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工点头:“可以。”
续好的茶水很快就又送了上来。
再度入口,哪怕是完全不懂茶水的人,就着这头名奖都能有模有样地评上两句:“比寻常茶水香。”
“又能做点心又能当茶,还好喝,宁掌柜和钟掌柜真不赖!”
周遭愈发热闹的议论声,让几位在旁观势的掌柜也有些坐不住了,但他们又不好意思拉下脸开口。门口站着的茶工会意,捧着托盘到了几位掌柜跟前,嘴上道着抱歉:“诸位前来捧场,招待不周。”
天海茗的掌柜哼了一声,矜持地捏起了茶碗。
汤色很清,能和西市那家馄饨汤入茶的比,入口不涩不淡,香气极其馥郁。浮云茶原本的特性就是其香如兰,而这茶汤的做法,无疑是将浮云茶本身的优点,发挥到了极致。虽然他们都不怎么欣赏这位宁掌柜,但不得不说,她是他们所有人中,最了解、也最擅长发挥浮云茶特性的人。
“问一句……茶还能续吗?”
“可以。”
六羡茶庄拍卖茶饼,在门前免费送茶汤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东市,甚至有些原本不在东市,想要尝尝太子赞不绝口的茶汤到底是个滋味的,也围了过来。
茶庄的门口被围得里三圈,外三圈,以至于东市令都不得不带人来门前维持市道内的基本秩序。哪怕是东市内最红火的茶庄,在自己开张的头几天,也不曾有过这般的红火场面。
那些原本想要低价占便宜的掌柜们,神色有些变了。
他们都知道,眼前这场面,想要几文铜板骗下秘方,多半是不可能了。
自己是想占便宜,但边上的同行也想啊?
难道会有人低价拿到秘方之后,心甘情愿地拿出来给同行分享吗?
现在柏舟阁倒了,杨家的生民坊因为太子出事也谨小慎微地做人,生怕和柏舟阁一个下场。这就是他们的机会,在京城一众茶行中登顶翻身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里,充斥着某位有心牟利看他们争斗的女掌柜的歪心思,他们也绝不能轻易放过!
第一个抬价的出了声:“甘棠居,七百两!”
如意坊名下的甘棠居!
众掌柜咬牙回头,甘棠居掌柜的什么时候过来的,刚刚明明还不在的!
如意坊算是东市布庄永远的头名了,家私甚富,不缺银子,方家占了布行的头名还不够,还要来这里和他们争这个?
天海茗掌柜咬牙:“七百五十两!”
“就加五十?我加二百两!一千两!”
……
落锤不止,锣声不断。
最开始那个认出茶汤的顾客逆着人群,缓缓倒退,一路退到了不远处的街角。
阿水在这里等着他,将一个装满银锭子的布包交给了他:“一百两白银,你点点。”
那人掀开怀中布包一角,白花花的银锭子闪到了眼睛,他猛地一盖:“谢谢夫人!”
他就是个走街串巷卖把式的骗子,把式耍的不怎么样,但一手卖身葬父的戏码哭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演得那叫一个逼真。于是,前一日六羡茶庄的人便找着了他,让他来演这么一出哄抬价码的戏。
除了那些卖茶制茶的,还有爱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寻常百姓谁喝得出茶水好劣,只要不是涩口到无法下咽,都一样。
但喝不懂茶,不代表不懂名气。
京城嘛,最不缺的就是爱追捧皇家喜好,附庸求荣的人了。
阿水送走了那个卖把式的,回去向宁不羡复命。
宁不羡如今怀孕三月有余,身子虽还未显怀,但若是衣料贴身时,侧面已然能看到小腹处有轻微的隆起。
阿水进来时,她正硬着头皮在齐蕴罗的看顾下,喝补汤,边喝,还边不停嘴地抱怨:“我就是头牛也喝不下这么多水。”
齐蕴罗嗔道:“又不是给你喝,是给你肚子里的孩子喝。”
“……我好后悔没喝避子汤,一了百了。”
“混账!那东西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记住了,下次让沈明昭去喝。”
“……”齐蕴罗无奈。
见阿水进来,宁不羡打了个呵欠:“外面的锣声就不能小一点,好吵。”
“姑娘。”阿水问道,“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把秘方卖了,那咱们茶庄以后卖什么啊?”
“不卖了啊。”
“啊?”
“你没看出来陶谦是明摆着不想让我把茶庄的生意继续做下去嘛?现在他是唯一的货源,离了他,旁人就得歇业关张。除非他有一天不再是唯一的货源,否则,这茶庄,咱们是铁定受制于人,开不下去的。”
“那倒是……”
“所以。”她眨眨眼,“不如趁此机会,釜底抽薪,捞一笔大的,然后,关门跑路。我敢和你打赌,今日,我们一定能一次性捞够,至少一年的营收。”
第二百零四章 妊娠折磨
日暮西山,鸣金收市。最终,林家茶铺以两千零三十两白银的价格,险胜甘棠居,拿下铜盘中的游鱼和秘方。
林家虽在去年的斗茶大会中惜败给六羡茶庄和清源茶铺,但单论点茶、制茶的手艺,林家在京城,称得上是无出其右。故而宁不羡也愿意将这闭店之前的最后一点营生,传给林家茶铺。
她对林家的掌柜道:“秘方给您,我也安心,您家的花露茶,任谁尝了,也是赞不绝口。真要是给了那些偷奸耍滑没真本事的,我就是拿了银子,这心里也不舒服。”
其实,能在京中活下去的茶铺,哪个又是没有真本事的?宁不羡这么说,只当是恭维林家,结个善缘罢了。
林家的掌柜也明白她的意思,便也只寒暄着问了一句:“您如今把秘方卖了,是不打算再做了?”
