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姨娘摔跪在地,手腕骨在佛珠上狠狠一磕,痛至钻心。
“妾身当然知道郎君顾虑,但妾身只是为夫君考虑,夫人有过,郎君何以不能休!”
其实,宁夫人一直未能生子,照律已犯“七出之二,无子而出”,但本朝律还规定过,妻年五十而无子,可立庶长。
就是说,如果妻子到了五十岁还生不出孩子,可以立妾生的庶子为长子,继承家业。宁云棠若是没死,是符合这个条件的。
可现在宁云棠已经死了,这个条件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宁夫人作为嫡妻,一直无子,现下更是面临绝后的尴尬境地,按律来说,宁恒已然可以光明正大地休妻了。
但他还是有些犹疑,究竟要不要得罪西北老丈人。
萧姨娘何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压低了嗓子,在宁恒耳边一阵耳语。
片刻后,宁恒面上的凝重散开了些许:“此事当真?”
“当然。”萧姨娘笑着点头。
宁恒踌躇良久,终于点了下头:“好……那一切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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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羡,你说萧氏打的是什么算盘?”宁夫人一边看着婢女替她解下虎豹纹腰带,一边问道。
“反正想来不是只把三妹妹嫁掉这样的主意。”宁不羡笑道。
宁恒宗族内的人,显而易见就是萧氏通知来的。
结亲的事情传到流风阁,许姨娘是不敢对宁恒的决定有任何不满的,就是苦了宁天彩,据说,她在流风阁内又哭又闹,许姨娘怕她冷不丁闹到宗家跟前去让宁恒为难,还特意将她锁了起来。
目前看,宁天彩似乎是此事唯一的受害者,不过宁不羡却很清楚,萧姨娘的目的不大可能是牺牲一个对她没多大影响的宁天彩。因为这无论是于她报仇,还是分得家业,都没有半点好处。
可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宁不羡坐在桌边默默沉思。
萧姨娘最近死了儿子很得宁恒怜悯,偏偏又并不整日以泪洗面,而是很和宁恒心意得做出一副解语花的样子,让宁恒日日都往她哪里跑。
宁不羡代入自己上一世与宁云裳争斗时的心态,如果她要这么做,会为了什么呢?
宗族的人过来,向宁恒塞来两个后生,明着看宁家无人想要来分一杯羹,以宁恒的性子势必会不愿意,然后迫不及待地寻找解决措施。
所谓解决措施,最简单的方法,自然就是再生一个继承人。但宁恒年事已高,身份不高妾室生的继承人若是年幼的情况下,守住家业的可能性极低。
仔细回想起来,上辈子宁云棠无病无灾,好端端地活到了宁恒百年之后。在那之后,宁云棠承袭家业,宁夫人也没同这对母子多周旋,带着自己来时的嫁妆,回到了西北老家。
虽说仍旧是京城臭名昭著的浪荡子,但承袭家业后的宁云棠过得却还挺滋润,他的母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替他求得了前朝关陇落魄旧贵族弘农杨氏的族女为妻。占着本朝皇帝拉拢关陇贵族的政策,宁云棠靠着妻子得了恩荫。
这宁家前后父子二人,老婆本一路吃到了死。
但要说最出力的,还得是萧姨娘慧眼,替他谋来了这门好亲事。据说是因为,前朝覆灭后,杨氏虽有望族之名,却早已落魄,一些旁支族人不得不靠变卖祖产为生,萧姨娘娘家做的是当铺的营生,一来二去,竟然结识了变卖祖产的杨氏旁支,如此,便以千金为儿子求娶了落魄的杨氏宗女,不过宁云棠现在死了,娶杨氏女也就……
宁不羡忽然一顿。
她有些愕然地抬起了头望着近前整理衣饰的夫人。
夫人在铜镜中看到了她的表情:“怎么?是想到什么了吗?”
宁不羡苦笑:“回夫人,不羡只是猜测罢了。”
看着她的表情,夫人似乎一时间明白了什么:“梁妈妈。”
“老奴在。”
“私下给那些郎君上朝时抬轿的那些轿夫塞些银钱,让他们回报,郎君每日下朝之后,可是好生回官署衙门办公了?”
*
轿夫们拿了钱,替宁夫人盯了好几日,可是回报回来的消息却一直是,宁恒好端端地每日上朝下朝、回家吃饭,并没有任何的异样行为。
宁夫人不禁蹙眉:“难道,是我们二人想多了?”
