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羡将要与如意坊竞争的消息带回了兴隆布庄,全员沸腾。
“那可是如意坊……如意坊啊!”年轻的绣娘、学徒们皱着红扑扑的脸,“想不到,有生之年,我还有能和如意坊的绣娘一较高低的时候!”
边上的人嘘她:“就你,算了吧?这可是二选一的比较,少夫人除非疯了才会让你参加。你会什么?错针?蹙金?叠染?哪个做得好做得精?”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年轻绣娘声音低了下去:“好像都不是很精……”
“不精的话可以想图样啊。”宁不羡温和的嗓音将话接了过去,她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能够让旁人听上去心情愉悦。
果然,年轻绣娘的眼睛亮了:“对啊,我虽然针线活不好,但可以想图样啊!”
严掌柜问道:“那动手绣样的人,东家可想好了找谁?”
“开宴的时间太赶了,一个人绣不完,得好几个人一起做。你之前去西市找的那三位绣娘我已经请了她们过来帮忙了,其余的人……想图样,顺带继续赶胡商那边的订单,月底我们就要交货了。”
虽说没有参与到太多,但和如意坊一较高下的事还是让兴隆布庄的众人与有荣焉,连带着辛劳赶工的时候都欢欣雀跃了不少。
整个兴隆布庄,都沉浸在喜气洋洋而又紧张的氛围下。
连佟绣娘都不例外,她似乎很害怕宁不羡将她轰出去,最近干起活来麻利得简直像是被黄大仙上了身,每日天不亮就抱着桶子去洗衣服,洗完了还要装模作样地拎起绣绷子在上头画上几条不成形的毛虫。
那些从前跟在佟绣娘身后作威作福的老绣娘们见她这副模样,都在背后默默怂着鼻子鄙夷。哼,惺惺作态。
宁不羡似乎也权当这一切没发生过,按照事前约定的那样,给佟绣娘开着她应得的工钱,仿佛之前的背叛与顶撞从未发生过。除了增加了去西偏院的次数,她似乎预知到了些什么东西,打算提前做出准备。
在这一片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佟绣娘接到了罗氏的传信。
之前罗氏从未传信给她过,都是她主动找上门。
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并且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贪婪产生了后怕。
那些权贵老爷夫人们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在他们眼里,捏死自己就像捏死一只臭虫一样容易。
她得做点什么,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在后门接待她的人又是灵霜。
那丫头警惕地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四周,不适地掩了掩鼻子。后门是运泔水车的地方,佟绣娘也不确定她的嫌恶是对干水车的气味,还是对自己。
“跟我来,夫人等你老半天了。”
“好说好说。”她讪笑着,悄悄地将袖子里塞着的东西又掖回去了一点。
“走吧。”灵霜领着她从后门走了进去。
*
国公府最终选定了及笄礼上秦萱的裙子。
毅国公夫人没有直接宣布结果,而是将如意坊的掌柜(她没法喊来鸿胪寺卿,那是朝廷命官)和她一并叫到跟前,一并向她们展示那两条制成的礼裙。
只这一眼,宁不羡就知道,兴隆布庄输了。
哪怕是她请了曾为江南最好的绣娘的齐姨娘相帮,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如意坊给的,是一件淡紫色绣金花蝴蝶的襦裙,小臂弯上绕着朱红混金线的披帛。
绣活和裁剪都不出彩,但宁不羡认得那料子,齐姨娘教她认过,那叫流光绫,是如意坊的独门织布技艺。
它是将珍珠、宝石捣碎成粉末后,混入金线中,再和其他各色彩线混织成布,制成的衣服无需再多点缀宝石,行走之间,葳蕤生光。
这便是国公夫人为她女儿选定的及笄礼服。
毅国公夫人望着她,意有所指地笑道:“沈少夫人,名气还是很重要的,你说对吗?”
宁不羡和这位前婆婆相处多年,自然明白她是在暗讽自己利用宁云裳的关系走了旁门左道。
但眼下她并不能争辩什么。
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兴隆布庄与如意坊之间的鸿沟除了绣技本身的之差距外,还有那为了织出一匹令客人惊叹的绝世独有的布匹时,一掷千金的阔气。
这条鸿沟,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可能有办法填补上。
离开国公府后,她坐在回布庄的马车上,方才面对国公夫人眼神时的风轻云淡,登时烟消云散。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苦涩地品尝着自己重生归来的第一次失败。
原来哪怕死了一次回来,老天爷也不会给你任何特殊的优待。
她能用演技骗过所有人,能够算计人心,但是没办法让一家几年不开张的铺子原地飞升,去和天下第一正面打上一架。
门口,严掌柜几步迎了上来,却在看到她表情的那一刻噤了声。
他嗫嚅着:“情况……不妙?”
宁不羡摆出安慰的笑容:“早有所料,不是吗?”