宁不羡只是笑笑:“您觉得,就如今的状况,我再做的了吗?”
林家茶铺的掌柜沉默了片刻。
毕竟都是做茶叶生意的,京中其他商人现今跟着那位浮云庄庄主在做什么,他也是清楚一二的。
但,就连他家幕后那位在礼部的大人也说过,如今这个风口上,敬王眼见着就是继任的储君了,敬王眼前的红人,能不得罪,尽量别去怵人家的霉头,更何况,那位还有钱呢?
宁不羡见林家掌柜沉默,也没多说什么,叮嘱了几句,便让阿水送客离开。
林家掌柜和阿水离开了屋子,宁不羡瘫倒在软垫上,一时间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精气。
“真累啊……”她呆呆地叹道,“有时候会觉得,这一次的人生还是不怎么值得,本以为抱了条金大腿,到头来还是只白眼狼。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无论什么出身的男子,他想的都是如何把一个女子变为自己的私有物。你帮他,助他,顾念他,都只是令他心安理得地朝你身上施加锁链,再口口声声说,他爱你爱到无法自拔。难道非要将我的手脚都打断了,他们才会安心快乐吗?”
齐蕴罗没听清她在念叨着些什么,但看她那副模样,低声道:“累了的话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要在那些孩子面前强撑着一副主心骨的模样,也挺累的吧?”
“可不是嘛?”她喃喃道,“我都快累惨了。”
六羡茶庄风光无限的拍卖会就好像是暮色沉寂前的最后一抹亮眼流星。
在那之后不到七日,茶庄易主,以五百两银子低价转给了西市的清源茶铺。
宁不羡的行为在沈家上下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动静。
一来,无论外人如何说,但六羡茶庄本就是宁不羡的私产,与沈家没有分毫关系。二来,此举也算是给之前陶谦上门造成的流言有了个交代。
无论陶谦想要的是什么,都是他一厢情愿,宁不羡并不打算奉陪。
倒卖秘方和茶庄换来的近三千两现银,宁不羡没有吝啬,尽数给了沈家。她知道,沈家如今正在为了沈明昭四下打点,需要大把现银,无论收效如何,银子是要出的。
罗氏倒是挺惊讶的,毕竟宁不羡可不是什么大方人,就算是一毛不拔,琢磨着将钱卷走离开,她也不会觉得奇怪。更何况沈明昭出事之后,宁不羡每日作息如常,面上也不见半点戚色,实在很难让人觉出,她对沈明昭有多少感情。
其实宁不羡自己也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她原先做好的打算就是给一半,留一半。
她总归是要给自己留几分退路的。
可是沈明昭……
她很不想承认,她确实是舍不下沈明昭的。
或许她这个人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沈明昭要强行锁住她的时候,她讨厌,她鄙夷,她不屑一顾,要远走高飞,但他那时候劝她不要跟着自己蹚浑水,要她离开的时候,她又不乐意了。
她总觉得,自己该有始有终。
既然重活一世,真心喜欢上一个人,总得亲眼见证了自己和他的结局之后才能安心。
六羡茶庄关闭之后,宁不羡就鲜少出现在东、西二市了。
一来,其余铺子人手充足,不需要她打理,二来,她如今也渐渐显怀,连带着孕期的不适,也跟着一并来了。
最先是吃不下去东西,总是反胃头疼,眼冒金星,再之后她躺在榻子上也睡不着觉了,只要闭上眼睛,她就满脑子都是前世那些血淋淋的过往。
她被秦朗勒死,宁云裳神色复杂地望着倒在地上断气的她,阿水倒在血泊中望向她的眼睛。
但这些也不是做梦,现世的蝉鸣风声,院中人手走动的动静,她都听得见,似睡非睡,不得休息,精气神一日比一日差,直到有一日,阿水扶着她坐在桌边,她望着铜镜前的自己,惊叫一声,差点把手中的铜镜打碎。
镜中那个头发蓬乱的憔悴妇人,真的是她吗?
她怎么感觉自己不过一旬,就好像老了好几岁?
她颤抖着将手贴上自己的面颊,问阿水:“镜子里的人是谁啊?是我吗?我怎么变得这么老,这么丑了?”
