勒王,眼中也燃起了几分兴味。
他对着她招了招手,似乎是示意她上前。
宁不羡维持着笑容,上前几步,到了案前。
铁勒王的视线在她身上不断游走,忽然猛地伸出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宁不羡一惊,下一刻,便被强行拉到了铁勒王的怀中。
粗砺的毛皮混合着酒液,传来一股腥臊浓郁的臭气,熏得她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她忽然无比怀念沈明昭身上那清淡的,令人安心的檀香气息。
铁勒王坚硬的臂膀箍住了她的腰,手指惊奇地在腰身上肆意揉捏,捏起了她浑身的鸡皮疙瘩。
铁勒王惊奇道:“哎呦!这手感好像个面团子!这汉人的小美人,好像有点滋味啊!”
契苾拓设与她不过半臂之割,却仿佛对她此刻的处境视若无睹。
明面上,她目前应当是契苾拓设新纳的小阏氏,可胡人的习惯就是这样,崇尚强者,崇尚头领。
下属的女人就是首领的女人,只要首领想要,下属就必须拱手奉上,否则,就等同于是在向首领宣战。
铁勒王用力地在她面上亲了一口。
散发着臭气地口水糊在腮边,让她几乎动了要伸手去擦的冲动。
她强忍着不适,笑眯眯地抬起手,从桌案上拎起酒壶,给铁勒王倒了碗酒。
借着宽大的汉人衣袖遮挡,袖管微动,仪情花的花粉,就要落入碗……
“等等!”忽然,腰上的手一松,铁一般的手掌忽然用力地擒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欲将她的腕骨捏碎。
铁勒王用力一掀,她便猛地从他怀中跌落下来,额角不注意,磕在了一旁的桌案上。头部剧痛,侧脸散发出酥麻麻的木感。半晌,几滴殷红的血珠顺着面颊,滚落在地上雪白的羊皮毯子上。
“你刚才,往本王的酒里下了什么?!”
第一百八十四章 营中哗变
铁勒王话音刚落,四周欢乐的气氛瞬间凝滞,刀斧风声响起,一柄柄利斧当即指向了……契苾拓设。
铁勒王掐着宁不羡的手腕,向一旁的契苾拓设冷声问道:“契苾,你这是什么意思?”
宁不羡脑袋被桌角磕得正犯晕,她虽然没听懂铁勒王叽里咕噜的在说什么,但从他的表现来看,应该是发现了她在酒里下东西,并且把矛头指向了契苾拓设。
铁勒王望着一言不发的契苾拓设,正要发难,却忽然觉得身上一软。
屋内,传来扑簌簌的兵器滑落在地的声音。
铁勒王帐下的士兵们一个个像服了中原的麻沸散一般,俱是手脚酸软无力,强撑在手边的兵器上,几欲站不稳。
“你……你什么时候……”
契苾拓设笑笑:“药就下在酒里,至于这位夫人动的手,我不知情。”
“可是你明明也喝了那些酒!”
契苾拓设张开嘴,露出压在舌下的丹丸:“本王已然事先服过药了。”
铁勒王瘫坐在椅子上,狠狠地望着身前的人,他如今身子已然如面片一般,连割肉的小刀都举不起了。
“契苾……”他冷笑,“你还真是越来越像一个狡诈的中原人了。”
“我们的王。”契苾拓设微笑鞠躬,“多谢您的夸奖。”
宁不羡虽然没喝酒,但头实在是被磕得有些晕。
这些胡人完全不懂得体贴她这个在场唯一听不懂胡语的外邦人,他们在那边勾心斗角聊的正欢,而她只能瘫在地上当摆设。
当然了,虽然契苾拓设的话她听不懂,但眼前的情形却是十分显而易见的。
这厮故意将她喊来,让铁勒王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身上,毫不设防地喝下那些有问题的药酒。然后,她出于畏惧自保,自然会想到给铁勒王下药。
迷药这东西吧,情绪平稳时还好,一激动,一动武,血液快速流转周身,迷药的效力也就瞬间激发出来了。
如今,这个倒霉的铁勒王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里,给契苾拓设的投诚祭旗了。
并且,如果她之前的预料没有错的话,那个被契苾拓设交代来与她交谈的汉女,多半是……
就在这时,原本已是颓势的铁勒王忽然开了口:“契苾,难不成你真以为本王会不做半点准备就到你这里来?”
