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沈母命人上了冰酪,随后便要她讲今日拜见长辈的趣事。
趣事是有,但她那些或鄙夷或惊讶的心思到底还是不方便拿出来讲,只好搜肠刮肚地寻场面话,把话头圆过去。
结果,她没想到,沈母说得,比她放肆多了。
“老二威严和善,颇有家长之风?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阿骏在的时候就说过他二弟最是好脸面会装。他少时爱吃胡饼,但嫌那东西粗俗,便偷着买躲着吃,有一次不小心被阿骏撞见了,他脸一红,直接就羞哭出来了,真是笑死人了。”
……羞哭出来的沈重?难以想象。
“明复、明仪?学他们爹的都是。看着脾气挺好,私底下比银星还蔫坏。”
“碧君、碧水都是好孩子,就是阿罗老是拘着她们,两个孩子见天的不准出去透气,摆什么大家闺秀的谱。”
“你去了蕴罗院里?她是不愿意出来,因为老太君当初打死不同意她开铺子。”
“开铺子?”宁不羡问。
沈母吃了口冰酪:“对啊,蕴罗想开铺子,三郎也同意了,但老太君觉得不合规矩,三郎也不能跟他母亲对着干,所以只能不了了之。老太君脾气不好,可难应付了,还好她现在人在青州,近年也不怎么回来,不然啊,你这个小新妇,也得被她剥下一层皮,你以为都跟你娘我一样好说话呀?”
她冲着宁不羡眨了眨眼睛,把宁不羡逗笑了。
“是是是,娘全天下最好说话了。”
*
当晚入夜,芸香馆。
沈明昭自外间推开了芸香馆的大门。
宵禁之前坊门关闭,其余人不得穿坊而行,于是他在宵禁前便已然来到了沈府所在的太平坊,只不过有些公务需拜访同住太平坊内的同僚,便稍坐了坐,待回府,已然是深夜了。
不过他惯常晚归,芸香馆内众人早习惯了夜间不闭院门,方便他随时进出。
沈明昭来到寝房外,讶异地发现,内里的灯居然还亮着。
烛光透过人影投射在纸窗上,她甚至还坐在桌边。
按旧俗,宁不羡作为新妇,明日要早起为长辈准备一顿饭食。他蹙了眉,边推开门边道:“这个时辰还不休息,你是预备明天一头栽进锅里吗?”
如同昨日新婚之夜那般均匀的呼吸声从内传来,他脚步当即一轻。
可宁不羡似乎在未醉酒的情况下十分警觉,门一动,她便从趴着的桌子上抬起了头:“是阿水吗……你怎么回来了?”
沈明昭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他眼前表演了一个瞬间变脸。满满的笑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化为了防备。
他不动声色地走向桌边:“怎么还不睡?”
宁不羡的衣袖盖住了下方的东西,她微笑道:“当然是在等你。”
沈明昭笑:“我记得娘子方才还十分惊讶我回来。”
“是啊,久等不来,正在伤心,以为你不要我了。谁知道你又回来了。”宁不羡语调娇柔,就差抱住他的手臂撒个娇。
这些都是表象。
他淡定地伸出了手:“胳膊下面的东西。”
宁不羡故作无奈地摊开了手。
她的手臂下面挡着一个小木匣。
“这是什么?”沈明昭狐疑道。
“放银票的匣子啊。”既然发现了,宁不羡也不同他多客气了,“既然答应了每月五十两,为了防止东家反悔,我这边倾向于先结后工,本月的五十两,郎君是给银票还是现银?”
沈明昭揉了揉眉心:“我母亲应当不怎么喜欢为难人,你今日只是陪着她聊聊天,应该没有难受到要立刻就用银子来抚平你受的委屈吧?”他还记得当初在马车上,宁不羡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她喜欢荣华富贵是因为幼时受了委屈,从未拥有过,所以万分渴望。
“没有,我很喜欢沈夫人。”她摇摇头,“她对我非常好,如果仅仅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话,我或许每日都能过得很愉悦。”
“那你为何……”
“但是愉悦归愉悦,月例归月例。传闻沈侍郎爱公务如命,几乎日日宿在官署,沈侍郎会因为喜欢户部公务,所以向朝廷申请取消俸禄吗?”
“……”沈明昭磨了磨牙,“呵,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姑娘。”
说完,他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金鱼袋,轻轻地放到了宁不羡的盒子里。
“你的月例。”
宁不羡眼皮跳了一下,像看疯子一样地望着他:“……”
“娘子怎么了?”沈明昭假装没看见她的脸色,还颇为好心情地解释,“这金鱼袋可不止五十两银子。”
宁不羡皮笑肉不笑:“可这是大人你的官符,请问我是能卖还是能用?”