严掌柜叹了口气,默认下了这个事实。
与院外冰冷的失落气氛不同,院内正聊得热火朝天。
众人正一边赶着胡商的订单,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未来如果铺子超过了如意坊,那她们也会慢慢变成京城中有名的绣娘。
“等我将来有名了,我要顿顿饭都在景云楼吃!”
“哼,没出息,景云楼算什么?人家说,好的绣娘能进朝廷的制造局,能进入尚宫局的司衣司!还能见到陛下和娘娘们,能吃到宫宴呢!”
“尚宫局?咱们少夫人的姐姐不就是尚宫局的尚宫吗?那咱们岂不是很有希望进那个什么……司?”
“是司衣司!还有,宁尚宫已经去前朝做官,不再管尚宫局啦!”
这时,不知是谁眼尖:“少夫人来了!”
宁不羡面色沉重,严掌柜也差不多。
今日就是约定好要出选定结果的日子了,眼见着两人都是这样的表情,众人似乎也意识到了情况并不妙,原本欢快的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
宁不羡沉声道:“毅国公府已经选定了及笄礼上的裙子。”
即便已经猜到了结果,众人仍旧提着心,盼望着一丝奇迹发生。
“……是如意坊的那条。很抱歉,劳烦了大家这么多天,还是输了。”
欢欣愉悦了数日的兴隆布庄一下子便沉默了下来。
热火朝天的干劲一时间全消失了,好像它们从来没存在过。
“其实……也是能料到的吧……”一个年轻的小绣娘扯了扯嘴角,“毕竟是,如意坊嘛。”
“什么呀!”阿水似是终于耐不住,将在毅国公府受的气一口气全爆发了出来,“明明是我们的裙子更好看,绣的更精致,可那国公夫人偏说是因为咱们绣坊没名气,我就不明白了,她们是选裙子,还是选绣坊,难道如意坊就是生下来第一天就有名的吗?!”
宁不羡抓住了阿水的臂膀。
这话显然只是阿水一厢情愿,更何况此刻比起埋怨、生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国公府的及笄礼裙只不过是一次高攀的挑战,赌输了也就赌输了,他们真正该重视的,应该是胡商的订单。
“毕竟……是如意坊嘛。”宁不羡顺着阿水的话说下去,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众人的信心散了,“无论有没有被选中,起码咱们的绣工确实已经达到了能和如意坊一较高下的水平了。”
“那……也是西市那三位绣娘姐姐绣的,和咱们又没关系。”小绣娘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现在咱们输掉了,少夫人,那三个姐姐是不是都不来咱们绣坊了啊?”
宁不羡想要将那三位西市的绣娘揽入麾下,谁都看出来了。
毕竟,兴隆布庄现在几乎没有可以一用的绣娘。
没有绣娘的布庄,毫无意义。
“好了,都别丧气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更何况我可是少夫人,你们觉得我会没有办法吗?”宁不羡说完,又顿了顿,“刚才进来之前,我好像听到,有人馋景云楼了?”
刚才掉眼泪的小绣娘红了脸。
如果有名了就要天天吃景云楼的话,就是她说出来的。
“那那个人今日有福了,因为,我已经把景云楼的好吃的给你们带过来了!”宁不羡惊喜地拍了两下巴掌,身后,提着食盒的仆役鱼贯而入。
盒盖掀开,热气蒸腾,香味四散,令人食指大动,道道,都是景云楼内的招牌好菜。
“多谢少夫人!”
众人都被香气吸引走了注意力,唯有严掌柜注意到了宁不羡头上又变少了的发饰。
他叹了口气:“少夫人……其实只有那一两黄金吧,您的嫁妆,也没那么丰富。”
宁不羡的眼中闪过一丝狼狈:“怎会……”
“上一次,您当掉了耳铛,这一次,您头上的步摇没有了。”他一语道破。
虽说最开始他是觉得少夫人是个有钱东家才愿意跟着她的,不过,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他早已看出宁不羡并不像从前的罗氏那样,不管不顾,之把一切都甩给他处理,然后每年年底管他要钱,也不管他拿得出拿不出。
而少夫人,是真心希望兴隆布庄能够变好。
那些达官贵人们手里握着铺子,可他们压根不会经营,也看不起经营生意。
唯有少夫人,她是少有的,愿意同他们一起经营铺子的东家。
她和那些贵人们,不一样。
宁不羡被他看穿,叹了口气。
“既然被您看透了,还请严掌柜不要向他们过多透露。”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一个有钱但是偶尔做错决定失败的东家,总比一个要靠当卖东西来维持生计的东家,听起来要可靠很多。”
严掌柜踌躇:“听说您的郎君沈大人对您……您为何?”沈侍郎爱妻之名在京中还是挺广为流传的,所以严掌柜第一次发现宁不羡当东西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猜错了。
“他?”宁不羡眼中的嘲意更深了,“或许比起我,他更在意自己的官声吧。”
严掌柜似有所悟,叹了口气:“少夫人……不容易啊。”
*
除了关心宁不羡的严掌柜,还有一个人被隔绝在了院中抢菜的众人之外。
佟绣娘有些恍惚地抱着个空碗。原本,她应该是这些人里最懒、最馋的那个。
方才掉着眼泪的小绣娘瞥见她那副呆滞的模样,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小姑娘的心总是比老油条要善良许多,联想到佟绣娘近日也勤快,帮了大家不少忙,她夹着一只油汪汪的鸡腿,放进了那只空荡荡的碗中。
鸡腿将将落下,碗的主人就警惕地一抬头,凶恶的眼神差点没把小绣娘的碗惊掉。
“我……你……”她有些语无伦次的,生怕佟绣娘把碗扣到她头上去。
可佟绣娘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碗,似乎是终于饿了,夹起鸡腿开始胡乱地啃着。
小绣娘见她吃了,笑了笑,转过身去。
一只油腻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有些惊异地回过头去:“怎……怎么了?”