宁不羡沉吟不语。
她觉得,自己应当没有想多。
依照上辈子的时间推算,萧家人应该已经与落魄的弘农杨氏族人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了。
她拿上辈子的自己去理解萧姨娘。
首先,她们这类人最可悲的地方就在于,明明是男人的过错,却偏偏不敢也不能与之计较,咬碎满口银牙,仇恨却全去了与自己同样挣扎在男人掌中的另一名女子身上。
萧姨娘是定然把云棠的死全算在了夫人一人头上了。
若是要报复夫人,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请宁恒将夫人休下堂了。
而能让宁恒能够下定决心,不惜得罪西北老丈人也要休妻下堂的,定然是在朝堂中能够与西北军产生同样影响力的家族。
两辈子,萧姨娘能够认识的,也只有已然落魄了的弘农杨氏。
皇帝要弹压那些助他夺位成功的老功臣,以及京中的望族,便不得不扶持曾在前朝辉煌一时的陇西旧贵族。而杨氏为了重回前朝鼎盛,必然会对与在朝中有实权、且能把控五品之下官员升降去向的吏部尚书的联姻,十分感兴趣。
她笃定,萧姨娘复仇的宝,是押在了杨氏女身上。这辈子想来她没了儿子,能把老子拉来,那也很不错。
轿夫们跟踪不到,那说明此事要么还在未入实地的暧昧期,要么就是,宁恒没有亲自出面,而是请了旁人去替他私下约见杨氏。
宁不羡在心内暗叹,若是没有重活一世,知晓未来,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猜到萧姨娘的算盘的。
她当机立断下了决定,坐以待毙是不行的,得去堵人。
夫人目标明显,显然不能去,那么……
“我去帮夫人探探。”宁不羡笑着起身。
宁夫人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不羡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
废话,宁云棠死在她的定亲宴上,仇恨也不光只拉了夫人一个人,她也没好到哪儿去!再说了,她这都当打手抱了夫人两轮大腿了,将来大腿要是不幸折了,她这个狗腿子能有什么好下场?
但她只轻轻一笑,开口诱哄道:“夫人,您还记得去年这时,父亲在府中举办樱桃宴吗?”
宁夫人一愣。
去年盛夏,宫内赐下一篮洛阳进贡的樱桃。宁恒为了与众亲友分享这份荣宠,便在家中开了一场盛大的樱桃宴。
一篮宫赐樱桃,计数共三十八颗,宁恒为到场的三十二名宾客每人准备了一颗,剩下的樱桃,他自己留下了三颗,余下三颗樱桃,云棠一颗,夫人一颗,许姨娘与萧姨娘共分一颗。
“当时,萧姨娘不想同许姨娘共分那颗樱桃,便吵吵嚷嚷的,一路闹到了您跟前,最后许姨娘服了软,没吃那颗樱桃,原本也只是因为天彩嘴馋想吃。后来,萧姨娘吃到了那颗完整的樱桃,您为了天彩高兴,就把您的那颗送给了她。但其实,那些樱桃,原本三十八颗……应该是够每个人吃的,但为什么最后却有人吃到了,有人没吃到,有人为吃不到打了起来呢?”
宁夫人的眼神渐渐沉了下去:“不羡……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宁不羡却不停,反而含笑道:“若当初分樱桃的人是云裳姐姐,怕是连不羡也能尝上一颗呢。”
“你凭什么觉得,云裳能够成为分樱桃的人?”宁夫人眯起眼盯着她,“不羡,你这么聪明,我怎么确定,你不是想尝上一颗,而是想一个人独吞所有的樱桃呢?”
宁不羡手臂一摊,福了一个大礼:“不羡孑然一身,所谓搏未来的姻亲,也不过是旁人一句话就能决定。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可能成为分樱桃的人,既然如此,谁能给我樱桃吃,不羡就愿意为她奉上一切。”
宁夫人蹙眉,自古家业由嫡长子继承,嫡长子分完后,其余嫡子、庶子平分剩余田产、地产。而对于女儿来说,无论嫡庶,所分皆不过脂粉首饰的多少,莫说比嫡长子,就是比之其余兄弟,也是天壤之别。与其为着父兄指缝里漏下来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胭脂水粉首饰争得你死我活,不如去抢他们的土地田产。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千百年来,从未有过敢肖想这些的女子,宁不羡此时如此煽动,绝对称不上居心纯良。
宁夫人早看透了她这点,冷声道:“呵,比起相互争抢剩下的三颗,女子想要自己去分那篮樱桃,难如登天。”
“可云裳姐姐不是白身,是陛下亲封的户部主事,是女官入前朝的第一人,若是她想,也未尝不能成为这古今第一个分樱桃的女子?”
宁夫人沉默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最后,终于正视向她:“事成之后,你要什么?”
宁不羡微笑颔首:“不羡想要的,唯云裳姐姐分下来的樱桃罢了。”
第二十章 萧家当铺
“姑娘,此处便是萧家当铺了。”阿水拉住前行的马车,掀开帘子,对里间的宁不羡说道。
宁不羡掀开车帘。
她向宁夫人表完忠心之后,夫人给了她一辆自由行动的马车。
宁不羡让阿水驾着马车,去了萧家位于京城的一家当铺。
萧姨娘是通房出身,原本家中十分贫穷,靠着女儿攀上宁恒,又生下了唯一的儿子稳固地位后,萧家借着萧姨娘补给的钱,开起了当铺生意。虽说生意时好时坏,她娘家父兄也没什么做生意的本事,但却依旧靠着宁恒与尚书府的裙带关系,在京中渐渐壮大。
上辈子,宁恒死后,萧姨娘和宁云棠执掌宁府,萧家当铺在这两人的庇护下成了京城内有名的扒皮户,强当、强倒之事层出不穷,在那时的萧家当铺里,一块上好的汉白玉佩只值一两,好人家的姑娘可以强作贱籍,几两银子就卖掉。
“萧家在京城有那么多分号,姑娘为何独独选了这家?”