然后,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大哭。
阿水哪里见过这种模样的宁不羡。
她吓坏了,连忙去喊沈夫人。
沈夫人急急忙忙地跑来,身后跟着大夫和从西市铺子里赶来的齐蕴罗。
宁不羡有些呆滞地坐在榻边,很难看出来她现在是冷静还是不冷静,大夫怕惊着她,隔着帘子给她看脉。
脉象虽虚浮,却不像是动了胎气,思忖片刻,大夫觉得,她应当是心病所扰。于是,便给宁不羡开了些安神的汤药。
一剂汤药服下去,宁不羡很快便陷入了熟睡之中。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醒来之后,天光破晓,宁不羡揉着终于神清气爽的脑仁儿,懒洋洋地坐在床边,等着阿水进门。
片刻后,阿水端着盆子进来了,见宁不羡神态平和地坐在床边,了然地舒了口气:“您可算是回神了。”
虽说现在清醒了,宁不羡对自己那几天发疯的经历倒还有些印象。
“怎么?我疯得厉害?”
“嗯,可吓人了,又哭又闹的,还以为您得了什么癔症呢。”
“生孩子就是这样的,吃不下东西,睡不好,浑身疼,谁能有好脾气?男人们只会跟你说,这是每个女子都要经历的,你喊不舒服不如意就是矫情,问题是,他们有一个人生过孩子吗?怕是最后生产那几个时辰的疼痛,就能要了那帮钢筋铁骨男儿的命吧。”
她上辈子在毅国公府,被秦朗不知不觉地用夹竹桃流掉几个孩子的时候,比这还疯还疼呢。别说她了,就是云裳生产时疼得大半夜叫唤的时候,他不也是觉得云裳脾气忽然就变坏了吗?
“生孩子好可怕。”
“是啊,所以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我肯定永远都不会再生了。”
阿水走上前来,扶着她穿衣服。
如今她愈发显怀,先前的衣裳勒在肚子上,顶起来一个狭长的圆弧,她低下头,望着自己走样的身形,忽然一顿。
阿水见她忽然愣住,以为她又犯病了要发疯,已经开始偏头检查这屋子里是不是还有什么漏下没捡走的尖锐重物了,以防她砸东西的时候伤着自己。
但她只是望着自己隆起的小腹道:“阿水,我忽然有个想法。”
阿水不明所以:“什么?”
宁不羡笑道:“走,去西市,找齐伯母。”
第二百零五章 新品问市
半旬之后,西市兴隆布庄门前忽然遮起了长长的步障,登时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瞩目。
兴隆布庄的主人虽是官家女出身,但是思维活络,又名声高调,爱折腾些有趣的热闹玩意儿出来。每次无论东西好不好,总归有热闹可看。眼见着这显眼的步障一拉,过往的人便知道,这是那位宁掌柜又要搞出些新鲜名堂了。
几位女工迎着过路人们期待的目光走出来,将一块四角用布包了尖角的木牌子立在了大门口:
女客请进,谢绝男客。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欢迎孕期妇人。
路人诧异,虽说这爱逛布庄找料子裁衣的本就是女子偏多,但这么明晃晃地写着拒绝男客入内的,还是头一家。
有好事的男子不信邪,偏要上赶着去闯门:“我就是偏要进去你又能如——啊!!!”
话音未落,两个训练有素的孔武仆妇边一左一右,架着那个好事的家伙,直接给丢回了大街上。
丢完,还要礼貌地对着地上滚了一身灰的狼狈好事者鞠躬道歉:“对不起,今日谢绝男客,请您改日再来。”
“你!”
宁不羡请来的两位仆妇,是沈银星帮她寻的,原来在京郊大营里帮忙烧火做饭,人手能背个几十斤柴,在山道上上下爬,拎个这种闹事的瘦弱小鸡仔,跟玩儿似的。
而西市之内虽说有市令主事,但西市场内毕竟鱼龙混杂,地痞恶霸调戏民女之事常有发生,更别说有些店铺为了做生意,掌柜的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兴隆店铺这么明目张胆地将男客完全逐出,自然是吸引了不少女客的注意。
而下面那一行小字与包住了尖角的木牌,更是颇费了番心思。
这孕期妇人忌讳多,室内不得目视尖锐物、针线剪刀不可动,室外不得接触牲口、不得食用辛膻发物……总之就是五步一忌讳,逼得她们端坐屋内动弹不得,哪怕是出门,也得时时防范着,莫要冲撞了胎神。
兴隆布庄用布料包了牌子的尖角,可算是很顾及她们的忌讳了,再加上男客不能进,那些孕妇人们存了丝好奇,在门口女工们热情的照应下,走进了院中。
然后,她们便惊奇地发现,庄内院中的凳子上,坐着数位和她们一模一样的孕期妇人。齐蕴罗立在一旁,在院内作为试衣人的妇人们身上用尺比着,给女客们讲解衣料用度。
“衣裳放量要比寻常衣服大一些,尽量选些柔软贴肤的布。像火麻布、麻布一类的,夏日穿着虽然凉爽,但肌肤磨损大,棉布便宜,还很贴肤,最好用这种没上过染料的,也不用纯白,绣些花儿啊,鸟儿的,都可以。您要是对布感兴趣呢,我们这儿就收您一点点针线费,您自己选喜欢的花样子,七日之内,您来这里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