佟绣娘没说话,将一张染了颜色的纸塞到了她的袖子里,她刚想问这是什么,就被对方眼中的狠劲给吓住。
小绣娘默默地松了手,任凭那带着油的东西戳在她的袖子里。
佟绣娘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手上的油后,便一头扎入了抢菜的人群中,她厚着脸皮用肥硕的身躯挤开旁人,顺走了一整个烤肘子。
“喂,这又不是你一个人……”
“嗝……”一个酸气四溢的响嗝,喝退了正打算出声阻止她的人。
那人被熏得捂着鼻子退了一步,小声道:“有病。”
佟绣娘乐得嘿嘿笑了一声。
不远处的小绣娘看着她那副神经兮兮的模样,低下头来,悄悄地望了一眼被塞到袖子中的纸片。
粗糙的黄纸上映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图案,细看,轮廓圆圆的。
小绣娘没见过这种模样的印章,也不明白那个一脸恶人相的佟绣娘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给她。
她决定,等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交给少夫人。
第四十九章 解围之法
“姑娘。”阿水叫了她一声,“还在想在国公府的事?”
宁不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又重新回到了马车上。
好不容易准备好一套说辞,又匆匆忙忙订了景云楼的饭菜,靠着故意卖钗骗取完严掌柜的忠心,终于能够回到马车上的时候,她已经麻木了。
她觉得自己就好像坏掉的更漏,脑子里已经半点东西都倒不出来了。
“是啊。”她打起精神,淡淡地应了阿水一声,“输了。”
“可您已经尽力了。”阿水望着她那光秃秃的发髻,“嘴上说什么为了收买人心,实际上您那点陪嫁的东西都快当光了,还什么姑爷说每个月给您五十两一个月的月例呢,光您拔了去卖的这几件首饰,都早不止五十两了!”
何止,她现在还倒欠沈明昭一两金,还有三成利!
“我看,要不咱们还是去向姑爷求情吧?”阿水眼巴巴地望着她,似乎也不希望她再继续这么徒劳无功地折腾自己下去,“您不是一向很会跟他撒娇吗?这一次也一样,向他撒个娇,服个软,让他去老太君跟前替您宽恕些时日,我都看得出来,老太君可喜欢他了……”
“这次不一样。”宁不羡冷静地驳回了她的建议,“以往我向他撒娇也好,服软也好,都是因为有所图,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也是有……”
“完全不一样,以往不过自私,但这次若是求了,那是我无能。”
她可以因为讨要月例而撒娇耍滑服软,也可以因为受了委屈借力打力装哭装柔弱,因为那些都是沈明昭应该给她的,但她不能为了比试失败,因为做不到职责内的赌约,而去弯腰求他。
那是无能的表现,这会让他从此真正蔑视她,她很清楚。
她定了定心神。
“没关系,这也提醒了我们一件事。”宁不羡的精神似乎终于重新振作起来了,“兴隆布庄就不该和如意坊正面拼技艺,这不是我们擅长的东西,而且暂时也拿不出那么多本钱去做那么精细的布匹。”
“可同在东市,要是不和如意坊比,不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若它作为一家布庄本就不该在东市呢?”
阿水愣住了。
“可如意坊不就……”
“是啊,所有人都觉得东市少布庄是因为有一家声名显赫的如意坊,包括我自己,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平心而论,如意坊真的只是一家布庄吗?东市古玩奇珍聚集,开在那里的不是字画古董,就是奇珍异宝,如意坊名义上是布庄,但它又何尝不是一个收纳满了奇珍异宝的珍宝阁?”
就拿今日的流光绫来说,珍珠宝石织成的衣物,这是什么要价?贩夫走卒可敢多看它一眼?