宁不羡的手中捧着一张自画的图纸,上面以坊市为磷块,线条勾勒均匀,不时以红圈在上方圈点标记:“我比较了一下,这家店位于西市尽头处,距离宁府所在的延庆坊最远,边上大多是贩卖皮毛、香料的西域胡商,客量虽大,但京城本地的客人反而少。杨氏在前朝曾是天下望族之首,即便是最落魄的旁支,落魄到需要典当家私来度日,骨子里应当仍旧自认是高门望族。既是望族,典当时自然也就不肯在京中其他名门眼前丢脸,也就自然会选择人最少的那家店了。”
“那咱们直接进?”
萧姨娘若是有心撮合宁恒与杨氏女,就自然会对宁府来人严防死守,宁不羡要是这么大剌剌地进去,怕是不到下午,这事就要传到萧姨娘的耳朵里。
她脑海中心念几转,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阿水看着眼前宁不羡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狡黠的笑意,她不禁扯了扯嘴角。
上一回,宁不羡脸上露出这种表情,是把尚书府的回廊给烧了的时候……
“走,阿水,咱们去边上的布坊里换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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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安布坊位于西市顶端。
老板奉五娘是西市内少有的女坊主,可惜也因为是女坊主,所以铺面占不了好地方,只能被挤到这个角落里来。然而即使被挤到角落里,奉五娘依旧想得很开,京城人的生意不好做,她就做胡人的生意,偶尔也做一些商人还有落魄世家子的生意。因为,她这里的布价因为店铺地段,要远低于繁华地段的大铺。
然而今日,隆安布坊中来了一对奇怪的主仆。
这两个姑娘一进店,就问她有没有旧衣,越旧越好,但要布料好,且干净的。
怪哉!人家进店都是要买新衣的,哪有人买旧衣服的?
她见对方穿得还不错,以为是什么落魄的世家子弟,便劝慰道:“从前没见过姑娘,想来应当是不怎么出门,花一样的年纪穿什么旧的,来看看这批衣裳的料子。这是原先往西域的商队卖剩了我花低价钱收回来的,虽说是陈料,但原先也是好料,搁在几年前,哪怕是在京中最好的如意坊内,一匹也要足足半两金呢!”
果然,那个小姐打扮的姑娘眼前一亮:“好!就它了!”
奉五娘热情地将衣裳从晾架上取下来,正预备打包,只听得那姑娘又道:“这料子质地轻软,不是很耐磨,劳烦您给我磨起些毛边,再随意扯坏几道口子,然后给它缝上。”
奉五娘一愣:“做旧?”
“对。”姑娘微笑,随即指了指一旁跟着她的小婢女,“你给她换上。”
奉五娘只得照做。
再然后,那姑娘自己选了一套商人中风行的白贮布衣裳,套上,看得奉五娘一头雾水。
最后,姑娘留下了五十两银子。
“今日你未曾见过我,也没有见过我的随从。”
到此刻,奉五娘已经完全明白了。她将这额外之财收入荷包,指天灭地发誓:“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妾也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姑娘笑了笑:“多谢。您店里的衣服选得都很漂亮,之后有空,我会常来的。”
说完,奉五娘便看见她带着仆从回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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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马车,宁不羡就开始飞快地给自己挽头发。
阿水先前没反应过来,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宁不羡挽的居然是已婚妇人的发髻!
她都没时间思考宁不羡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为什么会梳妇人头还梳得这么熟练,只顾得拦:“唉唉唉!姑娘你干什么呢!这头梳不得!”
宁不羡头一偏躲开她的手,快速吩咐:“记好,现在你是杨家的侍从丫头阿水,进门之后就这么说,别人问了你再答,别多话。如果铺子里只有一个人守店,就想办法把人带到后门去。”
阿水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扭头一看,宁不羡已经插好了满头花花绿绿的金银首饰,看着宛如一棵头重脚轻的倒葱,她憋着笑:“您这是……商妇?”
“别,这是萧家商妇。”
萧家也不算什么商人,顶多算个靠女儿起家的暴发户。
士农工商,商人末流,纵使富甲天下,但不许入仕,不许驾马车,不许穿士大夫的绫罗绸缎。萧家人现今有钱,但却仍然受制于朝中政策。宁不羡记得自己幼年时曾远远见过一眼萧姨娘的娘家亲戚。
既不能穿绫罗绸缎,便可劲地在自己头上折腾,折腾得恨不得脑袋比肩膀大两倍,远看过去简直担心她走路绊上一跤就会原地摔死。
宁不羡插好了满头葱,翻出车上妆匣内的铜镜照照尊容:“很好。”
两人将车停到了隆安布坊后的小巷子里,便准备开始守株待兔。
阿水捏了把汗:“那……我先去了?”
宁不羡点点头。
阿水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腰杆子,走进了萧家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