契苾拓设心内一惊。
下一刻,鹧鸪哨声响彻云霄,震耳欲聋的铁蹄声伴随着喊杀声,震得仿佛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契苾拓设一把按住了铁勒王:“你带了埋伏来?!”
“契苾,你以为,就只有你会汉人的那套奸诈招数吗?”铁勒王被他按住,却犹然再止不住地大笑,“铁勒的王骑——契苾!今日你纵使斩杀了本王,本王的王骑也会在顷刻之间,将你们这些叛向汉人的贼子给踏平!”
一旁的宁不羡在听到喊杀声响起的刹那就明白契苾拓设这下应当是玩脱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站起了身。
眼下外面已经喊杀声乱成了一片,王帐中的人都瘫软着,唯一能站直的契苾拓设还和铁勒王彼此僵持着,动弹不得。
宁不羡躬了躬身,从怀中摸出一方绣帕,包住自己染血的后脑。
“拓设,所谓利用了别人就别怕被人当垫背,您就和铁勒王慢慢玩,我先撤了。”
说着,她望着干瞪眼的契苾拓设,转身撤出了帐篷。
帐外,铁勒王的兵马已经完全闯了进来。
肆乱的胡骑一边到处放火,一边高喊着“活捉契苾拓设”的口号。
口号是宁不羡猜的,因为他们喊的话短且差不多,她只能勉强听得出“契苾拓设”这句最近常听的胡语。
眼见着那些人都围在出营地的豁口处,她抄着不太标准的胡语高喊道:“契苾拓设在这里!”
一声喊出,立马就有耳尖的响应。
“契苾拓设在这里!”
“活捉契苾拓设!”
原本没头苍蝇一般乱烧乱踏的胡骑听得喊声,纷纷调转马头往这边而来。
果然不论汉人还是胡人,是个人都知道,战场上英明神武不重要,抢人头争头功才是根本。
眼见那头的注意力已然完全被她喊出的那句话给带走,围聚到了宴饮帐边,大门防守已空。宁不羡趁着夜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偷偷溜出了营帐。
就她这么一个倒霉的汉人俘虏,还有可能是敌方首脑的夫人,若是和契苾拓设一并,被那些残暴的兵士们捉了,不把她折磨到生不如死才怪呢。
此时不逃跑,更待何时?
然而,宁不羡不知道的是,在她偷偷离开营帐不到半炷香后,又一方人马趁着夜色突袭,包围了契苾部所在的营帐。
*
半个时辰前,半山道上。
“消息准确吗?”
“准的,昭哥!我们的女斥候回报了,说嫂嫂就在契苾部中,契苾拓设有意归顺大俞,今晚设宴,预备活捉铁勒王,献给大俞。不过,真没想到,你这么紧张,居然亲自来了。”
沈明昭的面色沉在黑夜里,有些看不清:“已经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她现如今如何……”
“放心吧,好着呢。斥候回报,契苾拓设对她以礼相待,整日将她保护在自己的王帐……呃,你别黑脸啊,什么也没发生,那契苾拓设对她规矩得很,当然了,他要是真敢有半分不规矩,不用你开口,我先卸了他一条胳膊。”
“……”沈明昭顿了顿,“行了,安静。”
“得嘞。”
沈银星闭了嘴。
数日前,沈明昭去往西北军,见了程老将军。告诉对方,他怀疑,契苾族的拓设似乎有意归降,故意放出宁不羡被擒的信号,设计诱捕铁勒王。而他如今有意配合,故意做出一副遮掩之态,让铁勒王相信,并且不会怀疑到契苾的真意。
正是时,西北军埋伏在契苾族的女斥候也传来了回报,回报中,证实了沈明昭猜测的准确性。
程老将军告诉他,契苾族虽属于铁勒王部下,却是有血仇所在。
胡人部族相互倾轧是常态,如今契苾拓设的父兄,正是死于上一任铁勒王之手。
于是,两人定下了计策,于铁勒王到达契苾族当晚,对契苾部发起奇袭。既能在两方宴饮疏漏之时活捉铁勒王,又能防止契苾拓设成功之后翻脸。
然而,他们却没有想到,这两方胡人的关系,竟比他们预想中的嫌隙还要大。
铁勒王虽之身赴宴,却完全不信任契苾拓设,反而暗中埋伏了兵马在山间,就等着契苾拓设撕破脸,铁勒王一声鹧鸪哨吹响。
遍山头的胡骑冲杀出去的时候,沈银星直接看乐了:“哈!这帮勾心斗角的胡人!本来以为今天只能白捡一波小的,没想到人家给咱们送了份大礼!”