“能看。”
“……”
沈明昭笑得悠然:“二姑娘不懂,临时心血来潮、狮子大开口,可以。不过,关键不在于你想要什么,而是东家我有什么。”
宁不羡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
“别想着把金子抠下来当掉,真会杀头的。”
“……”她将金鱼袋从盒子里重新取出,毕恭毕敬地给他递了回去,“官符乃身家性命,郎君下回可切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沈明昭微笑地把东西收回了怀中,见她神色恹恹,颇为不甘的模样,又忍不住多了句嘴:“月末发俸了一定给。”
宁不羡立刻眉开眼笑,其变脸速度之快令沈明昭怀疑自己又上套了。
“对了。”临睡前,她听到沈明昭自枕头旁传来的声音,“明日临时有公务,早饭之后原本该陪你一道回宁府,不过我恐怕……”
“没事。”宁不羡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听不出多少失落,“反正咱们也不是正经夫妻,东家不用管我,我能应付。”
“……”沈明昭似乎已经睡着了,不再开口。
宁不羡盯着帐子顶上看了一会儿,讥讽一般地扯了扯嘴角,最后也闭上了眼睛。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了,对吧?
第三十二章 沈老太君
次日,宁不羡打着哈欠起了个大早,认命地起身去厨房表演她的孝顺好媳妇。
她这两日来沈家睡得都不怎么踏实,此刻困意还在,半眯着睡眼,边起身边感慨:“难怪人家都说新妇难为啊……”
似乎是知道她今早要来,一大早,沈夫人的婢女灵玥以及厨房内帮活的仆役们就都在厨房里等着她了。
草筐内摆满了新鲜的果蔬、肉食,只等她发挥。
宁不羡来之前,灵玥已经交代过众人,若是夫人不擅厨艺,就跟在后面默默提点帮忙,不要太着痕迹就是。灵玥是好心,她想着宁不羡再不济也是尚书府出身,平日里有仆役伺候,对于庖厨之事应当不太擅长。
然而她没想到,宁不羡上辈子为了争宠,甚至亲自去了京城中最知名的酒楼内学习过,对庖厨之事,可以说是技艺精湛。
宁不羡拎了木棒,开始捶打案板上的獐肉块。
大俞皇族有一半的胡人血统,京城中人喜食烤肉、牛乳,这也是西市繁盛程度远胜东市的原因。宫内有什么喜好,达官贵人自然争相模仿。
胡人擅烤,中原人擅蒸煮,宁不羡将这两厢结合起来。
肉块捶松,烧水煮豆蔻、肉桂、茱萸、姜,放凉之后盛起些,将肉块放入其中揉搓入味,之后捞出。
她一抬眸,居然看到了一小罐胡椒,不由咋舌。
时人常道,黄金易得而胡椒难得,这一小罐子胡椒,大概比这整间灶房盖完都值钱。她不由得在心中叹息,沈夫人在不知她厨艺深浅的情况下拿这么金贵的东西出来给她随便霍霍,是真的很看重她了。
宁不羡小心翼翼地将胡椒撒了一些在肉块上。
沙沙的响声,整个厨房里的人的心都在滴血。不过很快,滴着的血就随着飘散在整个厨房内的肉香味止住了。
撒好胡椒的肉块一半搁置一边,另一半细细剁碎,包上笮草,撒上盐,加水上锅蒸熟。未剁碎的肉块,涂上盐,直接在炭火上烤。
槐叶汁和了面,切长条煮熟之后,用凉水过好。面码上细葱丝、细胡萝卜丝、细黄瓜丝、细木耳丝、细菊花丝,淋上方才煮凉的香料水,加肉臊和盐调味。
最后,新鲜的蔬果削皮刻样,冰块凿碎铺底,将加热的油酥一圈一圈地淋在碎冰上,待其凝成远山状,又复以眉黛染青,铺上刻好样的瓜果。她对着已然成型的小山看了看,复又剪下一支鲜花洗净插上。
“好了。”她满意道。
边上的小婢女讶然:“这是……酥山?太漂亮了,我还只在宴席上见过呢!”
那当然,只有像秦朗那种除开风花雪月享乐,其余狗屁都不通的人,才会喜欢成天折腾这种所谓的雅趣啊。
灵玥恭维道:“少夫人果然出类拔萃,样样精通!”
新妇献与公婆的早饭至此烹饪完成。
仆役们将制好的菜肴装盘,一份一份地端去了主院。
灵玥性子周到伶俐,还没忘记给二房也送去一些。
酥山鲜艳欲滴,烤肉脂香浓郁。
菜肴上了桌,顶着沈夫人惊喜和沈银星看鬼一般的表情,宁不羡自谦道:“二郎喜食肉,郎君口味素淡,夫人爱吃冰酪,再复杂些的不羡也做不出来了,简陋之物,还望母亲莫怪,在此献丑了。”
沈夫人喜食牛乳冰酪,看见那漂亮的酥山便连忙要人端到自己面前来,用勺子舀了一口。油酥冰甜可口,清凉无比。
“那个青色的黛子你是用什么做的?好清甜的味道!”
“回母亲,是捣碎的槐叶黄瓜汁。”
沈夫人放下勺子,撑着脸欣喜地看着她:“我们家乖不羡真的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那个小兔崽子娶了你真的是他们家祖上八辈子积德。”
沈银星闻言有些无语:“娘,骂过了,祖上八辈子把您也骂进去了。”
沈夫人叉着腰,理直气壮:“我又不姓沈,关我祖上什么事?”