沈明昭却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刀剑无眼,别恋战,冲进去的时候多注意注意你嫂嫂。”
“知道了!”沈银星应了一声,随即高举手中兵器,“兄弟们,跟我上!”
一声喊杀过后,满山的西北军举起了火把,战旗高竖,冲入敌营。
沈银星一马当先,抬手刀落,直接砍下一个守营胡人的头颅。
紧接着,他将那颗胡脑袋拎在手中,高举叫阵道:“大俞西北驻防军,现在扔刀投降者,不杀!反抗者,杀无赦!”
话音落下,西北军便死死地围住了契苾族营帐。
营内乱冲乱撞的胡人被他们团团包围,愣怔在原地,进退不得。
沈银星夹紧马腹,对身后的从官低声道:“去,把嫂嫂找出来,别让她被挟持,也别让她受伤了,不然,昭哥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是!”
沈银星勒马横刀,拦在营帐前,朗声笑道:“我看今日,谁敢过这道门?”
过了一会儿,落在后方的沈明昭也跟着后卫队伍赶到了。
他的衣衫被夜露打湿,却浑然不觉:“找到她人了吗?”
“你别紧张,去找了。”沈银星笑着安慰了他一句,“瞧,找人的回来了,我问问啊,你们找到……”
“校尉。”寻人的兵士面色凝重,十分难看,“营地里找遍了,到处都没有看到夫人的身影。”
沈明昭的心,当即,重重地沉了下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死里逃生
契苾族王帐。
铁勒王被足有手臂粗的铁链层层锁住,锁链的一头,被上首坐着的人拽在手中。
他白皙修长的指腹上只有文弱的笔茧,像是一天刀柄都没有握过,但手里的铁链却不是这么回事。那铁链外看没什么,锁的却是捆兽的结,越挣越紧。
沈明昭的手轻轻一扯,那铁勒王便被重重铁链牵绊着,摔跪到了地上。
铁勒王怒道:“汉家小儿!”
上首的沈明昭冷淡道:“本官听不懂胡语,不必费力气叫骂。”
“大人,他没骂你。”开口的是契苾拓设,他虽然也被绑着,但好歹只是普通的绳索,好歹还站着。
说完,他又转过头,对铁勒王道:“我们的王,您想要说什么,我可以替您转达。”
铁勒王对着契苾拓设怒目而视:“投奔了汉人,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那下场还是比您要好些的。”
“契苾拓设。”沈明昭道,“本官只想知道,我的夫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她可能去了哪里?”
“尊夫人过于聪慧,发现营中有难便很快出卖本王的位置,然后自己出逃了。”
“你们北境重重山峦,此时又是夜间霜冻之时,她能逃到哪里去?”
契苾拓设摇头:“不知道,尊夫人狡诈多变,实在……”
一旁的沈银星喝道:“你怎么说我嫂……好吧,你说得对,姓宁的就是狡诈,怪不得别人……咳咳,昭哥你别瞪我,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