看着桌上斗嘴的母子二人,宁不羡的嘴角下意识掀了一下,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沈夫人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她依言坐下,沈夫人正欲说什么,就听得外间传来一声通报:“老太君回来了!”
沈夫人当即木了,手中舀着冰酪的勺子“啪嗒”一响,摔在了桌上。
沈银星也撅着嘴巴地放下了筷子:“哼,这老妖婆这会儿回来,扫兴!”
宁不羡惊讶,这沈老太君有这么可怕?
然而不等她多思索,罗氏迎人入主院的声音已经到了进前:“娘,您慢点走,莫急,莫急,这新媳妇的饭才刚煮好,您赶得上呢。”
随后便是一道冷厉的老声:“怎么?我老婆子是来讨饭的不成?”
“哎哟,瞧您这话说得……”
闷重的拐杖声如同鼓点一般“咚咚”地在地砖上敲着,由远而近,如同道道催命符,敲得沈夫人的脸越来越惨白,终于,她“倏”得站起了身:“不行不行,虽然已经好几年没见了,但我还是没办法见阿骏他母亲。要不,你们就说我病了?回见?请她自便?”
“娘!”预备逃跑的沈夫人被沈银星一把揪住,“你现在是二品诰命夫人,不必怕她!”
“但她是二品诰命夫人的……婆婆!”沈夫人还是想跑。
沈银星无奈:“娘,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
“……”沈夫人的眼中失去希冀,跌坐在了椅子上。
唉……难熬的苦日子,又要来了。
一根刻着豹头的檀木拐杖最先出现在面前的空地上,随后带着威压的声音自院中响起:“老大媳妇,长辈回来你连起身都不肯?”
沈夫人知道自己今日是躲不过了,只好强端出笑脸,如同户部下属见到了气头上的沈侍郎一般,慢慢站起来:“娘……您回来了?”她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果然,沈老太君露出了意料之内的嫌弃和不悦:“当主母都当了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掉那股市井带来的小家子气!”沈夫人没说什么,倒是沈银星,直接当面对着沈老太君,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这下老太君更生气了:“目无尊长!无法无天!和你娘一个德行!”
如今身带二品诰命的沈夫人,并非出身大家族,而是当年的沈家大郎沈骏,自地方任职时结识的屠户之女,有姓无名,名还是沈骏替她后取的,目不识丁,唯独一张脸生得世间罕有的貌美,让当年不顾老太君和老太爷反对,执意要娶其为妻的沈骏神魂颠倒。
沈夫人秦葭,就是沈老太君心中的一代狐媚子。
而今,这个尊名,恐怕要落到宁不羡的头上。
沈老太君斜睨了一眼宁不羡,淡淡道:“你便是昭儿的正妻?”
宁不羡行礼,柔声道:“是。”
于是,她收获了一句不屑的:“哼,他一直拖着不娶妻,我还以为娶了个什么天仙般的人物。”
……好吧,连当狐媚子都没资格。
沈老太君对大房的不满,可以说是经年积怨,尤其在沈骏死后,达到了一个顶峰。
她当初最疼的就是这个大儿子,世家出身的子弟,芝兰玉树,博学多才,又脾性温润,孝顺父母,谁知一场外放做官却发了疯,野了心,放着她选定的大家族出身的女眷不要,偏偏对一个屠户家的狐媚子着了魔。
任凭她动尽家法,也不肯悔改,甚至不惜断绝关系,自行出去开府出去。
她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大郎,就是在他临死前。
那时她丈夫已然驾鹤西去,她的大郎拖着那已病瘦得不成形的躯体,跪求他的母亲收留自己的妻儿。
沈老太君没法不怨这个儿子,他在临时前仍旧没对他的母亲认错,还在向她索求。她办完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的葬礼,将大郎母子并着襁褓里的沈银星带回了府中,交给二子沈重看管,自己回了青州老家,远离京城这块伤心地。
而今她大老远从青州赶回来,进门不过片刻,就已经将大房众人给敲打了个遍,像是在发泄这经年不消的怨气一般,原本充斥着欢笑声和菜肴香气的正院,一时间死气沉沉。
罗氏眼见此刻气氛正好,便故作周旋:“娘,您大老远赶回来,也别与咱们这些小辈置气了。不是说来尝尝新妇做的餐食吗?”
沈老太君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到了新的发难点:“剩菜?”
沈夫人终于从茫然无措的状态中回神,她想起来她必须要维护她的孩子:“没有,刚做好您就回来了。”
沈老太君冷笑:“你的意思是,我是赶回来讨饭的?”
“……就,媳妇尝了口那酥山。”
沈老太君的目光转向酥山,冷笑撇嘴:“果然,狐媚子只会欣赏狐媚子手段。”
……她该不该感谢老太君,好歹这话承认了她的皮相够得上狐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